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节
作者:摄氏0度      更新:2021-04-26 11:48      字数:4746
  宝檀叹口气:“其实姑娘要不是现摆着身份,跟七爷这么亲,便降降格,嫁给九爷,也还罢了。”
  珠儿直是摇头:“你也实在是没得好说的了,作什么巴巴提起这事来?难不成我就一定要嫁人?我就不能不嫁?”
  “姑娘又说糊涂话。”
  珠儿一转念,笑道:“倒是糊涂话。其实天地生人,早有月老那根红线牵着,枉费世人许多心思,还不都是徒劳。依着我,四哥就最好不过,那样的文采武功,风流蕴藉,神仙般一个人物,正是天下无双,遗世独立,我不嫁给他,却还嫁给哪个?”
  宝檀见两人越说越不合槜,暂且闭了嘴。要待找机会再从容进言,却见珠儿喝了半杯茶,一拂袖,径往亭外而去:“也呆了些时候,省得他们找,咱们还是回去吧。”只得收起茶盅,随后跟来。
  两人一前一后步下假山,从荷花水廊上裙带飘飘,直走过来。宝檀跟在后面,忍不住又道:“姑……”
  珠儿见她冷不丁只说一个字,不觉奇怪,扭头一看,顿时吃了一惊。却见宝檀双目紧闭,整个人往左一侧,半身一倒,就软搭搭挂靠在栏杆上。那手上茶盘子滑塌下来,将要落地,早被燕无双掠将来,一把抄起。
  珠儿又惊又怒:“你把她怎么了?”
  燕无双却不回答,一手拿着茶盘子,脸上半是怒,半是笑:“姑娘倒是骂得我好!人家便是神仙人物,天下无双,文采风流,我便又是苍蝇,又是八哥的——只若这样时,当初在路上,又何必那样招惹我?”
  “我招惹你!”珠儿靠近去,见宝檀呼吸绵绵,这才放下心,冷笑道:“白没见这样没面皮、没跟脚、眼皮子浅的人!一路上又是偷抢拐骗,又是摸园子打丫头,原来倒是我招惹了你!姑娘白看你两眼,也不过就是没见过强盗胚子,又那人模狗样,打树杈子里跳下来,当个西洋景,左右闲着也是闲着,随意取个乐子罢了,想得你倒挺美——是姑娘招惹了你!你原来是那皇宫内院,三丈长裹脚布里裹着的小金莲儿,看也看不得!”
  燕无双让她这一通话,顿时说得哑口无言。珠儿也没想自己什么时候,竟多了这副好口齿,见他服输,乘势一挥袖口,冷笑道:“我也不管你,你自管留这里陪丫头吧。要说这里出去的路径,丫头也知道,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从她口里套出话儿来了——刚才你也听见,我这丫头子,还算有那么些心机。自然你也本事不小,你俩个慢慢玩吧,姑娘可不奉陪了。”
  一壁说,一壁转身便走,雄纠纠走到月洞门口,就要跨步出去,一个撑不住,忽地“扑嗤”一笑。情知不妙,再要板起脸来,那燕无双何等机灵,早闪身过来,拦在她面前。往左走往左一拦,往右走往右一拦。两人之间只隔着个茶盘子,珠儿又不能往上撞去,一时急了,怒道:“让开路!”
  燕无双哪里肯听?只是涎着脸道:“好姑娘,有道是一客不烦二主。就算在下想得忒美了,姑娘原不是那意思,在下这一来,毕竟是为着姑娘,还是姑娘费个心,送我出去好了,见情见情。”
  珠儿冷哼一声,欲待不理,眼看这月洞门口并无掩蔽,若此时前院恰有人过来,看见两人在这里混着厮缠,真正没一些个模样,却有些急了。又跟他硬得一会,只得道:“你进来,我告诉你。”
  燕无双却不信:“姑娘赚我。等我进来,多管你又跑了。”
  珠儿冷笑道:“姑娘可比不得你们男人,说一句话,还要四匹马来追。姑娘一句是一句,落地生根,你既不信,又缠我做什么?不怕我把你领进死门,永生永世,不得出来?”
  燕无双见她恼了,不敢再别扭,果然进园子来。珠儿这才心定了些,跟着也退回身,从袖口里摸出块粉蓝洒白花汗巾子,道:“矮下身子。”
  燕无双莫名其妙:“又作什么?”
  “带你出去也罢了,”珠儿打斜角儿折着帕子,叠成长长的一条:“只是我们家的机关,还不让你知道了个透彻?自然要把眼睛蒙起来。”
  燕无双见她那模样,似要亲手操作,却是求之不得,乖乖地一矮身子,把头直送将过来。珠儿叠好帕子,走到他身后,一边往前看着,仔细把那双眼晴蒙得严严实实,这才往后打结。正系着,猛可里促狭上来,双手猛一使劲,顿时把燕无双勒得,两只眼睛金星乱迸,又不敢运功抗拒,未免装模作样,低叫起来。
  珠儿忍着笑,得意之中,却忘了高手可以听声辨形,怕他看不见,特地牵起他一只手,道:“跟我来。”
  燕无双吃她这么一拿,只觉手掌心温温的,被几根柔若无骨的纤指轻轻挽住,心中一荡,一霎时,也不叫了,也不呼吸,也不敢乱动,那一种魂飞天外,只是迷迷糊糊地,什么爱物也似,被她左拉右带,一直牵将出去。只可惜这段美好时间,却是他奶奶短暂得紧,不一晌,两人一前一后,早是走到粉墙边上。珠儿便又转到他身后,舒开手指,去解那打得死紧的疙瘩。
  燕无双闭着眼,感受着那双小手在脑后一探一探地摸索,大气儿也不敢出。过得一会,却听珠儿道:“呸!只顾系得紧,解却解不开了!可惜了我一条新汗巾子,才用过不多几回。这样吧,借你佩刀一用。”说着往他腰间就是一摸,“呛啷”一声,抽出那把刀来。
  其实也可惜了这把刀。有道是:也曾威服三山寨,也曾摇动五湖海,赚得宝号名辟地,寒光闪动欲开天。如今被这只细胳膊拿住,看去颤巍巍地,一象是阴沟里就要翻船。珠儿好容易举起这把刀来,甚是气喘,且把刀片子架在燕无双肩上歇歇,忽地一笑。
  燕无双钢刀架颈,也没学得半分长进,听得她笑,问道:“你……”话刚出口,顿觉出那一把嗓音,也忒软绵绵的不象个话了。忙咳嗽一声,粗了嗓门:“你笑什么?”
  珠儿却道:“你这刀快不快?”
  燕无双不明白她甚么意思:“自然是快的。你笑什么?”
  “我在想……”珠儿说着,本来还是窃笑,蓦地越笑越开,却又不敢放声,抱着肚子只是直抖,抖得那刀扛在燕无双肩上,虽然刀身沉重颠不起来,隔着两层衣服,震得燕无双只是一肩子痒呵呵的,却听她笑道:“我在想……要是这刀太快,一下子拿捏不准,割下去,虽然……一不小心,却带下块头皮来,咯咯,以后再不长毛,咯咯……”
  燕无双听她笑得厉害,半带着恼火,索性自己去解那死结。一只手还托着那茶盘子,单用另一只手转回脑后,摸到那疙瘩地方,理清去势,内力运处,三下两下,早扯将开来,一转身,似恼非恼,盯紧了她。
  珠儿倒惊异起来,顿时住了笑:“见不出恁五大三粗,倒是个巧手儿。”
  燕无双也不理她,一回手,将那汗巾子塞入袖口。珠儿自然不依,逼上来便向他袖口去掏:“还我!”见燕无双举得手高高的,够不着,一时急了,抬腿往他脚上一跺,穿的却是双丝履,哪有什么作用。忽然想起手中刀,往那脖子上又是一勒:“还给我!”
  燕无双见她真是急了,只得讪讪放低手臂,由她掏得去。却又拿起茶盘里那杯茶,一仰脖子,连菊花带雪梨统统倒入口中,一咕噜吞下去,也不管水痕犹在,把那杯子往怀里又是一塞:“拿这个总可以了吧?”
  珠儿道:“也不成!这是六叔的杯子,你拿去怎么算?难道说我喝茶,还把杯子给喝到肚里?”
  “你只说掉水里好了。一个四面开花的破杯子,你六叔总不至于捞干了水来查?”
  “破杯子?”珠儿冷笑道:“你倒好个眼力!这北宋哥窑的冰裂纹,金丝铁线,不说好几百年了,如今就学着它,等闲烧还烧不出来呢——四面开花的破杯子!还不快拿过来!落在你这强盗家手里,左右也是鲜花牛粪,没得废了六叔好一套收藏。”
  燕无双只得又再拿出来。珠儿把那刀往他肩上一丢,早连盘子一把抢过。燕无双也就收刀入鞘。两人这下桥归桥,路归路,顿时两清。燕无双看看再没什么可资纠缠,站在粉墙边上,直看了珠儿半晌,实在延挨不下去,勉强道:“不知姑娘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吩咐倒是不敢,”珠儿笑道:“看燕大寨主这副模样,要不咱们还是尽一尽地主之谊,留下来吃顿便饭?”
  燕无双一笑,这一回只得走了。再看她一眼,听得墙外没人,一耸身,从墙上跳将出去。刚才落地,忽听珠儿道:“等一等!”
  燕无双大喜过望,先不问是为什么,慌一转身,搭着墙顶身子一长,朝内探进头来。便见珠儿站在墙内,朝他道:“也罢。左右天色还早,闷着也是闷着。我也出去走走,不走大门了,省得又是一堆丫头们子跟着,你顺便稍了我出去也好。”一壁说着,朝他伸出一只手来。
  燕无双那时候是更不思索,一把拉住,顿时拽将出来。这一相揽,两张脸几乎是凑在一起,鼻中香泽微闻,透入骨髓,直欲魂销。落在地上,一转脸,便见那两粒眼珠依旧葡萄也似,亮晶晶、笑盈盈,虽然带着些嘲谑,却仍是十分专注地,直觑着他。
  燕无双一怔,几乎就要撑持不住,在那上面印下一吻,好容易克制住了,一松手放开她:“又来!刚才还说不是招惹我!”
  珠儿退开两步,却是答非所问,皱眉道:“你在哪里喝的酒?好大的一身酒气!”
  燕无双微觉赧然,一时找不出话说,便见珠儿低着头,伸出两根葱管般手指,往腰上系着的银红缎子香袋儿里,捏出两枚香茶。一枚顺手自己噙了,一枚递将过来。燕无双依样画葫芦,含在嘴里,不一会儿,果然两腮液津津的,甘甜香馥,一嘴的酒臭顿时消减不少。
  珠儿噙了香茶,看看已在一亘粉墙之外,仰面朝天,舒舒服服叹了口气。这才一振衣袖,找准一条逼仄的巷道,便走进去。燕无双随后跟来,道:“只是你这样走了,就不怕家里人找?”
  “你知道什么!”珠儿道:“宝檀这丫头心思最细,要跟我说体已话儿,天知道找了什么理由,一定是把众人遣得开开的。因此上这半日里,后园子我想是不会再来人了。连你也都放着一百个心,待会儿她穴道解了,想来想去,想得通透,只怕半个字也是不敢吭的。”
  燕无双“哦”一声,跟在后面走了两步,却被她一回身:“我已告诉你没事了,你还跟着作什么?”
  燕无双一窘:“原来姑娘不要我跟。”
  “那是自然,”珠儿戳着一根手指:“有你跟着,跟带着丫头,那又有什么不同?还多着些儿酒臭!还不趁早给我走得远远的呢!”
  燕无双无奈,知道明里拗不过她,索性做得大方点:“既然如此,那我走了。姑娘自己保重,外面不安全,天黑了可要记得回家。”说毕一回身,果然从巷道里退将出来。在外面竖着耳朵,听得珠儿步声细碎,一路往前去了,这才又闪将进来,悄悄蹑在她身后。
  这条巷道僻静得很,只有几户人家的后门,午后关得死紧,并没个人迹。再往北走,前面才隐约听得人声,岔进一条还算热闹的小街。甫一进去,两边都是商家门面。门面外还闲着的地方,便被各种摊贩抢占了位置,铺铺张张摆将开来,两边一夹,把路夹得只剩中间一条小道。
  珠儿走在这街巷里,眼见得是十分好奇,四处低了头乱看,不论什么泥捏小人、彩塑面馍,或者只塞得进一根指头的婴儿鞋、五彩缤纷的尿布,都要去仔细鉴定一番。最后一次,居然还从一个陶制品摊上,拎起一把夜壶,对着硕大的壶口左看右看。
  那商贩便在夜壶腹上伸指一弹,夸耀道:“景德镇陈家兄弟的出品,瞧这壶口!胎质多细?上的釉也好!可比不得普通粗陶。您摸摸,光滑顺溜,用起来包管舒服,硌不着您家人呐!”
  珠儿果然伸手在壶口上摸一圈,点点头,又搁下了。欲待要问什么,忽觉一阵奇香扑鼻。连忙转头去看,却是个烙馍摊子,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媳妇儿拿着竹劈,正在翻望子里的烙馍。那馍大可尺许,却薄得惊人,只比纸厚不了多少,受着那火,在铁望子里直炕得雪白生香。
  那媳妇看看炕好,随手切块蒸得稀烂的羊肉,裹到馍里,麻麻溜溜两下里一卷,递给摊前一位食客。那人接将过来,分明有些烫手,嘘着哈着,却也到底不管,低着头就是一咬。那馍里羊肉本来汁丰肉美,被这一挤,汤水淋漓,泛着红艳艳的油汁,顺着馍面直流淌下来。
  珠儿本来噙着香茶,这一下更觉得满口生津,这才想起原来路途颠簸,午饭也没好生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