第 4 节
作者:向前      更新:2021-07-12 22:23      字数:4699
  我惊奇地盯着他,他觉出来了。
  “我亲爱的骑士,”他对我说,“我同你讲的话,全是千真万确的,经过认真的观察我才深信不疑。我从前和你一样,沉迷声色。但是,我同时也有爱好美德的天赋。我以理性比较两者的果实,不久就发现它们迥然不同。我的思考得到天主的启示。我对尘世产生了无可比拟的轻蔑。”他还说:“我留在人世还没有适隐的原因,你能猜得到吗?惟一的原因就是我对你的情谊。我深知你心地善良,聪明睿智,无善而不行。享乐这支毒剂害你背离正道。美德蒙受了多大的污损啊!你从亚眠城逃走,给我造成了从未有过的痛苦。从那以后,我一刻也没有过安宁。这点从我采取的行动上,你就可以看得出来。”
  他向我叙述说,他发现我骗了他。我带着情妇离去后,他便骑马追赶。但是,我早动身四五个小时,他无法赶上我。不过,我们离开圣·戴尼斯半个时辰,他就到达了那里。他断定我们必然在巴黎落脚,就到那儿寻觅了六个星期,仍不见我的踪影。凡是想到我可能住的地方,他都找遍了。有一天,他终于在喜剧院里认出了我的情妇,见她满身珠光宝气,猜想她穿戴那样华丽,准是有了新的情夫。他跟踪玛侬的马车,一直跟到她的寓所,并从一个仆人口里打听到,是B先生供养她那样挥霍。
  “我绝不就此罢休,”他接着说,“次日,我又去登门拜访,想从她那儿了解你的下落。她听到我提起你,一转身就走开了,结果我一无所获,只得返回外省。我到外省才听说你这场遭遇,她把你搞得狼狈不堪。可是,在我没有肯定你冷静下来之前,不想来瞧你。”
  “你见到玛侬啦!”我边叹气边说,“唉!你比我幸福啊,我是注定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责备我不该叹气,这表明我对她仍是藕断丝连。他还巧妙地称道我的性情和善,志趣高雅。他第一次来访就使我产生了强烈的愿望,我要像他那样,鄙弃尘世的一切享乐,献身宗教。
  他走之后,我专心品味这个念头,也就不存杂念了。我又想起亚眠城主教先生的话,他也曾劝我投身宗教,并且预言说,我若循此道而行,必将前途似锦。在我的思考中,也掺有虔诚的感情。我自言自语地说:“我将过一种贤明的基督徒的生活,钻研学问和宗教,这样,就不容我考虑爱情这种危险的乐趣了。我将藐视世俗所好。我相当清楚,我的心只渴求它所敬重的东西,因此,我能过上清心寡欲的生活。”我憧憬着一种恬淡隐居的生活:计划有一所僻静的住宅,翠林环绕;有一座园圃,尽头是屡瀑小溪;有一间书斋,藏有精选的书册,时常接待一些高尚贤明的朋友;餐食可口,但是素淡而节俭。在计划中,我还要同住在巴黎的一位友人书信往来,向他了解社会新闻,主要不是满足我的好奇心,而是要观赏世人的狗苟蝇营。想到这里,我心里说:“这样我不就幸福了吗?我的所有愿望不就全满足了吗?”不消说,这个计划非常合我的心意。但是,经过这样一番精心的安排之后,我觉得内心还期待着什么,若想在最诱人的隐居中无念无欲地生活,就必须有玛侬朝夕相伴。
  梯伯日三天两头来看我。在他的启发下,我有了一项计划,找个机会向我父亲谈了。他郑重地回答我说,他的意图是让他的孩子自选生涯,不管我怎样安排自己的将来,他只保留帮我拿主意的权利。他当即给我出了一些好主意,目的不是要我摈弃我的念头,而是要我力行时有足够的认识。新学年即将开始。我同梯伯日商量好,一起进圣·修尔比斯神学院,他准备修完神学科,我则从头学习这门功课。教区主教了解他的品德,在我们入学之前,就为他申请了可观的圣俸'注'。
  我父亲以为我幡然悔悟,摆脱了痴情,所以很痛快地放我走了。我们到了巴黎。教袍取代了我的马耳他十字章,格里厄长老的称呼取代了骑士的名号。我潜心学习,不到数月,就成绩优异。我有时读书到深夜,白天更是分秒必争。我的名声大噪,有人已经向我道贺,认为我的教职已稳操胜券。没有等我申请,我就被列入了领取圣俸者的名单。我不再忽视虔诚的感情,积极参加各种礼拜。梯伯日把我的转变视为他的杰作,在他庆幸我的所谓皈依时,我多次看见他流下了眼泪。
  人的决心是反复无常的,这种情况我已经屡见不鲜。一种冲动产生的决心,另一种冲动又可以摧毁它。但是,每忆起到圣·修尔比斯学习,决心是多么圣洁,每忆起到了那里将决心付之实践,上天赐给了我内心多大的快乐,我就不寒而栗,我竟何等轻率地抛弃了那些决心啊!如果在任何时候,天主的保佑都能与感情的力量相匹敌,那么,请向我指迷,一个人是中了什么邪魔,竟会倏地逃脱伦理的职责,既无力抗拒,又毫不愧疚呢?我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改悟前情,觉得读一页圣·奥古斯丁'注'的作品,或者参禅一刻钟,胜过肉欲的全部乐趣,包括玛侬可能会给我的乐趣。然而,一时糊涂,我又列入深渊。由于再次失足,重新放荡,沉沦得更深,我也就愈加不可救药了。
  我在巴黎度过将近一年的光景,始终没有打听玛侬的情况。开头,我克制感情,忍受极大的精神折磨。后来梯伯日的循循善诱和自己的深思熟虑,终于使我战胜了痛苦。以后几个月,我过得非常平静,真以为忘记了那个迷人而负情的女人。学年快要结束时,规定我参加一次考试答辩。我邀请几位德高望重的人光临考场,以至我的名字传遍了巴黎各区,一直传到我那不忠的情妇耳中。我的姓名冠以长老的称号,她不敢肯定是我。但是,或许她对我尚余点儿好奇心,或许因背弃我而稍感悔意(我一直没有搞清是哪种感情的作用),反正她对与我同姓的人发生了兴趣,邀几位太太来到巴黎大学考场。她旁听了我的答辩,当然不难认出是我。
  她来的事,我毫无所知。你们知道,那些地方为贵妇人设有专门的听室,隔着百叶窗,外面看不见她们。考试完毕,我满载荣誉和赞扬回到圣·修尔比斯。
  我回去不久,晚上六点钟的时候,有人来通知我,说一位太太求见。我立刻到会客室。天哪!万万没有料到,原来是玛侬等在那里。正是她,但比以前更妩媚,更艳丽了。她那时正当十八妙龄,娉婷袅娜神笔也难描难绘,神态那样灵慧,那样温柔,那样迷人,真是恍若爱神仙子!她的整个身躯都令我销魂荡魄。
  一见是她,我呆若木鸡,猜不透她来访的意图。我双目低垂,浑身颤抖,等待她开口说明来意。开头一段时间,她和我一样窘迫。继而见我一直沉默不语,她便用手捂住眼睛,想遮掩她的泪水。她怯生生地对我说,她承认对我不忠,理应受到我的怨责。然而,我如果以前确曾对她有点儿情意,那么蹉跎两年,却未曾想到探询她的下落,我的心真如木石一般了。再说,她在我的面前那样窘迫,我只是瞧着,还不同她说句话,心肠也未免太狠了。听了她的话,我心乱如麻,难以名状。
  她坐下来。我依旧站着,侧过身子,眼睛不敢与她对视。我几次想回答,但都缺乏勇气开口。最后,我振作了一下,痛苦地高声说:
  “无情无义的玛侬!啊!无情之人!无义之女!”
  她热泪滚滚,回答我说,她根本不想为她的负情辩解。
  “那你想干什么呢?”我又大声问道。
  “如果你不把心还给我,”她答道,“我就想死。没有你的心,我就活不下去。”
  “要我的命吧,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我忍不住失声痛哭,又说道:“你要我的命吧,我只有这条命还可以为你牺牲,因为,我的心一直是属于你的。”
  我的话音一落,她就激动得站起身,过来又是拥抱,又是亲吻,不知道怎样亲昵才好,并造出各种各样的爱称叫我,以表达她火一样的情感。我却没精打采地应付着。我如死水般的心,骤起狂澜,这是多么难以想像的变化啊!我惶恐,浑身发抖,就像黑夜行路,走在荒山僻野里,落到一处陌生之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笼罩在心头,只有久久地观察周围之后,这种感觉才会消失。
  我们偎依着坐下,我握住了她的双手。
  “玛侬啊!”我忧伤地看着她说,“我万万没有料到,我那样爱你,你却狠心以背弃来回报。我的心专为讨你喜欢而存在,惟你是从,除此别无幸福。欺骗这样一颗被你完全主宰的心,岂不易如反掌。现在你告诉我,你找到没找到像我这样温柔顺从的心。不可能,不可能,像我这样质地的人,大自然造出来的寥寥无几。你起码得告诉我,你有没有过惋惜的时候。如今你重发慈悲,又来安慰我的心,这能靠得住吗?我一眼就看出来,你比从前更迷人了。不过,看在我为你受苦的分上,玛侬,告诉我,你今后能不能更钟情于我?”
  她向我表示痛悔,话语感人肺腑;她立下一大堆誓言和保证,说以后一定忠诚,我听了感动得无法形容。
  我不愿亵渎宗教,便把爱情和神学语言混杂起来,对她说道:“亲爱的玛侬啊!你实在令人倾倒,真像一位天仙。我感到,有一种难以抗拒的乐趣,又把我的心攫取走了。别人说,在圣·修尔比斯如何如何自由,我看这不过是海市蜃楼。我心中十分清楚,为了你,我的前程和声名全要葬送了。在你的明眸中,我看到了这种命运。然而,我蒙受那么大的损失,怎么就不能从你的情爱中得到报偿呢?富贵丝毫打动不了我的心,荣华无异于过眼烟云。我的神职生活的计划,也全是异想天开。总之,世间一切荣华富贵,只要与你我所期望的相抵晤,就全都不值一提,既然我心中的一切,统统抵不住你的一瞥。”
  我答应完全不计较她的过错。不过,我想了解,B是通过什么手段把她勾引过去的。她告诉我说,他见她站在窗口,就狂热地爱上了她,并以包税商的身份向她求爱,即在一封情书中对她说,他能得到多少青睐,就掏多少钱。起初她所以应允,并无外心,只想从他身上捞几笔钱,我们好舒舒服服地生活。但是,他许下的美愿弄得她眼花缭乱,使她渐渐地心猿意马。不过,我们分离的那天晚上,从她表现的痛苦来看,我可以判断出她感到了内疚。她说,尽管B供养她,生活优裕,但同他在一起却从未尝到过幸福。B不仅丝毫没有我那种细腻的感情、文雅的举止,而且,就在他不断提供的玩乐当中,她内心依然思念着我的情意,愧疚她的不忠。她向我提到梯伯日,说他去见她,使她无地自容。
  “就是在我心上刺一剑,”她接着说,“也不会使我那样惶恐。我转身走掉,在他面前,我片刻也受不住。”
  她又告诉我说她是通过什么办法才打听到我住在巴黎、我处境的变化,以及我在巴黎大学的考试答辩。她说听我答辩的时候,她激动万分,简直难以控制自己的眼泪,甚至几次差点发出呻吟和喊叫。最后,她对我说,怕人看见她那种心烦意乱的样子,她是最末一个离开考场的,并且依照内心的旨意和强烈的愿望,径直来到神学院。如果我不打算原谅她,她就决心死在这里。
  世间能找到一个野蛮人,对如此痛切缠绵的悔恨无动于衷吗?当时我感到,为了玛侬,我会抛弃基督世界所有的主教宝座。我问她有什么打算,如何安排我们的生活较为妥当。她要我马上离开神学院,找一个可靠的地方安顿下来。我毫无异议,全盘同意她的主张。她回到马车上,在街口等我。过了一会儿,我乘门房没留神,溜了出去,登上马车。经过旧货商店,我又换上镶有饰带的世俗服装,挎上佩剑。这些全是玛侬付的款,因为我身上一文不名。她怕我出圣·修尔比斯碰到麻烦,不让我回房取钱。再说,我的钱也屈指可数,她有B的馈赠,相当阔绰,对我那点儿钱根本看不上眼,让我干脆放弃掉。在旧货商店里,我们合计怎么办。为了进一步向我表明和B一刀两断,她决心对他毫不留情。
  “我把家具留给他,”她对我说,“那是属于他的。我有权带走金银首饰。带走我从他手里捞到的近六万法郎,这是合法的。”她补充说:“我没有给予他任何支配我的权力,这样,我们住在巴黎就无须担心。我们要找一所舒适的住宅,在一起幸福地生活。”
  我提醒她说,这即便对她毫无危险,我却要冒很大风险,因为迟早会被熟人瞧见。我被囚在家里的那种横祸,随时会再次降临。她向我表示舍不得离开巴黎。我特别怕惹她伤心,为了投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