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节
作者:北方刷刷      更新:2021-02-26 17:11      字数:4876
  赖乃危⑾韵炙木вㄋ某玖!?br />
  又一年过去了。
  身为东家的女人,首先经受不住那一种爱的非凡的折磨了。
  那对一个有丈夫而又等于常年守寡的三十余岁的女人,可以想像是一种怎样的煎熬啊!倘若没有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还则罢了。明明有的呀,明明就同她生活在一个院子里,想要看见一抬头就能近在咫尺地看见的呀!又明明清楚他是爱她的呀!……
  人有时和自己人性作对的那一种莫名其妙的坚决,大约是连上帝也会大惑不解和吃惊不已的吧?
  有一天她对他推心置腹地说:“我非常感激你对我这东家的忠诚呀。我想我再也雇不到比你更好更值得信赖的雇工了。现在呢,我请求你一件事——我希望你到城市里去把我的丈夫找回来。你会明白这件事对我有多么重要。我除了求你,还能求谁呢?……”
  她说完,给了他一处她丈夫早年的通讯地址,和两千元钱。
  而他却只说了一个字:“行。”
  说得毫不犹豫。
  在那女人,将丈夫找回来,确乎是她多年以来的夙愿。
  但她偏偏请求于他,还有另外的原因——她想打发他走。打发他走了,她觉得自己被爱所折磨的心就会渐渐平静了。倘他竟能替她将丈夫寻找回来不是很好吗?她自信她已经懂得如何牵住她的丈夫,不使他离自己而去了。倘这个目的没达到,她对她的雇工的信赖,不也是打发他走的最温良的方式吗?这个主意是她想了几个夜晚才想出来的。她不愿伤害他。她觉得她替自己替他都考虑得够全面的了……
  至于那小伙子当时做何想法,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他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她的家……
  半年内她没有他的任何音讯。他仿佛泥牛入海,无影无踪于城市里了……
  女人的心确乎地渐渐平静了。然而这绝不等于她能够彻底地忘掉他。事实上她不能。事实上她经常想他。尤其在夜里,在女人的心最容易因孤独而苦闷的那种时候,她想他想得厉害,想得不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
  那种时候她就对自己说她应该嫌恶他,理由是他辜负了她对他的信赖。她进而认为,他是为了占那两千元的便宜才毫无音讯的。
  我多傻呀,我怎么可以信赖一名外省籍的雇工呢?难道女东家是可以信赖雇工的吗?那么还有哪种人是绝不能信赖的呢?
  所幸自己和他的关系是清清白白的。
  这么一想,她就又觉得,损失两千元而从此确保了清白,是极其值得的了。
  然而半年后的某一天,他竟回到了她的家里,并带回了她的丈夫。
  那年轻人头发很长,脸上长出了胡子,衣衫不整,还蒙尘吸土的。
  他避开她的丈夫,抱歉地对她说,按照她给他的地址没找到她的丈夫。他不死心,钱花光了,一边打工一边继续找,找了几个省才终于找到她的丈夫。她的丈夫不肯跟他回来,他打了她丈夫两次,把他打怕了,他才不得不跟回来的……
  她听了,一时竟不知对他说什么好。
  他当天晚上就又离开了她的家。没告别,没留言,悄悄走的。
  然而他替她找回来的是什么样的丈夫啊!丈夫起先在城市里学会了修理摩托,之后又学会了简单的汽车检修,挣了点钱;与人合伙开了个车辆修理辅。生意渐佳,钱包鼓了,就吃喝嫖赌起来。于是又把钱挥霍光了,把生意也断送了。乞讨过,骗过,抢过,被劳教过,却恶习难改。他本是没脸回家乡面对村人面对妻子女儿的。既然回来了,就收了劣心安居乐业吧?可他已经变成另类人了,不可救药,某夜偷了家中所有现钞,又溜了……
  几天后,那做妻的女人将女儿安排在一所学校里寄读,也离开村子到城市里去了。
  她的目的极为明确——寻找男人。
  不过,不是寻找是她丈夫的那个男人。
  寻找一个四处漂泊的打工者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她却发誓一定要找到。
  她找到了。
  两年后。
  在他的家乡。
  他已是丈夫了。而且刚刚做了父亲。
  她撒谎说不是去找他的,而是出远门路过他的家乡,一时心血来潮,想见他一面。
  他知道她撒谎。因为他父母告诉过他,在他漂泊在外的日子,曾是他女东家的那个女人来找过他……
  但他当时已将后来是他妻子的姑娘带回了家乡……
  他留她住几天。
  她自然不会住下的。连杯茶水也没喝完就走了……
  寻找他的两年里她变老了三四岁。
  回到村里后又变老了三四岁。而且变得性情乖张,难以相处了……
  “才三十六岁,看去像四十六岁似的。而且变成个手不离烟的女人了!还经常喝酒,每喝必醉……”
  朋友这么结束了叙述。
  而我,连续几天里,每每思索不止。
  最终,我悟到了这么一点——每个人的一生,难免会犯许多种错误。而有些错误,无论对于自己的人生还是他人的人生,往往是无法纠正的。此类错误似乎具有显明的宿命的特征。因而常被索性用“注定”两个字加以解释。其实不然,正是此类似乎无法纠正的错误,最多地包含着理性的误区。
  理性强的人并不都是“好人”。
  俗言的“好人”,却通常都是自设理性樊篱较多的人。
  “好人”大抵奉行维名立品的人生原则。
  但是,当“好人”的理性和“好人”的人性相冲突时,“好人”们又是多么可能犯难以纠正的错误啊!
  普通人
  父亲去世已经一个月了。
  我仍为我的父亲戴着黑纱。
  有几次出门前,我将黑纱摘了下来。但倏忽间,内心里涌起一种悱然若失的情感。戚戚地,我便又戴上了。我不可能永不摘下。我想。这是一种纯粹的个人情感。尽管这一种个人情感在我有不可殚言的虔意。我必得从伤绪之中解脱。也是无须乎别人劝慰,我自己明白的。然而怀念是一种相会的形式。我们人人的情感都曾一度依赖于它……
  这一个月里,又有电影或电视剧制片人员到我家来请父亲去当群众演员。他们走后,我就独自静坐,回想起父亲当群众演员的一些微事……
  一九八四年至一九八六年,父亲栖居北京的两年,曾在五六部电影和电视剧中当过群众演员。在北影院内,甚至范围缩小到我当年居住的十九号楼内,这是司空见惯的事。
  父亲被选去当群众演员,毫无疑问的最初是由于他那十分惹人注目的胡子。父亲的胡子留得很长。长及上衣第二颗纽扣。总体银白,须梢金黄。谁见了谁都对我说:“梁晓声,你老父亲的一把大胡子真帅!”
  父亲生前极爱惜他的胡子,兜里常揣着一柄木质小梳。闲来无事,就梳理。
  记得有一次,我的儿子梁爽天真发问:“爷爷,你睡觉的时候,胡子是在被窝里,还是在被窝外呀?”
  父亲一时答不上来。
  那天晚上,父亲竟至于因为他的胡子而几乎彻夜失眠。竟至于捅醒我的母亲,问自己一向睡觉的时候,胡子究竟是在被窝里还是在被窝外。无论他将胡子放在被窝里还是放在被窝外,总觉得不那么对劲……
  父亲第一次当群众演员,在《泥人常传奇》剧组。导演是李文化。副导演先找了父亲。父亲说得征求我的意见。父亲大概将当群众演员这回事看得太重,以为便等于投身了艺术。所以希望我替他做主,判断他到底能不能胜任。父亲从来不做自己胜任不了之事。他一生不喜欢那种滥竽充数的人。
  我替父亲拒绝了。那时群众演员的酬金才两元。我之所以拒绝不是因为酬金低。而是因为我不愿我的老父亲在摄影机前被人呼来挥去的。
  李文化亲自来找我——说他这部影片的群众演员中,少了一位长胡子老头儿。
  “放心,我吩咐对老人家要格外尊重,要像尊重老演员们一样还不行吗?”——他这么保证。
  无奈,我只好违心同意。
  从此,父亲便开始了他的“演员生涯”——更准确地说,是“群众演员”生涯——在他七十四岁的时候……
  父亲演的尽是迎着镜头走过来或背着镜头走过去的“角色”。说那也算“角色”,是太夸大其词了。不同的服装,使我的老父亲在镜头前成为老绅士、老乞丐、摆烟摊的或挑菜行卖的……
  不久,便常有人对我说:“哎呀晓声,你父亲真好。演戏认真极了!”
  父亲做什么事都认真极了。
  但那也算“演戏”吗?
  我每每的一笑置之。然而听到别人夸奖自己的父亲,内心里总是高兴的。
  一次,我从办公室回家,经过北影一条街——就是那条旧北京假景街,见父亲端端地坐在台阶上。而导演们在摄影机前指手画脚地议论什么,不像再有群众场面要拍的样子。
  时已中午。我走到父亲跟前,说:“爸爸,你还坐在这儿干什么呀?回家吃饭!”
  父亲说:“不行,我不能离开。”
  我问:“为什么?”
  父亲回答:“我们导演说了——别的群众演员没事儿了,可以打发走了。但这位老人不能走,我还用得着他!”
  父亲的语调中,很有一种自豪感似的。
  父亲坐得很特别。那是一种正襟危坐。他身上的演员服,是一件褐色绸质长袍。他将长袍的后摆掀起来搭在背上,而将长袍的前摆,卷起来放在膝上。他不倚墙,也不靠什么。就那样子端端地坐着,也不知已经坐了多久。分明的,他唯恐使那长袍沾了灰土或弄褶了……
  父亲不肯离开,我只好去问导演。
  导演却已经把我的老父亲忘在脑后了,一个劲儿地向我道歉……
  中国之电影电视剧,群众演员的问题,对任何一位导演,都是很沮丧的事。往往的,需要十个群众演员,预先得组织十五六个,真开拍了,剩下一半就算不错。有些群众演员,钱一到手,人也便脚底板抹油——溜了。群众演员,在这一点上,倒可谓相当出色地演着我们现实中的些个“群众”,些个中国人。
  难得有父亲这样的群众演员。
  我细思忖,都愿请我的老父亲当群众演员,当然并不完全因为他的胡子……
  那两年内,父亲睡在我的办公室。有时我因写作到深夜,常和父亲一块儿睡在办公室。
  有一天夜里,下起了大雨。我被雷声惊醒,翻了个身。黑暗中,恍恍地,发现父亲披着衣服坐在折叠床上吸烟。
  我好生奇怪,不安地询问:“爸,你怎了?为什么夜里不睡吸烟?爸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黑暗之中,但闻父亲叹了口气。许久,才听他说:“唉,我为我们导演发愁哇!他就怕这几天下雨……”
  父亲不论在哪一个剧组当群众演员,都一概地称导演为“我们导演”。从这种称谓中我听得出来,他是把他自己——一个迎着镜头走过来或背着镜头走过去的群众演员,与一位导演之间联得太紧密了。或者反过来说,他是太把一位导演,与一个迎着镜头走过来或背着镜头走过去的群众演员联得太紧密了。
  而我认为这是荒唐的。
  而我认为这实实在在是很犯不上的。
  我嘟哝地说:“爸,你替他操这份心干吗?下雨不下雨的,与你有什么关系?睡吧睡吧!”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父亲教训我道,“全厂两千来人,等着这一部电影早拍完,早通过,才好发工资,发奖金!你不明白?你一点儿不关心?”
  我佯装没听到,不吭声。
  父亲刚来时,对于北影的事,常以“你们厂”如何如何而发议论,而发感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说“你们厂”了,只说“厂里”了。倒好像,他就是北影的一员。甚至倒好像,他就是北影的厂长……
  天亮后,我起来,见父亲站在窗前发怔。
  我也不说什么。怕一说,使他觉得听了逆耳,惹他不高兴。
  后来父亲东找西找的。我问找什么。他说找雨具。他说要亲自到拍摄现场去,看看今天究竟是能拍还是不能拍。
  他自言自语:“雨小多了嘛!万一能拍呢?万一能拍,我们导演找不到我,我们导演岂不是要发急吗?……”
  听他那口气,仿佛他是主角。
  我说:“爸,我替你打个电话,向你们剧组问问不就行了吗?”
  父亲不语,算是默许了。
  于是我就到走廊去打电话。其实是为我自己的事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