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节
作者:九十八度      更新:2021-04-17 17:43      字数:4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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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蜂
  作者:谢宗玉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情景多么奇特啊。
  是在春天,阴阴的天气突然放晴,村庄里所有的事物跟着明亮起来,连灰灰的瓦楞湿湿的墙角也如墨玉般泛着淡淡幽光。当然村庄最耀目的事物,则数田野的油菜花。那种炫目的金黄,铺天盖地,云蒸霞蔚,将村庄团团围住,黎青的村庄就成“黄金盘里一青螺”了。
  油菜花最灿烂的时候,又有阳光,村庄里最热闹的就数那些密蜂了。谁也不知那些可爱的小生灵来自何方,没几日,村庄的空间就到处充满了它们的身影。早晨,父亲要出门,那些小小身影,像流星雨般,在父亲眼前横飞、竖飞、斜飞。尔后突如一粒石子,迎面朝父亲射来,让父亲避之不及。也有的时候,它只从父亲耳际斜擦过去,父亲一扭头,它早逃也似的飞远了,空气中只留下它触弦般的嗡声,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仿佛一个错觉,很快父亲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只有阳光丝丝分明,瀑布般倾泻在父亲前方,迷乱着父亲的目光。
  南墙照着阳光,照着阳光的南墙居然成了蜜蜂的憩栖之地。蜜蜂在南墙边飞来舞去,突然朝墙壁上一撞,父亲正担心它会受伤,它却像学了隐身法似的不见了。父亲走近一看,才发现南墙上有星星点点的小洞,蜜蜂都钻到小洞窟里去了呢。父亲这时就会讶然地站在一旁,感叹才来几日的小东西竟比自己更了解村庄。然后父亲就会觉得村庄的神秘又加了一层,自己在这个村子居了半辈子,竟不知墙壁上那些星星点点的洞窟,而现在知道了,父亲又不知它们是怎么来的。父亲怀疑是雨水的原因,但雨粒大概只能将土墙打成坑坑洼洼。父亲又怀疑风也参与了这项工程,但风也不可能将洞儿雕琢得这么圆滑。然后父亲就知道,夜里鸣叫的虫子一定曾借居过这些洞窟,为了舒服,它们摩摩擦擦,钳钳咬咬,洞穴就成现在的样子了。也许还差一点,但新近迁进的蜜蜂随手加以改造,温暖而舒适的洞穴就真的成了……父亲站在那里胡思良久,然后被一声鸡鸣、一粒犬吠或者被母亲的手捏了耳朵,才会惊醒过来,父亲笑笑,摇摇头,去东坡翻土种豆了。这时节种的豆叫六月黄豆,豆期短,一到六月就能收了。
  父亲没弄明白的事物,闲散在家的你会接着弄明白的。先是黄狗儿逐着一只低飞的蜜蜂到了南墙,见南墙边群蜂乱舞,就呜咽着轻吠起来,你一好奇,自然会跑过去看。然后你就会发现父亲已发现的秘密。接着你还发现,蜜蜂儿不但飞进,而且飞出,在南墙边绕一圈,然后飞远。你带着黄狗追出去,就看见村外田野里的油菜花在阳光下亮得刺眼,浓郁的花香异常的熏人,闯进花丛中的你突然有了头重脚轻的感觉,思维恍惚着,花外的村庄突然变得陌生起来。
  慢慢地,就习惯了那种明艳和郁香,清醒过来的头脑突然一激棱,四处便听得嗡声大作,像似在淋一场音乐雨。而花的海洋也是舞的海洋,你再度被眼前奇异的景致弄呆了,洇浸在音乐中的小小身子变轻,变轻,渐渐飘浮起来,感觉自己也成了花丛中万千蜜蜂的一只。翕动着薄透的翅膀,从一朵花蕊飞到另一朵花蕊,然后沾着一身金黄飞回村庄。
  晚上问油灯下穿针引线的母亲,母亲说那是蜜蜂在酿蜜。你就想,这样下去,南墙的土砖要不了几年不都成糖砖了吗?夜里有梦,是父亲下令拆了南墙,然后把糖砖一块一块往粮仓里搬。你兴奋不已,一边搬着,一边大口大口往嘴里塞。满嘴余香,梦醒犹存。
  起来后你想找个法子不让蜜蜂浪费才好。你找来一个小小透明的玻璃瓶,来到南墙边,用一支木签伸入洞穴,轻轻捣拨,小蜜蜂受了骚扰,就会吱吱吱地叫,这时你忙在瓶盖拧开,将瓶口对着洞口,小蜜蜂一爬出来,就飞入瓶里了。没半天,你就用这样的方法捉了好多的蜜蜂。然后你又采些油菜花往瓶子里塞,你希望蜜蜂在瓶里帮你酿出蜜来。但两天过去了,它们都没动静。你就怀疑它们要新鲜的菜花才能酿蜜,然后你私自与蜜蜂许诺:你这时放了它们,等它们采蜜之后,再飞回你的瓶里。蜜蜂无言,你就当它们同意了。于是把瓶盖拧开,一只,两只,三只……所以蜜蜂全飞走了。你一厢情愿地握着瓶子在村口守望,但再没有一只飞回来了。你无限怅然,却也无可奈何。其实你也知道,蜜蜂是不懂你的许诺的,但你若是再把它们关在瓶内,要不了多久,它们都会死去。你只是给自己找个理由放了它们。
  整个童年,你一直都在寻找一个办法,让蜜蜂聚集起来为自己酿蜜。但一年一年的花季来了又去了,你找不出任何法子。
  后来,养蜂人终于出现在你们村庄……
  然后,你终于见识了将万千野蜂聚在一起酿蜜的法子。但那时你已长大成人,你在狠咬书本,决定由一个乡村人变作一个城里人。养蜂的梦想在你的头脑中只剩一个依稀的背影……那一刹那,你感觉了成长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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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牛
  作者:谢宗玉
  天牛的学名叫什么,我不知道,恐怕一村子人都不知道。反正祖祖辈辈都这么叫它,我也就跟着叫天牛。其实天牛一点也不像牛,形状比一只地虱子大不了多少。春天水足,把梁上的沙尘全冲到壑下。夏天阳足,一暴晒,壑下的沙尘就全干燥如炒。走在夏季正午的乡村,得选有草的地方走,没草的沙尘热得烫脚。走在上面,就像走在刚刚燃烧过的火灰上,你得跳手跳脚,才能避免烫伤。
  但有一种动物不怕烫,那就是天牛。只要细察,你就会发现正午平滑的沙尘上,有一个个小小的环形凹陷,像卫星拍摄月球表面的那些凹陷,边沿稍凸,中心下陷;四周的竖皱,均匀小巧,如嘴唇上的皱折。那就是天牛的洞窝了。你脚踏沙尘,从旁边经过,天牛听了响动,那尘凹的中心突然微微一涌,就不动了。像小妹把一张小嘴撅成O形,突然将舌尖往外一舔,马上又收了回去。让人见了,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心动,每每这时,我们也就不怕沙尘烫了。蹲下来,勾起中指或者食指,将沙尘飞快拨开,然后将那个小小的椭圆的东西捉出来放在手心。小家伙可能视力不行,在我们手心了,还要原地打转,团着身子往里缩,弄弄手心痒痒的,有小小的舒服。然后就又挖,把一个个小东西全挖出来,握在左手的掌心。小东西身上有环形细鳞,靠着这些细鳞,小东西在手心中左涌右钻,手心就有了大面积的舒服。
  有了这点舒服,我们在烈日之下烫尘之上往往可以呆很长一段时间,甚至可以忘却时间,是父母在坡那边长一声短一声叫吃午饭了,我们才扬手撒掉那些东西,站起来恍恍惚惚跑回家。父母看着满头大汗满身沙尘的我们自然要骂,我们不吭声,屏声敛气端起碗,呼呼呼地往嘴里塞饭。这时,脚底的烫痛才细细腻腻反应心头,当然不敢叫痛,只脚板脚背互相搓着。
  在童年,正午沙尘里的天牛先是以那点细微的涌动吸引着我们;然后又以那点小小的舒服迷失着我们,我们竟然一次也没逃脱它们的诱惑。只要一见到沙尘里的环形凹陷,我们必会驻足不前……现在回想起来,童年的我们,很多时候真是莫名其妙,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下,我们居然可以玩得忘却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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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牛
  作者:谢宗玉
  那个雨天,母亲一脸煞白地回来,见到我们,就呜咽哭了。父亲问她怎么了?母亲说不出话,只伏在父亲肩上哆嗦着身子。我与小妹面面相觑地看着母亲,弱小的心像被什么一下子攫住了。母亲头发散乱,身上有几块污湿,衣裳从背部撕裂,脚上只有一只鞋。
  父亲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低低地骂一声:这头兽牲!然后匆匆跑了出去。直到晚上,母亲才惊魂甫定,断断续续给我们讲叙事情的经过。果然又是我家的大牯牛在作怪。母亲下午去放牛,走过一条田埂,大牯牛张口就吃路旁的禾稼,母亲不让,用力牵扯牛鼻上的缰绳。大概被弄疼了,牛勃然大怒,鼻子一吼,窜上去就将母亲顶起来,摔下去,哗啦一声碎响,母亲的衣裳就这样被牛角撕破了。牛还要用脚去踩母亲,母亲从牛蹄下一翻身子,滚过田埂,才幸免一死。
  这是母亲第一次碰上这事,所以母亲吓木了。母亲睡在半夜突然叫着我的名字,把一家人从梦中惊醒。母亲摇着睡意惺忪的父亲说:明天就将大牯牛卖掉。父亲有些犹豫,他嘀咕着:可是大牯牛犁田是全村最快的呢。母亲坚毅地说:我不能让一家人的性命都拽在这头兽牲的手心里!父亲叹了口气,不吭声了。我知道父亲还是有些不意愿。毕竟大牯牛帮了我们一家大忙,人家的牛一天一般犁两亩田左右,大牯牛几乎快它们一倍。大牯牛拉着犁铧健步如飞,扎在深土里的犁铧如在水里飘窜,厚土哗哗,从犁铧两侧纷纷披翻。掌着犁把的父亲一脸荣光。因了大牯牛,父亲在村庄的地位明显高出其他的男人。父亲把自家的田犁完后,还可以带着大牯牛帮别人犁田。除了赞叹,别人多少还有些实物回赐。
  父亲犁田完毕,把枷套一解,就对我说:去,去放一会儿牛,到草多的地方去,让它吃饱。那时我便不得不放下手中正在进行的“私活”,把牛从父亲身边牵走。大牯牛是全村牛群的领袖,它大概根本没把我这个破小孩放在眼里。所以很多时候,我不是它的主人,我得陪着小心侍候着它。但还是有几回差一点被它给挑了,好在我一直有防备,能在危险到来的一刹那,雀一般地闪过一边。它顶不着我,便又低头嚼草。我楞楞地站在那里,悬悬浮浮的一颗心半天不能安定,有些哆嗦的嘴却骂骂咧咧起来。
  我几次说大牯牛要用角顶我,但父母都没放在心上,只说要我小心一点就是,家牛一般不会伤害自家的主人。我还要争辨,父亲就说我无非是为贪玩而找借口。我就无话可说了。
  现在母亲终于意识到大牯牛的危险了。
  没几天,大牯牛终于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然后,一直盘踞在我弱小心灵中的阴影终于流云散尽。大牯牛卖出去好些日子了,母亲还常常望着我发呆。她可能觉得我能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也许还真是一个奇迹,邻村那家买主的小孩就没我幸运,他在第二年春天真的被大牯牛给顶死了。春天里大牯牛胯下晃着一截又红又大的家什四处乱闯,它能闻到二三里外母牛水门发出的奇异气味。闻见了就急不可耐地往前奔,那家小孩不懂它的性情,紧扯僵绳想把它留住,却被它用角一顶一抛,就把肠子给弄出来了。母亲听说这事,一脸恍惚地过了一天,黄昏时她在禾坪里烧了一把纸钱。她说那孩子是替我死的。
  埋了孩子后,那孩子的父亲却舍不得把大牯牛卖掉或杀死,他说这完全是个意外,再说他要大牯牛用一辈子来还债。大牯牛也许真有还债之心,后来那户人家真比以前富裕多了,那男人在邻村的地位也逐年攀升。据说他家四季飘着酒香,那都是别人送的。我父亲听说这些的时候,就有一丝落寞走过眉脸。偶尔他还说:那牯子要不凶,那真是犁田的一把好手,我从没碰见过……(200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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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牛
  作者:谢宗玉
  写完水牛,感觉意犹末尽,我再来写写黄牛吧。
  大牯牛卖掉后,我家买了一头黄牛,黄牛性情温顺,有些蛮力。父母都还中意。我也中意,因为它从不给我构成威胁。
  关于黄牛,记忆中有三件事与它有关。一是黄牛虽然是母的,却一辈子没生育。春天,别的母牛的水门都绯红绯红的,我家黄牛却不。公牛找它来“滋事”,它呼一声就朝公牛顶,一副圣女的模样。公牛没趣走开,它再低头啃草。因为这个,小时候我挺是得意了几回,觉得黄牛没给我丢脸。再见人家的母牛心甘情愿遭公牛“欺负”的样子,我就哂笑着看它的主人,那时那小孩的脸一般比他家母牛的水门还红。我看着他笑久了,他就会骂:癞子玉,笑你娘的臭X!我说:是的,我正笑你娘的臭X呢。
  现在想来,心中不免有些凄苦,那时我家的黄牛究竟怎么回事啊?如果按照人的规律来说,它也许是愚蠢的,属于未开化的那一类。我伯父家的大女儿就是这样的,她傻得全然不懂男女之事,她父母不想要她这个拖累了,勉强把她嫁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