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节
作者:北方刷刷      更新:2021-02-26 17:11      字数:4860
  听他那口气,仿佛他是主角。
  我说:“爸,我替你打个电话,向你们剧组问问不就行了吗?”
  父亲不语,算是默许了。
  于是我就到走廊去打电话。其实是为我自己的事打电话。
  回到办公室,我对父亲说:“电话打过了。你们组里今天不拍戏。”——我明知今天准拍不成。
  父亲火了,冲我吼:“你怎么骗我?!你明明不是给我们剧组打电话!我听得清清楚楚。你当我耳聋吗?”
  父亲他怒冲冲地就走出去了。
  我站在办公室窗口,见父亲在雨中大步疾行,不免地羞愧。
  对于这样一位太认真的老父亲,我一筹莫展……
  父亲还在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选景于中国的一个什么影片中担当过群众演员。当父亲穿上一身朝鲜民族服装后,别提多么地像一位朝鲜老人了。那位朝鲜导演也一直把他视为一位朝鲜老人。后来得知他不是,表示了很大的惊讶。也对父亲表示了很真的谢意。并单独同父亲合影留念。
  那一天父亲特别高兴,对我说:“我们中国的古人,主张干什么事都认真。要当群众演员,咱们就认认真真的当群众演员。咱们这样的中国人,外国人能不看重你吗?”
  记得有天晚上,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和妻子和老父母一块儿包饺子。父亲擀皮儿。
  忽然父亲喟叹一声,喃喃地说:“唉,人啊,活着活着,就老了……”
  一句话,使我、妻、母亲面面相觑。
  母亲说:“人,谁没老的时候,老了就老了呗!”
  父亲说:“你不懂。”
  妻煮饺子时,小声对我说:“爸今天是怎么了?你问问他,一句话说得全家怪纳闷怪伤感的……”
  吃过晚饭,我和父亲一同去办公室休息。睡前,我试探地问:“爸,你今天又不高兴了吗?”
  父亲说:“高兴啊,有什么不高兴的!”
  我说:“那怎么包饺子的时候叹气,还自言自语老了老了的?”
  父亲笑了,说:“昨天,我们导演指示——给这老爷子一句台词!连台词都让我说了,那不真算是演员了吗?我那么说你听着可以吗?……”
  我恍然大悟——原来父亲是在背台词。
  我就说:“爸,我的话,也许你又不爱听。其实你愿怎么说都行!反正到时候,不会让你自己配音,得找个人替你再说一遍这句话……”
  父亲果然又不高兴了。
  父亲又以教训的口吻说:“要是都像你这种态度,那电影,能拍好吗?老百姓当然不愿意看!一句台词,光是说说的事吗?脸上的模样要是不对劲,不就成了嘴里说阴,脸上作晴了吗?”
  父亲的一番话,倒使我哑口无言。
  惭愧的是,我连父亲不但在其中当群众演员,而且说过一句台词的这部电影,究竟是哪个厂拍的,片名是什么,至今一无所知。
  我说得出片名的,仅仅三部电影——《泥人常传奇》、《四世同堂》、《白龙剑》。
  前几天,电视里重播电影《白龙剑》,妻忽指着屏幕说:“梁爽你看你爷爷!”
  我正在看书,目光立刻从书上移开,投向屏幕——哪里有父亲的影子……
  我急问:“在哪儿在哪儿?”
  妻说:“走过去了。”
  是啊,父亲所“演”,不过就是些迎着镜头走过来或背着镜头走过去的群众角色,走得时间最长的,也不过就十几秒钟。然而父亲的确是一位极认真极投入的群众演员——与父亲“合作”过的导演们都这么说……
  在我写这篇文字时,又有人打来电话——
  “梁晓声?”
  “是我。”
  “我们想请你父亲演个群众角色啊!……”
  “这……我父亲已经去世了……”
  “去世了?……对不起……”
  对方的失望大大多于对方的歉意。
  如今之中国人,认真做事认真做人的,实在不是太多了。如今之中国人,仿佛对一切事都没了责任感。连当着官的人,都不大肯愿意认真地当官了。
  有些事,在我,也渐渐地开始不很认真了。似乎认真首先是对自己很吃亏的事。
  父亲一生认真做人,认真做事。连当群众演员,也认真到可爱的程度。这大概首先与他愿意是分不开的。一个退了休的老建筑工人,忽然在摄影机前走来走去,肯定的是他的一份愉悦。人对自己极反感之事,想要认真也是认真不起来的。这样解释,是完全解释得通的。但是我——他的儿子,如果仅仅得出这样的解释,则证明我对自己的父亲太缺乏了解了!
  我想——“认真”二字,之所以成为父亲性格的主要特点,也许更因为他是一位建筑工人。几乎一辈子都是一位建筑工人。而且是一位优秀的获得过无数次奖状的建筑工人。
  一种几乎终生的行业,必然铸成一个人明显的性格特点。建筑师们,是不会将他们设计的蓝图给予建筑工人——也即那些砖瓦灰泥匠们过目的。然而哪一座伟大的宏伟建筑,不是建筑工人们一砖一瓦盖起来的呢?正是那每一砖每一瓦,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的,十几年、几十年的,培养成了一种认认真真的责任感。一种对未来之大厦矗立的高度的可敬的责任感。他们虽然明知,他们所参与的,不过一砖一瓦之劳,却甘愿通过他们的一砖一瓦之劳,促成别人的广厦之功。
  他们的认真乃因为这正是他们的愉悦!
  愿我们的生活中,对他人之事的认真,并能从中油然引出自己之愉悦的品格,发扬光大起来吧!
  父亲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父亲曾是一个认真的群众演员。或者说,父亲是一个“本色”的群众演员。
  以我的父亲为镜,我常不免地问我自己——在生活这大舞台上,我也是演员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演员呢?就表演艺术而言,我崇敬性格演员。就现实中人而言,恰恰相反,我崇敬每一个“本色”的人,而十分警惕“性格演员”……
  偶思欲望
  人皆有欲望。
  我们谈的是欲望。不是在谈欲。
  欲是本能。
  欲望乃是超越于本能的精神活动。这一种精神活动,往往会变成强烈又伟大的精神冲动。它远非本能的满足所能抑制和限止。
  欲与欲望的区别,好比性与爱情的区别。更好比洗澡与水上芭蕾的区别。
  人类停止在欲的满足方面,这世界的变化也就戛然而止了。
  一个家庭也有欲望。一个社团也有欲望。一个民族也有欲望。一个国家也有欲望。人类不可能没有欲望,因为具体的人都是有欲望的。人类不可以没有欲望,因为人类也是仰仗着自身的欲望进化,进步,和文明起来的。一个家庭,一个社团,只有依赖了成员们欲望的一致性而凝聚而各异其能,才可实现追求之目标。一个民族也是这样。一个国家也是这样。
  家庭是靠了家长来统一欲望实现欲望的。社团是靠了核心成员起这种作用的。民族和国家是靠了领袖与杰出的政治人物起这种作用的。共同的欲望的实现,需要确立和维护某种权威。缺少权威的引导,共同的欲望难以实现。共同的欲望既难以实现,多数人的欲望的质量必大受影响。
  欲望当然有好坏之分。好的欲望其实便是理想。坏的欲望其实便是野心。一个人产生坏的欲望,极易滑向犯罪的道路。一个家庭由种种坏的欲望氤氲一片,极易使家庭这个温馨之所变成罪恶之窝。一个社团由坏的欲望所凝聚,将对社会造成危害。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由坏的欲望统治,则必危害全人类的和平。
  因而一个具体人的欲望,是须时时自觉地用理智进行审省、判断和控制的。一个产生了又坏又强烈的欲望的人,一个这样的人而不能够审省、判断自己欲望的好坏,并且不能够控制它,那么这个人对别人是危险的人。一个社团,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也都是这样。
  如果说欲望也就是目的,我们则应该明白,每一种欲望的达到,几乎都是以放弃另一种或另几种欲望为代价的。或者是以放弃另一部分来实现某一部分。一般而言,在实现欲望的过程中,理想的原则是不适用的。甚至,首先是要被放弃的。
  大多数儿童是彻底的“理想主义者”。他们企图实现或获得,一心所求往往是全部。所以儿童们常会陷入此种两难之境——当他们把手伸入细颈陶罐掏取什么的时候,他们的手几乎都贪婪地抓得满满的。结果他们连自己的手也被卡住抽不出来了。他们要么会急得大哭起来。要么会发脾气将陶罐打破。哭是没用的。流再多的眼泪也不如放下去一点儿想得到的东西。而将陶罐打破,类乎于杀鸡取卵……
  真正的理想主义者,是善于控制欲望的人。他们面对欲望,好比是有良好教养的人在宴会上的表现。每样东西都在面前,但他们只取适量的东西。他们明白这样一个道理——之所以还有他们的一份儿转过去又转回来了,乃因餐厅里有秩序。餐厅里有秩序,乃因许多人都和他一样,在控制着自己的欲望。否则,餐刀餐叉,顷刻将会变成进攻的武器……
  改革开放是大多数中国人的共同欲望。这是好的欲望。因而是理想。既是理想,当然时时须以理智加以审省和检验。谁也不能说“大跃进”不是好的欲望不是理想。但大跃进是不理智的。是儿童式的欲望。
  好的欲望共同的理想,往往也会因不理智的因素而走向反面。
  勿使民族和国家的好的欲望走向反面——政治家的最高责任和最大光荣,正体现在这一点上。
  政治家是民族和国家的头脑。
  这个头脑发烧了,全民族和整个国家就“打摆子”。
  这个头脑始终清醒着,乃是民族和国家的幸运。
  商业时代的初期,人们的种种欲望皆被空前刺激起来。这一个时期的人类欲望,具有着极其贪婪的色彩。如何使剧烈膨胀着的个人欲望,凝聚为民族和国家的共同理想,是时代的艰难使命。时代完不成这一使命,时代将走向反面。当许许多多的手都伸入细颈陶罐,都抓得满满的,都不愿放下一点点东西,都被卡住了抽不出来,陶罐是很容易被弄碎的。在此种情况下,少数人的理智已经难起什么作用了……
  “宏观调控”是一种理智。
  “反腐倡廉”是一种理智。
  加强法制建设是一种理智。
  扶贫救困是一种理智。
  “下岗”再就业措施是一种理智……
  所幸都不甚晚!
  猴子
  公园的笼子里,有一群猴子。它们究竟被关在笼子里多久了,已经无人知晓。
  我们说那是笼子,其实是不准确的。因为它更像网状的大房子,猴子们在里边享有着较充分的活动空间。在那空间里,它们是自由的。但,再大的笼子也毕竟是笼子,而不是丛林。
  公园的笼子里,还有一棵大树。那树的躯干在笼中,那树的树冠却在笼外。确切地说,是在罩住笼子的铁网的上边。树在笼中的躯干部分,已有多处地方掉皮了,被小猴子淘气扒下去的。树的几茎老根,拱起而扭曲地暴露于地面,宛如丑陋的灰色的蛇。树干中间,还有一个朽洞,而且越朽越大。但那棵树却是一棵野果树。春季仍开花,秋季仍结些果子。树冠在雨天足以遮雨,在酷暑足以投阴。它所结的果子是一年比一年少了,今年秋季结的果子尤其少。于是从网眼掉入笼中的果子,再也不是共享的美食了。猴群是有地位之分和等级之分的。特权和公认的资格成为占有果子多少的前提。一些掉落在网罩上的果子,只有爬到树干的最上方,将猴臂从网眼伸出网外,才能用猴爪子抓到。却只有某些猴子可以爬到树干的最上方。首先当然是猴王。其次是猴王所亲昵待之的猴。再其次是强壮善斗的猴。
  于是那一棵树既不只向笼中投下阴影,也在猴群中造成了不平等现象。
  于是嫉妒产生了……
  于是愤懑产生了……
  于是争抢产生了……
  于是厮咬产生了……
  于是笼中每每充满了敌视的,战斗的气氛……
  年轻的管理员因为猴群的骚动不安而不安。他忧心忡忡地去请教老管理员自己究竟该怎么办?
  老管理员说:“别睬它们,由它们去。”
  年轻的管理员困惑地问:“那怎么行?它们会彼此伤害的!”
  “它们在丛林中也并非永远和睦相处。有的猴在被逮着以前,就带着互相伤害留下的残疾了。”
  “可是……如果被咬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