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节
作者:摄氏0度      更新:2021-04-26 11:48      字数:4745
  尊重些!再让我撞见,我管你燕无双、雀无双,一剑削去,管教你红丝丝血道子,无不成对成双,大家手底下见真章吧!”一壁说着,一壁打马,咯咯嗒嗒,自扬长去了。
  燕无双见她就此走了,好不暗抹一把冷汗。打过尖继续上路,不远就到了青龙峡口,把马交给山口守卫,径顺着青龙河,钻进谷去。这一进来,便见得青龙寨北绿林排名第三,果然有些道理。单看这青龙峡,就是典型的绿林地势,险恶非常,整个大峡谷长达二三十里,两边高山夹溪,谷幽峡深,真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景致倒是好,也不必象那些世家园林堆山叠石,人工弄巧。一路沿河上行,便见秋色点点,满山上乱缀红叶。那河水则是清绿的,印着石头上的苔痕,更加青碧透澈。哗哗流淌着,间或由于山石碐磳,跳出一小帘巴掌大小瀑,串珠飞滚,生动可爱。山里的空气也都洁净,深吸一口,从喉头到肺腑,清凉爽彻。
  一路往上,山道曲折,人迹罕有,河水在空谷中断续跌成九道飞瀑。直到最后一帘瀑布,沿着支流岔进去,上得半山腰,一座木屋子前面,好容易才见得一个人。却是个女人,这凉天,还坐在那溪口大青石上。山里冷,还没入冬,倒先穿了袄,只是袄子有些不大合身了,套在她身上,空荡荡的,愈显得人瘦怯可怜,正握着一把木梳子,慢慢地在溪边通头发。
  那头发跟她的人一样,乍看着,也是枯瘦的,抓起来统没一把,泛着焦黄。其实没什么可梳的,眼见那梳子一遍一遍,从上到下,愈梳愈慢,也不知道到底是在梳头发呢,还是在想什么心事。到后来,索性不梳了,握着梳子,只是在那里出神。直到燕无双行走之际,轻轻带落一枚小圆石子,掉在水里,扑通一声,这才恍然惊觉。
  那女人一回头,看见燕无双,要待站起,坐了良久,却浑忘了双腿垂在石侧,却是悬空的,腰一挺,下面没有实地,顿往水中直落下去。
  燕无双吃一惊,此时相距尚远,也来不及飞身扑救,慌忙中一掣单刀,手一扬,便是一道电光直射水面。那女子落在刀面上,顿了一顿,只争这片刻功夫,后面早是赶到,一手兜腰搂将起来。另一手趁势抛出刀鞘,往单刀上只一套,打个旋转,带回来。
  倏落倏起,其实只是一刹间事。那女人吃这一惊,却不免骇得唇都白了,那梳子早不知抛在什么地方,一头枯发乱纷纷掩在脸侧,只露出中间两只眼睛,也是憔悴枯损的,看去犹如两口幽深的黑洞。燕无双只扫一眼,便避开去,松手放了她,一壁挂回单刀:“这样天气,弟妹怎么出门来了?小心吹坏了身子。”
  那女人约摸二十四五年纪,定定神,没了梳子,便用几根手指将撩乱的头发约略梳拢,往脑后随意打了个慵妆髻子,露出一张瓜子脸来。原来虽然瘦得走形,也还略存几分姿色,这时站稳了,勉强挣出笑容,低声道:“原来是燕大哥,好久不见。”
  燕无双说着话,人已往木屋走去:“吴兄弟还好?”
  这女人却是单刀案中第一例——青龙寨二当家力劈千家吴正道的妻室,听燕无双这样问,只是苦笑笑:“有什么好不好。”
  燕无双当此境地,却也没什么话可以安慰,只道:“弟妹放心。单刀案的凶手如今已被拿到,正由洪泽水寨的弟兄们押解过来,总要在他身上,找到吴兄弟的治法。”
  吴夫人勉强一笑:“全凭燕大哥作主。”
  燕无双听她说得婉弱任命,微觉恻然,咳嗽一声:“虽说吴兄弟病了,这是没法子的事,弟妹还该自己保重才是。”
  吴夫人忽而抬头,黑洞洞的眼睛睃了他一下,却不作声,双手提着裙裾,先一步进屋去了。那木屋一明两暗,明间里烧着火炉,炉上炖着褐黑的药罐子,烧得“卟噜噜”响,满屋子药气腾腾的。一个中年儒生带着药童,正在那里看火,看见燕无双进来,顿时“哟”了一声:“原来总寨主来了!这一阵子好忙?打总不见了。”
  “有劳安先生挂记,”燕无双道:“老吴吃了药,可见些好?”
  “这药不是他的,”那儒生名唤安济世,却是怀庆府的秀才,学文不成,改行学医,不合挣了些声名,就此被青龙寨强掠上来,作了众强盗们的看护:“他还用得着吃药?倒是嫂子这模样,看着熬不下去了。我所以弄点补血养气的方子——可也不见好。”
  燕无双听他这样说,便往东屋里去看吴正道。几个月没见,瘦成了一把骨头,被厚厚的棉被一遮,只象底下没盖着人,平平的,并没个起伏。只看一眼,就知道只是苟延残喘,剩下那半口气儿,也只是风中之烛,保不准得很。虽说如此,到底还是问了声:“原来如今没再锁起了。”
  安济世见他问得无聊,却没答理,只向药童道:“差不多了,端下来,给夫人送一碗去。”
  燕无双没得搭话,只得道:“这吃的是什么药?怎地弟妹也这等瘦了?”
  安济世觑他一眼:“总寨主也清减了。敢是这一阵子,忙着抓贼——可抓到没有?”
  “拿到了,洪泽水寨正带着过来呢。”
  “拿到了?”安济世倒起了几分好奇:“那是什么人?又用的什么法子?我倒罢了,连百草堂也诊不出来,这就透着奇怪。”
  “这还得再问,”燕无双道:“那厮好小年纪,只十七八岁,所以后面有没人指使,还要一总问个清楚呢。”
  “十七八岁?”
  “正是了,这等年纪,下得这等毒手,我总是饶不了他去。”
  安济世默然。停半晌,却踱到吴夫人那房里去,看她喝药。那药放了这一会,天冷凉得快,已经可以入口了,吴夫人却只是出神,见他进来,才慌得拿起药碗来,赶忙喝了一口。
  安济世微微摇头:“这又在想什么?一个女人家,偏就有那么多心思!不是我说,朝廷家是有朝廷家的礼法,你索性殉夫死了,还有个烈女牌坊——这山寨里面,难不成也有牌坊不成?自然也有山寨的过法,到时候自有总寨主、秦寨主给你作主,再觅一段姻缘。人活一世,图得什么?饮食男女!只要两样儿都是全的,有什么好想不开?”
  吴夫人勉强一笑:“安先生就单会替别人说漂亮话儿。你自己……我只后悔,男人好时,没跟他好好说的,好歹打发了先生下山去吧——只是现在后悔,也是晚了。”
  燕无双在堂屋里,听见这段说话,却是不对胃口得很。要待插腔,这两人自管聊他们的天,他总不好硬生搭上。只得倚着条案,看那药童又在炉上烧起一壶白水。正百无聊赖,门前脚步声响,便是一个人急匆匆撞将进来,刚一进门,就直笑道:“今天刮得哪阵神风,却把这稀客给吹得来了?”
  那来的却是青龙寨大当家的秦千龙,三十来岁年纪,中等身材,好精明利落的个汉子,一阵风卷进来,双手一张,就去搂燕无双的腰子,被燕无双倚定几案,伸长了腿,一脚踢开,冷笑道:“什么风?西北风。来了这会子,连盏茶也没喝上,就是你青龙寨的规矩?”
  “活该!”秦千龙看火炉上正烧着水,笑道:“让你闻闻水汽就赏脸了。谁让一拍屁股,半年没个影子,把大伙儿放在这里干晾?”
  燕无双冷笑道:“你得了吧!也不看看你那自已,一屁股屎,不是我一路替你揩着,你这青龙寨还见得人么?出了恁大个事,只顾一路追着杨锦林那软棉球杂碎,往死里直捏,可见着凶手的半根毫毛没有?”
  “行了行了,”秦千龙笑道:“不就是大哥能干,横刀跃马,手到擒来?洪泽水寨传书过来,我已知道了。”
  燕无双只是冷笑。秦千龙一扫东屋,却朝他使个眼色,低声道:“看过了?”燕无双情知要说正事,当着吴夫人却不好开口的。两人心领神会,一时慢慢踱出屋来,沿着松林小径,往山上闲走。一直走上山顶,便看见远处青龙峰上巍峨的寨墙。
  青龙寨号称北绿林第三大坚城,那寨墙筑起在半山腰,全用重达千斤的青石块块堆垒,从这边山顶上看去,几乎像是山体上浑然生成,坚不可摧。两人看了一会,燕无双道:“看情形,老吴也只在这几天,你敢也准备好了。”
  “东西是都备办好了。山脚下有个冷洞,一旦有事,在各寨赶到之前,放一阵子绝没问题,”秦千龙说着,见燕无双脸色似乎有些郁闷,抽手便在他肩上一拍:“我说老大,你不是这么看不开的人吧?大家伙儿刀口上舔血,干得就是这没本钱的生意,象老吴这样,躺在老婆怀里死了,硬还撑得上个善终。象咱俩,说一句难听的,苦汉条子哈哈,不知将来倒那条阴沟里呢!”
  燕无双轻哼一声:“你嫌苦汉条子,山底下抱一个就是。”
  “强扭的瓜不甜,”秦千龙笑道:“左右有的是银子,哪里买不到笑,却抢回人家婆娘来,看那鼻涕眼泪一把!”
  燕无双不作声,站在山崖尖上,一伸脚,往崖下踢落一枚石子,破着风坠下去,便见那山崖峭壁高峻,一时竟落不到底。
  “说实在的,”秦千龙见他不说话,又道:“见多了事,我这心里如今也冷淡了。正要跟你告个假,等这事一了,你把孟老三提上来吧,我也不要再做这寨主,回家种田去。”
  燕无双忽而转头:“见多了事?你见多了什么?”
  秦千龙只是看着崖底。被燕无双两道眼神凌凌厉厉,直盯将过来,半晌,终于挨不过,一咬牙,道:“有句话,老早就想跟大哥说。别看这三山六寨好汉子多,不是拔山扛鼎,就是机关精明,看去一个赛似一个,只这句话,但凡我不说,也没人再有那个见识,会跟大哥提起。”
  燕无双侧着耳,便听秦千龙道:“大哥是聪明太过。也是,象这样年纪轻轻,白手创业,一把刀镇服五省,算来江湖上这几百年中,几人能够?所以竟会一直看不出来,象咱们这样,其实终非久长之计。”
  燕无双淡淡道:“原来你是怯了。”
  “我不是怯,”秦千龙缓缓道:“我是心眼明亮。这江湖大势,大家都一样看在眼里,四大世家百多年了,正是根深叶茂,当时得势。想十五年前追风教何等势头?还不是被东方飞鹰振臂一呼,夹着尾巴就逃到西域?象咱们,也就是鹤蚌相争,瞅着这空子挣挫起来,原本侥幸,等人家抽出手来,照样一棒子打死。别的不说,只看那东方明玉,如今江湖上这春风玉七叫得那热!比起当年他伯父,高不止一筹去了!他做牧主,这可才三年。”
  燕无双倒让他说得冷笑了,伸手往前一指:“你看那寨墙,七十二寨,就数它高!不就是你当年,早防着这一着,亲率着垒起来的?记得当年你筑墙时,可不是这等说。”
  “当年是年轻,”秦千龙苦笑道:“到如今也总该知道,这世上兴衰,哪有个高厚一点的寨墙就挡得住的?”
  “说得好!”燕无双顿时道:“人要兴衰,天王老子都拦不住!咱们的寨墙既挡不住,他四大世家的奇门遁甲就挡得住了?凭什么就是我们衰,他们一定兴起来?”
  “可是我们拿什么跟人家比?”秦千龙直是苦笑:“人家百多年了,干干净净的起家,那大产业!五湖四海哪里没他们的庄园?就说这远洋近海,又哪条河里,不跑他们的商船?一逢荒年,比官府还起兴,又是搭篷,又是施粥,就是捐衣服给银子,不在话下。平常时节,修桥补路,恤幼怜贫——咱们却拿什么跟他们比?咱们这双手,自小是打血路里杀出来,哪个身上不带着几条冤魂?就是老天没眼,阎王只睁了条眼缝儿,也不该偏是咱们兴,人家衰。人家财有财势,人有人势,凭什么……”
  燕无双倒笑将起来:“这等话,说来也只好骗骗孩子家。想天下财货,又不是这山上花草,掉一颗种籽,来年又是一棵。大钱还真能生小钱了?其实统不过这么多,不是他们都赚得去了,就弄得咱这等穷?咱也不过是要回咱们那一份罢了。合着咱也肥起来,修桥补路,哪个又不会从身上拔一根羊毛出来?还能就拔得瘦了?”
  秦千龙叹一口气:“这是大哥的识见。兄弟眼前看不过,是想不到那许多了。就象老吴这事,人家杨锦林既已陪了不是,依我看,大家顺坡儿赶驴,得放手时且放手,也就罢了。偏又叫孟老三那等儿赶逼,纯是吃饱了撑。不惹道上笑话?就镖行里朋友,看着也让人心冷。”
  燕无双掠他一眼,半笑不笑道:“半年不见,不想倒长了一肚子知识。只可惜这一双手呵,便是现在忙着洗,也是个洗不净。”
  “谁又想洗净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