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作者:向前      更新:2021-02-25 04:23      字数:4811
  陈寅恪在留学时研究有素而在我国当时还几乎是全新的学术领域。〃〃新领域〃、〃死东西〃可以构成一副妙联,而四十年前后,对〃四裔学〃认识的差异,亦构成了巨大的反讽。
  其实金应熙也不是不认识〃四裔学〃的价值,否则他不会在战火纷飞的日子还放不下。他受乃师的影响致力〃四裔学〃,受时势的影响放下〃四裔学〃,原因固明明白白,感喟亦自自然然。是诚所谓剪不断理还乱也。
  研究转向的例子不止一个,另一个更显著,也对金应熙更具深远影响的是经济学。他不但自修,还上经济系的课。旁听一位刘先生开讲的经济史。这是经济系学生必修的课程。大学课程,除非特别标明是〃中国经济史〃,否则单说〃经济史〃的话,就一定是西方的,也差不多是等于资本主义的发展史。刘先生和金应熙同是讲师(可能级别略高),年龄也只比金应熙大几岁。我曾问金师,为何来旁听刘先生的课,他答:〃因为他对资本主义懂得比我多。〃马克思的唯物史观是强调〃经济基础〃的,把经济作为压倒一切的因素。金应熙对经济学发生浓厚兴趣,原因可能在此,特别选修刘先生的课,则可能是为了〃知己知彼〃。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但这一下可妙了,我一下子又〃升级〃,和金应熙做同学了。但不妙的是,这位刘先生是用英文授课的,我的英文不灵光,大约只听得懂一半,于是我这个本科学生,就非向他这个外派的〃旁听生〃请教不可了。这位刘先生的课也讲得真好,从亚当·斯密(Adam Smith)讲到凯恩斯(J。M。Keynes),经济学说方面也都有颇为详尽的论述。
  金应熙的天资和勤奋也真令人敬佩,就以经济学来说,当我岭大毕业之前,他亦足以做我的老师了。毕业前我曾写过一篇有关南北朝庄园经济的论文,在一九四九年《南大经济》(经济系的学报;岭南大学一般简称〃岭大〃,学校则称〃南大〃)发表,这篇论文就是在金师指导下完成的。他自己也写了一篇《古罗马帝国经济史》,另外还用笔名写了一篇批判凯恩斯理论的文章。《南大经济》主编黄标熊告诉我,金师这篇文章,是应他所请而写的。因为他收到一位研究生写的大捧凯恩斯的文章,他决定刊载,但又觉得有点不妥,商之金师。金师说:〃是该为他消消毒。〃于是执笔就写,根本不用翻查参考资料,就在编辑室完成这篇论文。
  凯恩斯是四十年代风头最劲的经济学家,他认为前人研究的是静态经济学,他研究的是动态经济学,研究如何在不安定的社会中,施行有效的经济政策,达到充分就业的目的。根据他的理论,如果在经济衰退时期,大火烧了伦敦城,反而是件好事,因为在大兴土木、重建名城的过程中,可造就全民就业的机会,令衰退变为兴旺。根据他的理论,浪费值得鼓励,若只知节俭(量入为出),则不论对政府或对个人而言,都是最笨的理财手段。他的理论精华,可归纳为一句妇孺皆知的大白话,即〃先使未来钱〃是也。西方国家(主要是英美),采用他所拟的政策,曾纾解起自三十年代初的经济危机,但左派学者,则认为凯恩斯不过是个治标不治本的庸医,一旦药石无灵,便将沉疴难起。故金应熙说要〃为他消消毒〃。
  一晃四十多年,一九九一年《香港概论》上卷出版。时间作证: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凯恩斯的理论是渐渐不适合了,被其他学派的理论替代了,但资本主义也没有如马克思预言那样崩溃。沉疴难起终须起,不管是〃自我完善〃也好,是吸收了社会主义的因素也好,总之它的生命还没走到尽头,很可能另有一番景象。
  四十年过去,金应熙又怎么样了?许多朋友对他的〃转行去搞经济〃,感到意外;我则只想知道,他对资本主义的认识如今又是如何?
  答案无需他说,就在《香港概论》之中。这本书(指上卷,下同)的出版,倒是造成了一个香港罕见的现象,不管左、中、右报,都是一致赞好。尽管此书挂名主编的是香港新华社秘书长杨奇。著名评论家孙述宪在《信报》(以经济为主的香港报纸)的文章,誉该书〃为〃香港学〃的主流作品,是通过香港自由市场的角度,探索现代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理论的里程碑〃。孙述宪,《万花筒是不容易研究出结论来的》,香港《信报》,一九九三年二月二十三日。并担心,〃由于该书对那从〃香港现象〃衍生的经济奇迹近乎毫不保留的肯定和认同。它的修订和续出下卷会不会有什么麻烦或出现一些问题呢?〃同上。直到一九九三年《香港概论》下卷出版,他才放下心。那时金应熙已经去世,孙述宪在文章中深致悼念之情,并尊称金应熙为〃希望中国大陆能从香港经济的成就得到实惠的金师〃。同上。
  我和金师最后一次见面在一九九一年三月,那年六月他就与世长辞了。最后一次见面时,我们也曾谈到凯恩斯。那是从当前的经济学趋势谈起的,他说目前西方的经济学又回复到亚当·斯密的古典学派了。不主张政府干预(凯恩斯则是主张干预的),由市场经济决定,主张放任政策(Laissez?faire)。当然所谓〃回复〃并非完全一样,多少有点否定之否定的意味吧。他说凯恩斯的学说是未必适合今天的资本主义,但不能否定它过去的成就。又说,其实某些常见的经济现象,例如信用卡和分期付款的流行,等等,其〃创意〃都是从提倡〃先使未来钱〃这一观念来的。尽管那些用家根本不知凯恩斯是什么人,却也受到了他的影响。
  从批判资本主义、批判凯恩斯,到对资本主义的再认识,对凯恩斯的全面评价,这其间想也包含了金应熙的迷惘与反思吧。最后那次见面,最后他不无感喟地说:〃我们都是理想主义者。〃
  这话不错,至少年青时代的我是。往往把理想所托的事物想得太美,却不知它也有丑恶,也有残缺,也有污泥浊水与脓疮。一九四八年,我担任《岭南周报》总编辑,《岭南周报》是岭南总会(包括大学、中学、小学的学生会)的刊物,我一〃上任〃,就在副刊上用冯显华笔名写了一首题为《迎春颂》的新诗,有一段这样说,〃不待燕子南归带来了一天春色/不待塞外驼铃报告冰雪的消失/从千万人的面上/(这些自由了的奴隶的笑啊!)/刻画着春天的脚步〃。多么〃美〃,多么浪漫。其实,都是从当时的流行歌曲《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得来的〃灵感〃。一切纯属想象。
  我这个总编辑其实也是名实不副的,纵然不能说是〃挂名〃,但金应熙做得比我更多。十篇社评,大约总有七篇是他写的;副刊缺稿,也总是拉他〃顶档〃;编辑方针促使岭南人走出象牙之塔是由我们共同商定的;反内战反饥饿的文章则由他来写。我是〃当之有愧〃的总编辑,金师才是真正的掌舵人。《周报》〃左转〃,当然难免受到政治上的压力,而我又恰好是个最不懂得应付政治的人,于是唯有请辞。
  和金应熙关系更深的是艺文社,社长黎铿是三十年代的童星,在岭大锋头甚劲。从成立到解散(那已是我在岭大毕业之后的事了),金师始终参与社务,可说是艺文社的灵魂。艺文社本来就是进步学生的组合,在当年,〃进步〃的意义就是〃左〃。到解放战争后期,越来越〃左〃,〃左〃得惊人。一九四九年一月,在艺文社主办的一个晚会上,有一个节目是《黄河大合唱》,不知怎的,临时加插了一个《我们要渡过长江》。当时正是国共酝酿和谈,共方扬言,和谈不成,就要渡江之际。唱这首歌,其敏感性可想而知。而金应熙当年的〃天真〃、〃激情〃,亦可想而知。
  左倾、迷惘、反思,大概是理想主义者的三部曲,至于每一〃曲〃的时间长短,那就要看每个人的遭遇和〃悟性〃如何了。要补记一笔的是,金应熙在感喟〃我们都是理想主义者〃时,是在说了许多当前不合理的社会现象之后说的,不过他还是说:〃一个人总是要有理想的,不可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
  师门恩怨
  关于金应熙的师门恩怨,我亦有一种〃甚难评说的人生〃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三联书店,一九九五年出版。之感。难以评说,只能略抒所感所思。
  我于义宁(陈寅恪)之学,直到今日,恐怕还只能说是略窥藩篱,引导我接触义宁之学的人正是金应熙。那时我对佛学着迷,喜欢谈禅说偈,有一天谈及六祖传法偈(按:此偈之流行本为:〃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敦煌本坛经则作两偈,字句与流行本亦略有分别,但意义则相同),金师问:〃此偈如何?〃我说:〃古今传诵,绝妙好辞,尚有何可议?〃金师说:〃就是还有可议。〃介绍我读陈寅恪写的一篇文章《禅宗六祖传法偈之分析》陈寅恪,《禅宗六祖传法偈之分析》,《清华学报》七卷二期,一九三二年六月。。
  陈寅恪认为六祖的传法偈,一,比喻不适当。〃菩提树为永久坚实之宝树,决不能取以比喻变灭无常之肉身。〃二,意义未完备。〃细释经文,其意在身心对举。言身则如树,分析皆空,心则如镜,光明普照。今偈文关于心之一方面,既已将比喻及其本体作用叙述详参,词显而意赅。身之一方面,仅言及比喻。无论其取比不伦,即使比拟适当,亦缺少继续之下文,是仅得文意之一半。〃故其结论认为六祖的传法偈,只是〃半通之文〃,〃其关于身之一半,以文法及文意言,俱不可通〃。
  这真是堪称石破天惊的议论,但令我〃惊服〃的还不止此。后来我又读了陈寅恪的《论韩愈》一文。韩愈以谏迎佛骨获罪。〃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呵诋释迦〃,在韩愈诗文中屡见不鲜。给一般人的印象,好像韩愈和佛教是死对头似的。但陈寅恪则指出,韩愈的〃道统〃说,表面虽受孟子启发,〃实际上乃因禅宗教外别传之说所造成〃,故叹曰:〃禅学于退之影响亦大矣哉!〃在此文中,陈寅恪大赞六祖所创之新禅宗:〃特提出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之旨,一扫僧徒繁琐章句之学,摧陷廓清,发聋振聩,固我国佛教史上一大事也!〃陈寅恪并不因六祖的传法偈为〃半通之文〃而影响他对六祖所创之新禅宗的评价,真是值得读者再思三思。我读了这两篇文章,心里想的就是〃做学问的就该这样〃。不因是权威说的就不敢议,亦不能因其有可议之处,就全盘否定。知人论世,亦不能单一化!例如对韩愈,既要看到他排斥佛教的一面,亦要看到他受佛教影响的一面。
  陈寅恪史学的特色就在于创见多、争议大李玉梅,《陈寅恪之史学》,三联书店,一九九七年出版。。其〃大〃者如李唐源流考、关陇集团说;其〃小〃者如李白是汉人还是胡人、杨贵妃是否以处子入宫,等等,都曾引起争议。例如在李白的胡汉问题上,和他打笔战的就是史学界的〃头号人物〃郭沫若。郭认为李白确生于中亚细亚的碎叶城,但他肯定李白是汉人。
  其实陈寅恪本身的〃取向〃,其争议性恐亦不亚于那些学术问题。一九二七年王国维投水殉清,陈寅恪的挽诗中有〃越甲未应君独耻〃句,对与王相约同死而又爽约的另外两位名人,其贬斥之意跃然纸上;结句〃赢得大清干净水,年年呜咽向灵均〃,其怀旧拒新心态亦昭然若揭。于是引出了陈寅恪的〃效忠〃(或曰〃认同〃)问题。一说认为他确有〃遗老思想〃(按年纪应是〃遗少〃,但儿辈亦可有父辈思想),在北伐后他仍宣称自己是〃思想困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于湘乡(曾国藩)南皮(张之洞)之间〃可以佐证。一说认为他认同的是文化,不是政权。在挽词的序文中已说得清楚:〃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若命而同尽。〃我比较倾向〃文化〃说。其实,即使他有〃遗老思想〃,那也并不影响他大学问家的地位。乙辑
  师友忆往
  不论〃遗老〃说也好,〃文化〃说也好,都与他的身世背景有关。而且,也唯有在明了其身世背景之后,方能对陈寅恪之史学有较深了解。他的祖父陈宝箴是戊戌维新时期的湖南巡抚(相当于省长),父亲陈三立(散原老人)是自成宗派的大诗人,长兄衡恪是大画家,本人又是第一流的史学家。陈氏一门,三代英才,世人艳称。陈家的〃婚姻关系网〃亦为人所乐道。纲之所及,浙江俞家(俞明震、俞大维)俞明震,前清名翰林;俞大维,曾任国民政府国防部部长。陈寅恪的母亲是俞明震的妹妹、俞大维的姑母。俞大维不仅是寅恪的表弟,又是他的妹夫。其母则是曾国藩的孙女。陈俞两家的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