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节
作者:摄氏0度      更新:2021-04-26 11:48      字数:4737
  燕无双掠他一眼,半笑不笑道:“半年不见,不想倒长了一肚子知识。只可惜这一双手呵,便是现在忙着洗,也是个洗不净。”
  “谁又想洗净来着?”秦千龙勉强道:“不过图个良心安稳。大哥既听不进,算了,我也不说,且说要紧的,到底这半年里,连个鬼影子都不见,却跑哪里鬼混去了?便是大寨里弟兄们,一问三不知,好不诡秘得紧。”
  “无非是尽有你这样的人,说出来话,干出来事,都堵得人心慌,我且避着些。”
  秦千龙笑道:“好个孩子!真是可怜生生的,这就堵着了?不打紧,待你爹替你揉一揉。” 就势舒过掌来,往燕无双胸口探去。燕无双一声笑骂,伸手便挡。两人一推一拒,都用了真力,不提防燕无双站的那块石头突出在断崖之外,看起来坚实,这一受力,原来年深日久,早已不能承重,但听“咔嚓”一声,塌将下去,连带着秦千龙脚下的土地也顿时松动。
  秦千龙吃了一惊,慌忙稳住,再探头看时,只见燕无双跌在半腰,被掌力冲得远了,前后左右靠不着边,空空荡荡,再够不着半片山壁,站在断下来的石块上,正伸手去拉从崖壁侧生出来的一根枯树。那枯树自然更经不起这种力道,干脆连个声音都没有,从根部被拉成两截。燕无双“呸”地一口,抱着那树,继续下落。
  那崖高峻已极,秦千龙往下只一看,头晕眼花,这时候也顾不得许多,贴着崖壁就是一跳。千斤坠身法去势快极,不多久便赶上去,左手往壁上一插,右手便从腰间掣出长鞭,刷地卷住枯树梢头,向内横拉。那树腐朽不堪,堪堪往内横移一尺,着鞭处便自断了。燕无双又往下跌。
  秦千龙跟着下跃,长鞭又卷,枯树再移,又再断了。如此拉得数十下,好容易才将燕无双拉近数丈。燕无双度量着离那山壁,这回正是一跃可及的距离,趁着长鞭又再卷来,在大石上猛一借力,两下里一凑,饿虎般跳起,在鞭梢上只一拽,往前猛扑在崖壁上。
  秦千龙让他这一拽,险险扣不住崖壁,五指向内死劲一抓,顿有痛感从指尖陡地传来,侧头一看,原来他指力上本来平常,那崖壁又都是坚石,五根手指一路插下来,早插得指头溃烂。崖壁上五个指孔,都见着红了。喘息一口,仰头看去,只见山顶高在半天之上,再一低头,谷底事物只如蚂蚁一般大小。右手紧捏着长鞭,这才觉着冷汗如水,从背上汹涌透出,霎时之间,湿了重衣。
  燕无双也自骇得不轻,挂在壁上,定神半晌,这才拔出单刀,一刀砍入峭壁,剩下一只手提起秦千龙的腰带,便往上爬。这当儿两人腿弯都有些发软,却不再施展轻动,一路上骂骂咧咧、拖拖拉拉,直爬了半天,这才将就爬近山顶。燕无双看看到了,伸手将单刀在山顶平地上一插,借力翻转,这才一把将秦千龙拽将上来。
  秦千龙跌在地上,单手一撑,要待爬起,这才发现燕无双还牢牢抓着他腰带,不觉诧异:“放手!到顶啦!”
  燕无双却不放手,恶狠狠剜他一眼,反手往里就是一带。秦千龙心里一凉,一个踉跄,霎时往前倾跌过来,堪堪跌到燕无双面前,“啪”的一响,耳朵就是一闷,早被燕无双鼓足全身力气,着着实实,在脸上扫了个漏风巴掌,闷沉沉地,直把那一段结实身子,扫得横飞出去,“叭哒”一声,撞在一棵松树上,落将下来。
  惊惶中抬头,便见燕无双眼都红了,眼珠儿瞪凸出来,只是盯紧了他看,几乎是从齿缝里,一字字迸出话来——
  “你干的好事!”
  秦千龙捂着脸,只等耳朵里一阵轰鸣过去,方才回过劲来。另半边脸上,顿时见着形容惨白了,人却还算镇定,一只手撑着地,慢慢爬将起来,轻声道:“我早该想到,是你做的。”
  燕无双只是咬着牙:“为什么?你告诉我,是为什么!?”
  秦千龙喉头上下抽动,忽而苦笑起来:“左右你都知道,还要我说什么?”
  “我知道什么?”燕无双怒恨道:“你说我知道什么?我知道我就是那一口猪,直等要挨人家宰了,才叫得那惨!你才刚干么不让我就此跌死?也省了再看你这副熊样儿!也洗净了你那白手,好去攀高枝儿,跟你那世家主子,一递一口交得亲热!”
  秦千龙惶然道:“大哥这是什么话?做兄弟的没这份心。”
  “但凡你有这份心时,也就活不到现在了!”燕无双怒喝道:“谁不知道这三山六寨,独咱们俩交情偏好?是朋友的,做这样大事,事先就不告诉一声儿?捅出这么个烂摊子来,如今你让我怎么收拾?”
  秦千龙淡淡道:“我便告诉了你,你让我做?”
  燕无双一噎,勉强道:“就是你俩不睦,总有别的法儿可处。”
  秦千龙冷笑一声,却不再说什么了。只捂着脸的那只手动作起来,上上下下,在脸上推宫过血。好在燕无双那一掌,打时就给他留着面子,却没使上内劲,不多一会,搓得那脸颜色粉粉的,渐看不出什么了,转身往山下走去。只恨得燕无双死盯着那背影,气不打一处来,只是道:“你走!你走得好!”
  秦千龙跟他话不投机,哪里理睬,自管回吴正道养病的木屋去了。一脚跨进门,见先前那水烧好了,早泡了两杯茶,这时节又凉了,抓起一杯来,咕噜噜喝下去,便听西屋里安济世还在跟吴夫人闲话:“原来你家是住西河沿上的,我记得,那家香烛店……”
  秦千龙本来有气,听得这一说,搁下杯子往里就是一探头:“看不出你老安!平常吧,爷儿们闲着,找你聊天,白挤不出一句话,偏对着娘儿们,就有这许多噜苏!原也是个好色的。”
  安济世蓦地涨红了脸:“你,你……当着嫂子的面……”
  “我怎么着?”秦千龙冷笑道:“我就是看不惯你这副轻狂样儿!叫你来,是让治病,没让你尽着去揩弟妹的油水——也好开一家香油店了吧!趁早给我滚出来,今日不把你踢得屁股开花,爷也不姓秦!”
  安济世没来由挨了这一顿好骂,读书人爱的是面皮,这一气,脸上红了又白,差险没吐出白沫子来。却到底不知这强盗是从哪里惹了邪气,气归气,哪敢出去,坐在椅子里只不动弹。秦千龙冷笑着,便进来揪他。吴夫人看看不对,忙到两人中间拦挡:“秦大哥……”
  秦千龙哪里啾睬,一挥手,如扔败絮也似,把个女人扔出老远,通地一声撞在墙上,昏晕过去。就把另一只手去采安济世,还没揪住,自家领口一紧,却是燕无双后脚跟来,一把捉住他后领,倒拖出屋。秦千龙哪肯就范,反肘就拐,一壁又向前伸腿乱踢,去追安济世。
  三人这里正反乱着,那边东屋里“呵呀”一声,却是那药童猛可里直叫将起来:“不好了,不好了!吴寨主,吴寨主他……”
  一切原都是准备好的,白布、孝幛、灵位、灵棺、香烛灯火、猪头三牲等等等等,无不齐备。中原风俗,下葬前必得停灵三天。当天下午,灵堂便布置起来,就在山寨的聚义厅正中,一床锦被遮盖了吴正道的尸身。当夜,吴夫人便着了重孝,在孝幛内守灵。
  山寨里众头目则呆在孝幛之外。有道是死人为大,除了巡山的,从奉燕无双之命一直在外追究杨锦林的三当家孟思远,到四当家李德全,再到下面大小头目,两溜儿长椅坐得齐全,都相伴着守灵,就只有秦千龙作为山寨首领,只虚应了下故事,溜得不见个影踪。燕无双憋着一团气恼,也懒得去寻他,自走到孝幛内陪伴吴夫人。
  那吴夫人只带个粗使丫头,靠墙边坐着。那时被秦千龙粗鲁撞晕,还好没出什么大事,已经醒过来,穿着重孝,袄子外扎着麻衣,头上披了孝巾,白颜色显身量,看去倒不那么瘦了。连那张清寒极了的瓜子脸,被孝巾一衬,也添了几分俊俏。正拿把剪子低头坐着,由那丫头递着纸,在剪出灵用的纸马。
  燕无双对这妇人,难免却有几分歉疚,走过去道:“弟妹身子弱,又做这活计做什么?又不是没有。剪子又冰,夜里风凉,看冻了手。”
  吴夫人抬头看见是他,唇角微翘,勉强笑了下:“大哥辛苦。我倒不是要做这活计,手上忙着,图的是个打发时间。”
  燕无双捞张长凳,就在她身边坐下。却见她倒好个快手,剪那些纸马,倒象是熟透了的,一剪子下去,左拐右曲,剪子一放,双手连折,便是一个,顺手往前推落在脚下陶盆里。那边丫头便又递过一张纸来,也不见她停顿,剪刀飞动,早又剪成了第二个,往前推落。
  看了良久,不觉有些愣怔。吴夫人也觉察到燕无双在看她做活,自嘲道:“却让大哥见笑了。人家姑娘都是拿针拈线,我这香烛铺的女儿,却单单只会这种无用生活。”
  “香烛铺——生意还好么?”
  “也还过得去,”吴夫人微微一笑:“就是平素家里娇养惯了,到这山寨里来,不懂规矩,几年内,好不惹得诸位哥哥们看不过眼。一个女人家,不做针线女红,还要丫头子服侍,这也罢了。药还偏吃得多,花钱好象流水淌,也就难怪秦大哥生气。”
  燕无双听见这一说,免不得却要避重就轻,顺着口,正欲问她怎么就到了山寨,猛一省,这问题也还是不问为妙,便只“唔”了一声。吴夫人手上不停,一个个剪落纸马,忽而微笑道:“尽说这些没要紧的,没得让大哥烦闷。夜还长着呢,还是说说大哥喜欢的事好了——听山寨里兄弟们说,大哥这半年都没个影子,是在外面有了个姑娘?”
  燕无双一怔,呸道:“这伙子烂舌头的!吃饱了撑,没得消遣,单管拿我说事!却是哪有的事?弟妹休听他们胡扯。”
  吴夫人却道:“只怕也不是空穴来风。我原也是白听着,不想大哥这次回来,却让我闻见姑娘的味儿了。”
  “呵?”
  “大哥怕是自己不注意,”吴夫人微笑道:“先前大哥每次来时,哪里将我们女人家看在眼里?这回平白多了几分体贴,要说没有心上的姑娘,恁怎么说,我是不信。”
  燕无双甚是狼狈。那孝幛外众头目说是守灵,其实吴正道的病奇奇怪怪,连百草堂都毫无办法,挣了这几个月,今日本是意想中事,谁也没觉得过分悲痛,正分成数堆,各自说笑,打发时间,忽听孝幛内两人说到这个,顿时都没了声音,尖尖竖起耳朵来,便听燕无双勉强道:“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便是青楼里花些银子,露水姻缘,算得什么?”
  “那敢是好人家女子了,”吴夫人放下剪子,随手一掠鬓角,微笑道:“大哥毕竟是有福分的,这么硬的心肠,居然也会有一时放软——比那硬时节,滋味敢情好?其实女人家,一辈子也出不了几次门,说什么穿金戴银、呼奴使婢,都是虚头,不过图个知疼知热。可惜便是这份情,总也有时会变,大哥但一直记着,这姐姐到底曾让你心软了,就是她的福分,也是大哥自家的好处。”
  燕无双愈发无话可说。吴夫人笑道:“是我絮烦了,却来教大哥行事。其实只是触着自家心底。记得未遇见男人的时节,那时年轻,比现在生得好看,也有人对我好着。是个棺材铺的后生,跟我们香烛店,倒是一对一对儿。只是一家更嫌一家子,我爹娘嫌他丧气,到底只是往后拖。我还记得,那年他买材回来,不知从哪儿弄了把三弦子,就乘着货船,飘在河上,正对着我家窗户,弹的叮咚叮咚响。那时候……”
  燕无双却有些不耐起来。眼见吴正道尸骨未寒,这妇人说起别的男人,倒是兴致勃勃,嘴上不说,脸上未免做将出来,顿时往下一挂。那妇人觉察出来,也就不再多说,轻叹一声:“唉,只可惜……”
  那孝幛外静了半晌,听得里面不再说话,没事人一样,又轰轰然乱将起来。燕无双心里有事,懒得出去跟他们鬼混,陪女人坐着,又闷煞无聊,好容易挨了半晌,酒瘾大发,难禁难受,却顾不得那么多,不免差小喽罗拿坛酒来。不料秦千龙治寨极严,这青龙寨在绿林里却是出名的,为怕强盗们酒醉闹事,连酒都兑足了水,味道极其淡薄。燕无双急切之间,却给忘了,只喝一口,“呸”地一声,喷在地上。
  当下抱着这个坛子,鸡肋一般,欲舍难舍,欲饮不得,忽然想起那日悬河大堤上,东方明珠送给他的碧华春来。心中一动,提着那坛酒就拐将出去,一个人摸到山顶上,就着夜色,从怀里摸出那粒蜡丸。已经被胸口捂得滚热,在手里看了半晌,捏破蜡封,露出深色的里子,顿时便有一股异香,这半辈子竟是闻所未闻,扑鼻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