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节
作者:管他三七二十一      更新:2021-06-11 16:44      字数:5166
  “休似前番!”廷之又猴狲君子起来,喏喏连声道:“不敢!不敢!”柳氏
  因前番与杨谦同去,惹出事端,此行不许丈夫与杨谦同走。杨谦知柳氏嗔怪,
  也并不敢约廷之同行。廷之独自一个来到临安,争奈偷鸡猫儿性不改,离了
  妻子之面,一味猴狲生性发作,就走到马琼琼家去。琼琼见廷之来到,好生
  欢喜,即时安排酒肴与廷之接风。廷之把妻子吃醋之意,一毫不敢在琼琼面
  前提起。廷之遂住于琼琼家中,免不得温习些经史。琼琼甚乐,一应费用都
  是琼琼代出,不费廷之一毫。廷之心中过意不去,甚是感激,因而朝夕读书
  不倦。幸而天从人愿,揭榜之日,果中优等,报到家中,柳氏大喜。细访来
  人消息,知丈夫宿在琼琼家中,一应费用都出琼琼囊橐,虽怜琼琼之有情,
  又恨琼琼之夺宠。毕竟恨多于怜,然亦是无可奈何之事。
  谁料廷之廷试之日策文说得太直,将当时弊病一一指出,试官不喜,将
  他置于下甲,遂授南昌县尉,三年之后始得补官。廷之将别琼琼而回,琼琼
  置酒饯别,手执一杯,流涕说道:“妾本风尘贱质,深感相公不弃,情投意
  合,相处许久。今相公已为官人,古人道 ‘一贵一贱,交情乃见’,岂敢复
  望枕席之欢,但妾一身终身沦落,实可悲悯。愿相公与妾脱去乐籍,永奉箕
  帚,妾死亦甘心也!”说罢,廷之默然不语。琼琼便知其意,说道:“莫不
  是夫人严厉,容不得下人,相公以此不语耶?”廷之闻得此语,不觉流下泪
  来道:“我感娘子厚意,一生功名俱出娘子扶持,岂敢作负义王魁之事。但
  内人实是妒忌,不能相容,恐妨汝终身大事,以此不敢应允。”琼琼道:“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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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虽然严厉,我自小心伏事,日尽婢妾之道,不敢唐突触忤。贱妾数年以来
  日夜思量从良,积攒金银不下三千金,若要脱籍,不过二三百金,余者挈归
  君家,尽可资君用度,亦不至无功食禄于尔家也。”廷之沉吟半晌道:“此
  事实难,前日到家,因知与尔相处,便一气几死。暂处尚不相容,何况久居
  乎?幸亏舅舅相劝,方才回心转意。今过得几时,便能作此度外之雅人乎?”
  琼琼道:“相公何无智之甚也!世事难以执一而论,君知其一,未知其二。
  昔日相公为穷秀才之时,百事艰难,妇人女子之见,往往论小,今日做了官
  人,势利场中自然不同。他前日若不放你出来赴选,这吃醋意重,自然做不
  成了;既放你出来赴选,这便是功名为重之人。既然成名而回,他心亦喜。
  况他明明晓得有我在此,便大胆放你出来,这便是娇妒之人,与一概胡乱厮
  闹、吃醋妒忌之人自然不同,此等女人尽可感格。况前日既听兄弟解劝得,
  ①
  安知今日又不听兄弟之言娶得我乎?相公休得胶柱鼓瑟 。事在人为,不可执
  迷。”廷之听了这一席话,如梦初醒道:“娘子之言,甚是有理,吾妻不听
  他人说话,只听舅舅言语,这果有机可乘。须要用一片水磨工夫在舅舅面前,
  方才有益。”果是:
  安排烟粉牢笼计,感化深闺吃醋人。
  琼琼又再三叮嘱道:“须要宛转小心,不可有误。妾在此专候佳音,烧香祈
  祷。”拜别出门。
  廷之到得家间,合家欢喜,且做个庆喜筵席。不则一日,廷之赔个小心,
  到舅舅面前,一缘二故,说得分明,又道:“琼琼为人极其小心,情愿伏低
  下贱,断不敢唐突触忤。况彼囊橐尽有充余,我之为官,皆彼之力。今三年
  之后,方得补官,家中一贫如洗,何不借彼之资,救我之急,此亦两便之计
  也。昔王魁衣桂英之衣,食桂英之食,海誓山盟,永不遗弃。后来王魁中了
  状元,桂英连寄三首诗去,极其情深,王魁负了初心,竟置之不理。桂英惭
  恨,自缢而死,王魁在于任所,青天白日亲见桂英从屏风背后走出,骂其负
  义,日夜冤魂缠住,再不离身。后用马道士打醮超度,竟不能解,遂活捉而
  去。尝看此传,甚可畏怕。我今受琼琼之恩,不减桂英,今千辛万苦得此一
  官,岂可为负义王魁,令桂英活捉我而去耶?乞吾舅成人之美,则彼此均感
  矣。”那个舅舅是个好人,说到此处,不觉心动,就走到姐姐面前,说个方
  便,又添出些话来,说得活灵活现,说“王魁昔日负了桂英,果被桂英活捉
  而去,此是书传上真真实实之事,并非谬言。今姐丈千难万难,博得此官,
  万一马琼琼怀恨,照依像桂英自缢而死,活捉姐夫而去,你我之心何安!不
  如打发姐夫前去,脱其花籍,娶彼来家。况彼情愿小心伏事,料然不敢放肆。
  倘或放肆,那时鸣鼓而攻,打发出去,亦不敢怨恨于你我矣。”大抵女人心
  肠终久良善,听得“活捉而去”四字,未免害怕起来,只得满口应承,就教
  廷之前到临安脱其花籍而回。正是:
  ① 胶柱鼓瑟——柱,瑟上调弦的短木。柱被粘住,就不能调音。比喻固执拘泥,不能变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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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他心肯日,是我运通时。
  廷之领了妻命而来,就如捧了一道圣旨,喜喜欢欢来到琼琼家间,琼琼出见,
  说了细故。琼琼合掌向空礼拜,感激不尽,点了香花灯烛,烧了青龙福纸,
  出其囊橐,脱了乐户之籍,谢了日常里相厚的干爷干娘、干姊干妹,辞别了
  隔壁的张龟李龟、孙鸨王鸨,收拾了细软物件,带领了平头锅边秀,一径而
  来。到于家间,琼琼不敢穿其华丽衣服,只穿青衣参见柳夫人,当下推金山、
  倒玉柱,拜毕起来,柳氏抬头一看,但见:
  盈盈秋水,不减西子之容;淡淡蛾眉,酷似文君之面。不长不短,出落的美人画图;半瘦
  半肥,生成得天仙容貌。丰神袅娜,似一枝杨柳含烟,韵致翩翻,如几朵芙蓉映水。看来天上
  也少,愈觉尘世无多。
  柳氏不见便休,一见见了,不觉一点红从耳根边起,登时满脸通红,好生不
  乐,暗暗道:“原来这贱人恁般生的好,怪不得我丈夫迷恋,死心塌地在他
  身上,异日必然夺我之宠,怎生区处?”只因始初应允,到此更变不得,只
  得权时忍耐,假做宽容之意。那琼琼又是个绝世聪明妓女,见柳氏满脸通红,
  便晓得胸中之意,一味小心,一味朴实,奉承柳氏,无所不至。就于箱中取
  出数千金来献与柳氏,以为进见之礼。廷之从此家计充盈,遂修饰房屋,中
  间造为二阁,一间名为东阁,一间名为西阁。柳氏住于东阁,琼琼住于西阁,
  廷之往来于其间,大费调停之意。
  不觉已经三载,阙期已满,南昌县衙役来迎接赴任。廷之因路远俸薄,
  又因金兀■猖獗之时,东反西乱,不便携带家眷,要单骑赴任,却放琼琼不
  下,恐柳夫人未免有摧挫之意。临别之时,遂置酒一席,邀一妻一妾饮酒,
  而说道:“我今日之功名,皆系汝二人之力。今单身赴任,任满始归,今幸
  汝二人在家和顺,有如姊妹一般,我便可放心前去。如有家信,汝二人合同
  写一封,不必各人自为一书。我之复书亦只是一封。”说罢,因一手指琼琼
  道:“汝小心伏事夫人,休得傲慢。”又一手指柳夫人道:“汝好好照管。”
  分付已毕,含泪出门而别。果然: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话说廷之出得门,毕竟一心牵挂琼琼,时刻不离,然事已至此,无可奈
  何,只得大胆前去。到于南昌,参州谒府,好不烦杂。那时正值东反西乱、
  干戈扰攘之际,日夜防着金兀■,半载并无书信。一日接得万金家报,廷之
  甚喜,拆开来一看,只东阁有书,西阁并无一字附及。廷之心疑道:“我原
  先出门之时,分付合同写一书,今西阁并无一字,甚是可虑,莫不是东阁妒
  忌,不容西阁写书思念我否?”随即写一封回书,书中仍要东阁宽容、西阁
  奉承之勤的意思。谁知这一封回书到家,东阁藏了此书,不与西阁看视。西
  阁因而开言道:“昔相公临去之时,分付合同写书。前日书去之时,并不许
  我一字附及。今相公书来,又不许我一看。难道夫人有情,贱妾独无情也?”
  东阁听得此言,大声发话道:“你这淫贱妇人,原系娼妓出身,人人皆是汝
  夫,有何情义,作此态度?前日蛊惑我家,我误堕汝计,娶汝来家。汝便乔
  …  00…
  做主母,自做自是,今日还倚着谁的势来发话耶?就是我独写一书,不与尔
  说知,便为得罪于汝,汝将问我之罪多!”说毕,恨恨入房。西阁不敢开言,
  不觉两泪交流,暗暗叫自己跟来平头寄封书信到任所,不与东阁说知。书到
  南昌,廷之拆开来一看,并无书信,只有扇子一柄,上画雪梅,细细题一行
  字于上面,调寄 《减字木兰花》,道:
  雪梅妒色,雪把梅花相抑勒。梅性温柔,雪压梅花怎起头?芳心欲诉,全仗东君来作主。
  传语东君,早与梅花作主人。
  廷之看了此词,知东阁妒忌,不能宽容,细问平头,备知缘故,好生凄惨,
  遂叹道:“我侥幸一官,都是西阁之力,我怎敢忘却本心,做薄幸郎君之事。
  今被东阁凌虐,我若在家,还不至如此,皆此一官误我之事。我要这一官何
  用?不如弃此一官,以救西阁之苦。”那平头却解劝道:“相公,虽只如此,
  但千辛万苦博得此一官,今却为娘子而去,是娘子反为有罪之人。虽夫人折
  挫,料不至于伤命。等待任满回去,方为停妥。”廷之因平头说话有理,就
  留平头在于任所。不觉又经三月余,那时正是九月重阳之后,廷之在书房中
  料理些文书,平头煎茶伏侍,至三更时分,几阵冷风,呼呼的从门窗中吹将
  入来,正是:
  无形无影透人怀,四季能吹万户开。
  就地撮将黄叶起,入山推出白云来。
  这几阵风过处,主仆二人吹得满身冰冷,毫毛都根根直竖起来,桌上残灯灭
  而复明,却远远闻得哭泣之声,呜呜咽咽,甚是凄惨。主仆二人大以为怪,
  看看哭声渐近于书房门首,门忽呀然而开,见一人抢身入来,似女人之形。
  二人急急抬头起来一看,恰是马琼琼,披头散发,项脖上带着汗巾一条,泪
  珠满脸,声声哭道:“你这负义王魁,害得我好苦也!”主仆二人一齐大惊
  道:“却是为何?”琼琼道:“前日我寄雪梅词来之时,原不把东阁知道。
  东阁知平头不在家,情知此事,怨恨奴家入于骨髓,日日凌逼奴家。三个月
  余,受他凌逼不过,前日夜间只得将汗巾一条自缢而死。今夜特乘风寻路而
  来,诉说苦楚,真好苦也!”说毕,大哭不止。廷之要上前一把抱住,琼琼
  又道:“妾是阴鬼,相公是阳人,切勿上前!”主仆二人大哭道:“今既已
  死,却如何处置?”琼琼道:“但求相公作佛法超度,以资冥福耳。”说毕,
  又大哭而去。廷之急急上前扯住衣袂,早被冷风一吹,已不见了琼琼之面。
  廷之哭倒在地。正是:
  夜传人鬼三分话,只说王魁太负心。
  话说廷之跌脚捶胸,与平头痛哭了一夜,对平头道:“东阁直如此可恨,
  将我贤惠娘子活逼而死,早知如此,何苦来此做官!若在家间,量没这事。”
  说罢又哭。次日遂虔诚斋戒,于近寺启建道场,诵《法华经》超度。因《法
  华经》是诸经之王,有“假饶造罪过山岳,不须《妙法》两三行”之句。又
  买鱼虾之类放生,以资冥福。有《牡丹亭》曲为证:
  风灭了香,月倒廊,闪闪尸尸魂影儿凉,花落在春宵情易伤。愿你早度天堂,愿你早度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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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堂,免留滞他乡故乡!
  话说三日道场圆满,又见琼琼在烟雾之中说:“我已得诵经放生之力,脱生
  人间。”再三作谢而去。主仆二人不胜伤感。廷之遂弃了县尉,欲归家间将
  琼琼骸骨埋葬,告辞了上官,收拾起身。正是:
  乘兴而来,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