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2 节
作者:你妹找1      更新:2021-02-21 05:52      字数:4881
  曲机械地点头。
  “一天千把字,一个月呢?那就很可观了。”蓝玉扳着手指。
  他一出门曲就把门闩上。蓝玉听到了闩门声,回头说:“不必插门,这里非常安全。”
  他仍然要插门。他在屋里急促地走来走去,嘴里咕咕哝哝,一会儿就摸出藏在衣服夹层的那个纸片,写上几笔。这样写写停停多半天他才明白过来:他在给淳于云嘉(也可能是儿子)写一封长信。
  怎么说呢,在你面前我有时就像,嗯,像一个脏孩子。当然忘不掉往昔的一切。没有回忆就没有生命。总结下来,我仍然认为自己这辈子过得很好——何止“很好”,简直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一个人了。我相信平衡的学说和原理。每个人都必然走向自己的宿命,这真是迫不得已。我所获甚多,终于天怨人嫉。我也有过不义之举,为此痛疚难忍。于是后来就不得不忍受剥夺,忍受一次又一次的失去。与此同时,我也在偷偷聚敛财富呢。我仍在暗暗获取,这就是对你的思念。你是天地之气凝成的精灵,是你把青春、把健康之汁加入我的血脉,在我行将枯槁的躯体上昼夜不息地奔流。我得到了哺育和饲喂,你对我恩泽无边!午夜里拥有,清晨里拥有,我趴在尖利利的碎石之上,就像挨近了你的热躯,不觉得疼痛,只感到了烘烤的幸福。谁能将我的幸福掠夺?任何盘剥、践踏甚至是宰割,都不能将我奈何。也许我来日无多,可是剩下的时光里我将一直微笑……
  外面又是脚步声,他赶紧把纸片掖在胸口那儿。脚步声渐远,他又伏在了桌旁……
  3
  红双子刚来农场时像那些监管人员一样,穿了黄衣服,扎了腰带。可后来她竟然换上了一套花衣服,这使好多人把目光转了过去。这里女性罕见,她在众多的目光下移动,嘴角挂着冷笑。她很少到工地上去。她的具体工作、在此肩负的责任,令很多人迷惘。她的办公室也在草庵,那儿有一个小窗户,她常常站在窗前往外观望。所有的人身上都印过她的目光。她的记忆力很好,很快透过这扇窗户认识了所有的人。可是工地上来来往往的犯人却不熟悉她,不熟悉这个刚来的女人。她的发型变了,打扮也变了,这就使工地上的老熟人常常认不出她。她现在的改变如此之大,以至于前不久人们眼里的那个铁女人了无踪影。偶尔从他们眼底走过的是这样一个女人:瘦削、严厉、沉默,而且心事重重。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68)
  她在农场与老战友蓝玉会合了。两人见面时相视一笑。蓝玉说:“欢迎领导来指导工作。”
  红双子说:“希望能好好配合你的工作。”
  “领导尽管吩咐。”
  红双子说:“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有话明说。我们在这儿各有自己的事儿,各有自己的需要。你干你的,但不要妨碍我。”
  蓝玉当时一颗心噗噗跳,赶忙说:“我,我将尽一切力量帮助你——不,我服从你……”
  路吟很快被监工的叫走,安排了新的工作。他被指派一个人筑路:将所有通向工地的小路拓宽,然后再铺上石子,撒上土,用一个石砘子压实。工作量是够大的了,但好就好在只让他一个人做这个事,做多做少都随便。更令他欣喜的是,这儿没有监工。路吟心里纳闷,不过仍然干得起劲。他觉得这个活儿倒合心意,他可以一边做活一边想些心事。而在工地上,在那种喧嚣危险之地,他总要四处留神,而且各种各样的吵闹声一天到晚弄得人昏胀胀的。与所有农场犯人不同的是,他觉得自己没有任何抱怨的情绪——只要能够忍受,他就会忍受下来。他觉得这完全是自己的一种选择。因为很早以前红双子就对“背叛者”有言在先。“是的,我承认自己是一个背叛者。既然我选择了背叛,那么我就应该接受惩罚。”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心中的第一号敌人决不是红双子,也不是蓝玉,而是那个瘦小的、佝偻的、时不时就要呻吟的曲。看着他被吆来喝去、匍匐在石头上的样子,路吟多少感到了一点快意。但这种情绪后来就消失了。紧接而来的是一种更深的关切、同情和爱抚。路吟是那么爱淳于云嘉,这一点他比那个老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既然他们所爱相同,既然那个老人被自己的至爱视为亲人,那么我为什么要怨恨他呢?他是一个老人,更是我的导师,是与我一生为之迷恋的人血肉相连的人。我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去接近那个女人了,于是神灵就派我来照料她的另一半……当然,这真是不幸到了极点、糟糕到了极点。可是没有办法,一切只能如此,我只能将这个老人视为至亲。没有办法,我命定了要在这个囚徒的队伍里有一个亲人。奇怪的是长此以往,我们真的越来越像是有血缘关系似的,像父与子。我们互相牵挂,悉心照料,彼此关切到不能再细微的地步。
  我多么渴望,多么思念,我只想为那个远方的人一死。可是这里的一个老人却为那个人而顽强地活着。一个没有经历过这种人生的人永远也不会理解,不会懂得这儿的思念与欲望、友谊与怜悯、韧性与恒心;也不会知道跃跃欲试的念头和可怜巴巴的乞求——这一切之间的奇妙联系。无论曲在与不在,我都是淳于云嘉永久的守护者。我在心里守护她,追逐她,照料她,永远永远,直到死亡。我已经为她背叛了一次——一个人既然选择了背叛的自由,就会选择死亡的自由。真是这样,背叛与死亡在我这儿几乎是同等分量。
  一块大石的下半部深埋土里,他搬了两下没有搬动,就起身到旁边去取镐头。他走了几步,一边走一边喃喃。可是有一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他马上闻到了淡淡的脂粉香味。抬起头,首先看到的是花布衫。一股热血涌到了喉头那儿。他睁大眼睛去看她的脸,“啊”了一声。尽管已经好久没有见面,尽管她已经改变了这么多,可是那一对吊眼,那股奇怪的神气,只轻轻一瞥就像被电击了一样。对方在笑,笑眯了眼睛。路吟知道红双子多年来还是第一次涂抹脂粉。他下巴颤抖,后来索性闭上眼睛。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69)
  她往前走了一步。他赶忙往后退。他蹲下来。
  “你以为我赶来这儿是为了惩罚你吧?”
  路吟没有回答。
  她哼哼笑:“你错了,我不过是嗅着你的气味追踪过来,就像追踪一个逃犯一样。我在追踪我的‘小丈夫’。我们之间的事情是一个家庭内部的事情。你可能会说,我们并没有结婚。是的,那只是形式上的事儿,事实上我们早就彼此拥有了——当然我不是指肉体。”
  路吟站起来跑开了几步。
  “站住!”红双子喊。
  他只得站住。她走过去,转到他的对面:“小丈夫,睁开眼看着我,让我看看你瘦了没有。”
  路吟抬起头,目光落在对方脸上。他不由得端量起来,想寻找一丝当年的感觉。一切都应该裸露在这张脸上。可奇怪的是他怎么也找不到当年的那种神气了。他心里感到惊讶的是:当年自己究竟对谁发出了那样的誓言?他记得倾听这誓言的,是一个长了一双可爱的吊眼的姑娘;她那香喷喷的小嘴曾经在他耳边像春风一样吹拂。那些温柔的私语真的让他难忘。如果这一切不是被后来的淳于云嘉轻而易举地摧毁,那么眼下又该是另一番境遇了。
  这时,一顷刻,他突然发现她微微重翻一点的下唇仍然那么柔嫩,还看到了她唇上那一道道玫瑰花瓣似的竖纹。他记起一次又一次亲吻她的那种感觉。他闭上了眼睛。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时,又发现了她像往昔一样的微笑。三十多岁了,尽管她的脸比过去瘦削了一些,可是身体却变得更加丰盈。他活动了一下双脚,像站在冰块上一样不停地滑动。他使劲跺脚,脚尖在泥土上踢踏。他的牙齿也像害冷一样抖动。
  红双子的微笑收敛了:“你知道吗?你有一段时间失踪了,我是说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接着我就告诉自己:我要向你发出一个通缉令,你跑得再远我都会把你找到。你不要以为我已经失去了希望,不会的,一辈子也不会。你可能觉得我这个人太拗、太可怕;那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反正我要告诉你,我这个人就是不会背叛自己的誓言。”
  路吟剧烈一抖。
  红双子又笑了:“你不要害怕,从现在开始你有了一个最可靠的保护人。不过你的这个保护人也可能亲手把你打得皮开肉绽。我真不想做自己不情愿做的事,不过我们的年纪都不小了,很快两个人都老了,时间快来不及了……”
  路吟嗫嚅着:“双子,你现在是这里的领导了,你不该和我这样谈话。我求求你,求求你把我忘掉,我会永远尊重你,把你当成……”
  红双子哼一声:“瞧你多么正派,你就不想一想,你这样不仅背叛了我,而且还侮辱了我!”
  “我怎么侮辱了你?”
  “怎么?你在那个女妖面前竟然争不过一个糟老头子,真是一个窝囊废!”
  路吟“啊啊”叫了几声,他实在受不了,他要跑了。这一次红双子没有喝停他,就任他跑去……
  红双子看见路吟在一丛柳棵那儿蹲下了。
  4
  有人报告说路吟不见了。
  夜深了,到处都寻遍了。农场四周站岗的人说谁也别想溜到农场范围之外,这个人很可能钻到了山隙里。蓝玉告诉了红双子,红双子马上火起来。所有人都集中起来去寻路吟。
  到了后半夜,有人发现一个角落的铁丝网上有个很大的通洞,显然有人从这儿搞断了铁丝逃了出去。农场马上与邻近的矿区联手:矿区有一支队伍,还有狼狗。这支队伍迅速搜索了附近十几公里的范围,很快把路吟逮到了。他被捆绑着,一路推搡着押回了农场。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70)
  蓝玉请示红双子怎么处置,红双子说:“先禁起来。”
  路吟被扔在一个镶了铁窗的青砖小房里。那里有两个人日夜持枪站岗。小房里有一个地铺,一张小桌,吃饭都从窗户的小方洞往里递。这个囚禁室好像很长时间一直有人住,因为墙壁和地上都沾了很脏的东西。路吟怀疑那是呕吐的痕迹,有一些则明显是干结的血块。由于要经常抽打被囚禁的人,为了使呻吟呼叫声不让他人听见,所以这间禁闭室就孤零零建在了稍远一点的地方。路吟觉得奇怪的是:他被单独囚禁,可就是一直没人来提审他,而且伙食还得到了稍稍改善。小窗上递进来的有白馒头。多久没有吃过这种香喷喷的馒头了!他大口地吞食,噎出了眼泪。后来他又吃到了炒咸菜,甚至从中嚼出了肉丝的滋味。他一口气就把所有的饭菜都吞下去了,最后才想起喝一口汤。汤里有青菜丝,还有一点肉。他喝下去,直喝得大汗淋漓。外面有一条狗在哼哼叫着。他想大概是那条狗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两个站岗的人笑着把他递出的空食盒拿走。他们咕哝着,不知在说什么。一会儿外面响起了一个女声,路吟赶忙伏到小窗洞上。红双子来了。
  那两个站岗的人被打发了,红双子只让他们把住路口,说:“我要亲自审他,不准任何人靠近这个地方。”
  路吟坐在一摊茅草上。门“哐”的一声被打开,接着又被反手关上。她的脸色变得发青,没有一丝笑容:
  “怎么样?”
  路吟不答。
  “你不是逃离农场,不是逃离惩罚,你是要逃离我,是不是?”
  路吟很想说一声“是”,但话一吐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你跑不掉的。前几天我就给你讲过,我已经发出了关于你的通缉令,我是在心里通缉你!就是这样!”
  路吟把脸转过去。红双子走上前来,突然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领。路吟觉得这双手像铁钩一样。他觉得在她面前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只任她搡动、摇拉,骨架快被弄散了。后来这手又在他脸上狠狠地抽起来。他的嘴角和鼻子一会儿就流出了血。最后红双子猛地一搡,他跌倒在地铺上。
  路吟好几次要伸手扼住这个女人,可是几次都没有那样做。他心里明白:对方是在对背叛者施与惩罚。他知道任何惩罚自己都将接受,他也不愿再一次背叛誓言了。就这样,他任她推搡,抽打,听一声连一声恶狠狠的咒骂。后来他觉得这双手又扼住了他的颈部。天哪,她要把我扼死吗?可是扼了一会儿,这手就渐渐松脱了。她一下把他拥在怀里。他开始挣脱,她就把那张冰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