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节
作者:摄氏0度      更新:2021-04-26 11:48      字数:4757
  珠儿本来噙着香茶,这一下更觉得满口生津,这才想起原来路途颠簸,午饭也没好生吃得。低头往腰间翻翻荷包,要想翻一个银锞子出来,此时非年非节,她又一贯使丫头用媳妇的人,哪带得有?翻了一阵,最后拿出一小截白蜡蜡的东西,好不犹豫了一下,在那媳妇儿眼前一晃:“这个你要么?”
  “这是什么?”
  珠儿有些脸红:“这是沉香,最上品的,有道是‘一白二青三黄四黑’,这一种可是……”
  那媳妇儿又问:“做什么的?怎么用?”
  “是放兽炉里,燃两块炭,把这香扔进去,焚起来,一屋子都喷香的,好闻得很呢。便屋子里有些秽气,也都消了。”
  那媳妇子想了想,欲待摇头,后面燕无双早冲上来,连沉香带捏沉香的那两根手指,一把抓住,往前拖着就走。珠儿“哎呀”一声,被他拖得踉踉跄跄,转头一看,顿时怒道:“你又做什么!?”
  燕无双甚没好气:“你看看你!可丢脸不丢?什么乱七八糟东西,拿在这里跟人家换……”
  “便是丢脸,也不丢了你的!”珠儿大是恼火,一面使劲往回抽手,怒道:“什么手!死一样硬!”
  燕无双慌得一松:“怎么了?捏疼了?”
  珠儿拽回手来,只见那手正正反反、手心手背,好不红红白白的,印着燕无双的大手印子,五根手指统被捏麻了。指尖上拈的那块沉香,本来绵软,被这一捏,碎成粉屑,从手指缝落出去,撒了一身一地。燕无双见势不妙,慌道:“姑娘要是喜欢烙馍,我知道一家味道最好的,咱们这就过去?”
  珠儿哪里理他?只顾昂了头向前急走。燕无双慌忙跟来,欲待献上些小意殷勤,努力巴结,平时不操练,急切怎么挤得出口。屁颠颠跟了半晌,见她走动间甩着两只小手儿,被他捏过的那一只仍是红的红,白的白,重伤不愈,不由不顿生怜惜,一咬牙,索性豁出去了,一步抢上去,把那手又重新握将起来,只这回却倍加了小心,握得那个柔情脉脉,肉麻兮兮。
  珠儿挥手欲甩,这回握得虽松,却怎么也甩不脱了。试了两下,只得罢休,且由他握着,到底是个不理他,闷着头儿自走。燕无双第一步得逞,小心翼翼陪着笑脸儿,低声道:“好姑娘,是我不对——还疼不疼了?”
  珠儿冷然半晌,方道:“也没见这样人,甚么都跟人不一样!便是一只手,生得也与众不同,硬得来!”
  燕无双陪笑道:“我们男人家手,自然比不得姑娘们软活。”
  “就是我几位哥哥,也比你软活多着,”珠儿冷笑道:“好象七哥哥,手也是硬的,人家是硬在骨子里,哪象你?尽是皮硬,一手的茧子……”
  燕无双一凝神:“七……七公子?东方明玉?”
  珠儿白他一眼:“就是了。要是让他知道,今天下午你都做了些什么,我看呵,你也不必再去招惹什么北宫家的姑娘了,眼见着,就是一个稀烂、摧枯拉朽、尸骨无存、死无葬身之地。”
  燕无双嘿嘿一笑:“照你这样一说,什么时候,倒真要见识一下了。嘿,‘天意渺渺’,果然有那么玄乎么?”
  “玄乎不玄乎,最好还是不要见识吧,”珠儿哼道:“别的我不知道,饶是南边情四哥那等厉害,烟雨流花,往年每次比剑,总还是输他一筹,你这胚子……”
  燕无双又道:“情四……就是你那文采风流、天下无双的……”
  珠儿这回却不答了。一低头,看看两只手还牵在一起,嘿然道:“你还不放开,要拿到什么时候?”
  燕无双一肚子酸溜溜的,却也只得放手,讪然道:“那么你将来,总要嫁给他的了?”
  “不嫁给他,难道嫁给你?”
  燕无双哑口无言,好在那饭馆也到了,举步入座,倒也掩去些许窘态。当下跟店家点了烙馍、菜蔬,珠儿却道:“我还要些儿酒,就是你才刚喝的那种。”燕无双一怔:“那是烧刀子,太烈了,不大适合姑娘家。你若要喝,还要温和一点的,店家……”
  “就是烧刀子,”珠儿断然道:“拿一坛来。再者,这里也不是喝酒的地方,我们到河堤上喝去。”
  “河堤上?”燕无双更是犹豫:“这里可是悬河,堤上风大,怕不吹着你。便是酒菜,也吹凉了。”
  珠儿冷笑道:“亏你还是个强盗!又怕风、又怕雨的,做成这副德行,没得教人看着羞耻!”眼看店家拿酒菜过来,却向他们要了食盒,吩咐都拾掇起来,又向燕无双道:“还不快拿上呢,并这坛酒——你既一意要跟来,姑娘乐得用用你,倒好个苦力。”
  燕无双阻止不得,只得一手拿了食盒,又一手提溜着那酒,跟在珠儿后面,直往北门出去。出得城,越过护城河,展眼一望,前面一派平原上,那黄河进入下游,河面开阔,流势平缓,渐渐带不动泥沙,沉淀下来,河床不免愈堆愈高,两岸长堤也就只能直往高里筑去,到如今,早已拔出平地数丈,从开封起,将黄河束成了一道半天里的悬河,迤逦自西边来,两头望去,直不到边。
  珠儿一直爬上悬河大堤,那风果然是烈的,吹得裙裾飞扬,向后展开,有如旗帜。而那万里长河,则象一匹浆黄色的平滑缎子,却是风吹不起,映着秋天的日色,波光涌动,从天际闪耀而来。远处白帆点点,近外也有一片孤帆划过,船头切着平整的水面,掀起一小片白色的浪花。整个景象扑人眼帘,只觉一片莽苍苍的,逼得人无言可处,半晌,方道:“每次往北边去,从码头上渡河,可恨都闹闹腾腾的,到今日,才得尽兴看个仔细。”
  燕无双却只是惦记着酒菜:“看便可以慢慢看,左右这河也跑不掉——菜可要凉了,还不坐下来?”
  “原来跟海上有这等不同。那海,看着直让人心灰,这里却……”
  “跟海上自然不同,”燕无双从食盒里一一掇出菜来,又一巴掌拍开泥封,将酒水注入两只青花粗瓷海碗,递将过去:“来,喝酒,喝酒!”
  “好,且喝酒!”珠儿倒也爽快,接过碗来,仰脖子便是一口,顿觉一道火线猛可里从喉头直窜烧下去,一时让它烧蒙了,搂着脖子咳呛起来。
  燕无双笑道:“我早说你喝不惯。”
  珠儿缓过劲来,却大叫道:“好酒,好酒!”话音未落,咕嘟一声,又早吞了一大口。
  “呵,却不要喝急酒!”燕无双叮嘱一句,见她不应,笑着摇头,也便喝了一口,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不在乎山水之间,只看可人儿举手投足,早透着格外醺然。看得许久,珠儿蓦一回头,四道眼神便撞在一处。燕无双本待要避,不知怎么地,却又没避,只是笑吟吟凝视着她,便见她本来兴奋的表情微微一顿,忽然道:“燕大哥,跟我说,你这算是喜欢我么?”
  燕无双一怔,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觉胸怀里扑腾扑腾,那一颗心,早又禁制不住,直打鼓似跳将起来。珠儿见他不答,不知为着什么,微微叹了口气,自管向空碗中倒了酒,端起来,向着河岸走了几步。
  燕无双看着她的背影,没来由忽然觉着,原来这刁钻女孩竟也不象他以为的那样快乐。这一步步走动中,裙裾飘飞,仿佛竟有丝丝伤怀,从那月华裙的裙裥里,泄露消息。心中一动,只恨不得就上前去,用这双大手,将那所有的烦恼统统挤将出来。寂静之中,忽听得一阵朗吟之声: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就连这声音都是悲郁的,完全不象她的年纪。燕无双听了一会,觉着不对,走过去一看,顿就慌了神,却见珠儿腮上亮亮的,闪着的可不是两道水痕?不知什么时候,竟就醉得落了泪。见他过来,索性手臂一扬,那碗酒只喝了一半,往上一泼,亮晶晶化为一帘水线,稀拉拉落到黄河里去。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唤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燕无双怀里一沉,珠儿已经倒了进来,烧刀子发作极快,整张脸霎时都烧得红透了,犹还挂着泪痕,两只手软软的,向他怀内直探过来,揪住他前襟上的衣服。
  “我早说过,不要喝急酒……”
  珠儿却再听不见,只是酣酣醉倒在他怀中。燕无双整个胸膛,一时都让她给揉弄得酥脆酸痛,大气也透不得,小心翼翼抱她坐下,双臂朝外弹出一团内气,挡住堤上劲烈的罡风。只觉世界在这一刹,竟仿佛时光凝止,背景也被过滤掉所有的纷繁琐碎,一时天地之间,便只剩下这个人,以及被这个人所感叹的,那一条河。
  那条河依旧从天而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头。而怀里的这个人,睡得越发沉酣了,酒红也在渐渐褪淡,如今是桃花般一脸粉红,猫咪样倦在他怀里,温驯而乖巧,只有脸上那两道干了的泪痕,还在脉脉地向着不复回头的大河,诉说某一段不为人知的少年心事。
  燕无双屏气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渐觉得天光暗了下去。朝西边一看,霞光水色映成一片,那轮落日跳入水波,已经快要没顶了。怀里人仿佛掐着时间,也有了动静。燕无双低头看时,便见那两扇浓密的睫毛扑闪两下,葡萄般的眼眸在暮色中又有些泛紫,晶晶地睁开来。
  “太阳落水了。”
  燕无双一时竟没有话,呆呆地看着那对紫葡萄睁开来,又有些困倦地闭上,终于还是软涩涩的,从他怀里挣起身:“是时候,我该回去了。”
  燕无双只是没话,看着她站起来,将要走下大堤,却又想起什么,向香袋里只一拈,拈出个鸟卵大小的什么东西来,伸指向他一弹。燕无双伸掌接住,却是一只蜡丸,半透明的封蜡里,隐隐透出浓艳的红色,滴溜溜滚在掌心。
  “你请我喝酒,这个就算是回请,” 珠儿忽地一笑:“这是我家自制的碧华春,只剥开封蜡,放在一坛水里,融开便好了。跟你这酒大不一样,红色的,最好用绿盏子喝,见得鲜艳。只我四哥每常喝时,偏用紫盏,压住那颜色,说是象血……”
  说到这里,觉得又有些多余,住了嘴,转身下堤去了。下到一半,又道:“喂,别说我不提醒你——你带着刀,可要多小心些。”
  这句话过后,才真正去了。燕无双背转身,耳听得那步声带着酒后的虚软,一路向前,渐渐不闻。呆了一晌,眼前暮色愈浓,天际北极星早已冉冉升起。远处河面上,隐约流荡着数点渔火。奔放的黄河忽然间就被夜色改变了情性,本来浩荡浆黄的河水映着星影,显得深邃而忧伤,仿佛挟着永远也流淌不尽的千古愁绪,正自悄然东逝。
  燕无双第二天继续赶路,从西门出城,还是按着原来的行程,直奔单刀案先发之地,河南省怀庆府青龙寨。一路无话,只在修武县打尖时,却碰见一桩异事。 还没进店,恰好遇着个人出来,朝着这边只是瞅。
  燕无双本来没情没绪的,被瞅了这么几眼,不觉注意起来,向那人一看,竟是个年轻姑娘,十八九岁年纪,眉眼乌黑的,漆一般浓得光亮,灼灼看着他。忽就来了劲,扬鞭笑道:“小娘儿们,只管看我怎么的?”
  那姑娘也不比他礼貌多少,冷不丁问:“你这马从哪里来的?”
  燕无双一怔,这才省得是遇上了北宫世家的人。细看那姑娘眉目,果然与北宫夏透着几分相似,笑道:“是你家主送我的,却又如何?”
  那姑娘冷笑一声,不再理他。走到树下解开缰,径跨上鞍去,打马欲行,忽又回头道:“不是看这把刀份上……”
  燕无双笑道:“我知道你含糊着它。”
  那姑娘大怒,蓦地拔剑,只听“噌”的一声,早是亮晃晃白光一闪,劈头盖脸削将下来。燕无双却不想一个姑娘人家,说动手就动手,翻脸之快,竟是生平罕见,这才恍然悟了珠儿那句话——但凡遇着个姓北宫的,你现在躺在地上,就是个稀巴烂——是个什么意思,大惊之下匆忙拔刀,却已迟了半步,又是从下往上挡架,力未使全,一下子磕在剑上,双臂顿时一阵发麻,险些儿握不住,没把刀给打脱出去。
  那姑娘见他仓促间竟挡住了,倒也有些讶异。上上下下又打量他一阵,方道:“这样刀法,算来江湖上也就一个。”
  燕无双一膀子酸麻,见她停了手,暗地里大透一口长气,嘿嘿一笑:“在下华山燕无双,不敢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姑娘北宫蓝,”那姑娘收了剑,却拿马鞭子指着他道:“今日有事,这次便饶放你。下次遇见姑娘家,记得嘴上放尊重些!再让我撞见,我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