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1 节
作者:你妹找1      更新:2021-02-21 05:52      字数:4883
  谑裁词焙蚓屯蝗煌V沽俗?br />
  最后一念使他不再挥动锤子,他给吓呆了。因为他马上想到了淳于云嘉和儿子。如果那样可真是太惨了。他盼着见他们一面,只希望在自己孩子的小脑壳上抚摸几把,在深夜里听一听他们娘儿俩的呼吸。“我完美可爱的、永远的新娘。”他闭上了眼睛。双眼潮湿了。他警惕这种伤感的出现,赶紧抬起头,睁大眼睛去看远方。“如果我在流泪,那么我就简单多了。”他狠力挥动锤子,什么不听什么也不想,只是飞快地击打。
  大约就因为一次长长的沉湎,他竟没有听到一声连一声的铁哨子在响。一会儿监工就大吼着奔过来。曲仍然没有发觉什么异样。这样直到一个人过来踢他的屁股,把他踢翻在地。他爬起来,又挨了一记耳光。不由分说,有人揪着他胸前的衣服就把他拖开了。远处有人在哈哈大笑。原来排炮就要点响了,所有人都撤出了危险圈,只有他一个人还在那儿奋力挥锤。一开始监工的故意不让人们呼喊,他只想看看一个老家伙亡命奔逃时的狼狈相。谁知道曲就是没有察觉嘶叫的铁哨子。后来政委蓝玉最先发现了什么,伸手一指那个正在挥动锤子的人:“快去。”
  他给揪回来,给按趴在地上。轰隆隆的炮声像巨雷从天而降,石块飞溅,浓烟蔽日。多可怕的排炮。每一次排炮响起,曲都紧紧伏在地上。大地抖了好几抖,他觉得人在抖动的大地上简直像一些带壳的虫子、像密密麻麻的小蚁。排炮响过之后,由于无风,所以工地上那层红色铅云沉沉地压在那儿。又是一声铁哨子,所有人都像出击的战士那样埋下头往前跑去。地排车噜噜响,还有衣裤在风中抖动摩擦的声音。有谁跌倒了,响起了踢踢踏踏的声音和刺耳的叫骂。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65)
  曲的脚被一块尖石撞了一下,疼得“哎呀”一声蹲下。这时一个人扑到他身上,是路吟。
  “起来起来!你们两个狗东西……”
  一边的监工吼叫着,可是并没有过来。路吟和曲落在了人群后面。
  “老师……”
  曲瘦长的脚从靴子里挣出。小脚趾早就受过伤,包了一块破布,新的创伤又使血从破布上渗出。
  “老师……”
  路吟叫着,从衣兜掏出一块手帕,除去破布,给他急急包扎。
  曲一声不吭。路吟搀着他往前,往另一个方向走去。曲“吭吭”了两声,路吟说:“老师,你,你再也不能在工地上了。”
  曲突然脸色发青,不停地抖动,身体往一块儿缩去。他终于走不动了,坐在一块石头上。路吟就蹲在旁边。前边的人已经开始用铁锹或直接用手往地排车上扔石头。
  监工的人骂骂咧咧跑过来:“怎么回事,你们俩?”
  路吟说:“他伤了,人都挺不住了……”
  监工把路吟赶开。他看了看曲的脚,哼一声,到一边去了。
  一会儿过来一个脸色苍黑的家伙,三两下就把路吟刚刚包上的那块手帕扯下,看了看说:“这种磕磕碰碰的事儿多了,让他扒石头去。”
  路吟大喊一声。黑脸人理也没理。路吟又跑过去拦住他哀求起来。黑脸人这才站住。路吟再次哀求,黑脸就把他扒到一边。路吟仍旧跑到前面拦他的路,他终于火起,噼啪两掌打在路吟的脸上。
  曲都看在眼里。他的两手插在土中,这时一用力站起来,一拐一拐朝前走。他想喊一下路吟,可是张了张嘴巴,已经没有力气呼喊了。他发出的声音含混不清。这时另一个人挡住了去路,发出冰冷的一声:
  “老师!”
  曲坐下了。
  那个人看看四周,把路吟和监工几个人都赶开。曲看出他是蓝玉。他蹲下,小心翼翼把曲的靴子脱下,看看那个草草包起的伤脚说:“这很危险。已经感染了,弄不好要截肢。到那时候你可就动不了啦。”
  曲咬着牙,脸歪向一边。蓝玉说:“也不是没有先例,去年的这时候,一个人比你还年轻呢,只伤了一个小脚趾,后来先把两根脚趾截去,再后来又是截去脚掌。这里条件太差……”
  曲觉得身上越来越冷,越来越冷。本来就蜷缩的身体这会儿缩成了一球。他嘴巴乱抖,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蓝玉又说:“老师,我总觉得这里真不是你待的地方。你自己知道该到哪里去,你自己明白。我以前说过的事儿,你拒绝了。可是你不清楚,能够替你做那个事情的人,我可以在这个农场里找到好几个,他们都可以替我完成这个工作,而且一定会俯首帖耳。不过那样一来,学生为老师效力的机会也就没有了。我是你的学生,所以我有责任这么做。也许我太唠叨了,你琢磨去,你愿意自讨苦吃学生也没有办法了。前几天有一个家伙,工作人员推搡他几把他就火起来,用石块把工作人员的头部击伤了。还好,那个人没有当场把他干掉。他现在已经被送到铁丝网后面的矿里去了。那个家伙完了。”
  曲在心里说:“我宁愿去那儿,宁愿去。”他相信在这里受到的虐待和惩罚也许比起一般的囚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儿没有自由,不能离开农场一步。这儿第一天早晨的训话就被告知:随意离开一步会有多么可怕。实际上这里也没什么可去的地方,荒山野岭,离有人烟的地方还有几十公里。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66)
  蓝玉给曲小心地把伤口包起来,然后喊了几声,过来两个人。他命令他们把曲抬到门诊部去。
  蓝玉也跟了去。整个过程他都在一旁,嘱咐医务人员要好好给这个人包扎治疗。结果他们给他重新清洗了伤口,包扎以后又给他打针,开了一些药。门诊部开了病休条子,时间是一周。蓝玉亲手把这个条子交给曲:“一周的时间,你的伤差不多也好了。这么长的时间琢磨事情差不多也够用了,是吧?”
  2
  时间一天天过去。伤脚痒得难受,简直像被一个野物咬住,然后又细细地咀嚼。白天同屋的人都到工地去了,这里一片死寂。他那么想对一个人说点什么,可除了路吟谁都不敢讲。夜间他附在路吟耳边上咕哝着,路吟好费力才听懂了一半。老人的大意是:我已经活不久了,我大概走不出这个农场了。你还年轻,你是我的好学生——事到如今你也不会再怪罪我了。我希望有一天你能代我去看看云嘉,告诉她:我已尽了全力。我要活下去,一直活着。我死去是迫不得已……路吟听不下去,他真怕发生什么不测:
  “老师,您可一定要挺住啊!放心吧,我记住了您的话。您是我的老师,云嘉就是我的师母了。”
  第二天蓝玉来了,曲呻吟着。他的脚痒得太厉害了。蓝玉问:“那些医务人员是不是按时来检查换药?”
  曲摇摇头。蓝玉骂着。
  门诊部的人被喊来检查伤口,发现仍然没有愈合的迹象。蓝玉问怎么办?
  医务人员说:“也许要住院治疗。弄不好真的要截去脚趾……”
  曲听明白了,他呜呜噜噜喊着,瞪圆了眼睛。
  蓝玉说:“老师放心,有我呢。”
  曲很快就被送到了丘岭后面那个稍大一点的医院里。住院治疗期间,蓝玉几次去探望他。这样过去了近一个月,脚伤终于好起来。出院那天蓝玉又来了,他在单人间里关了门,对曲说:“您体力上的磨练已经差不多了,剩下的问题就是思想上的改造了。学生认为您不必急着到工地上去了——老师认为怎样呢?”
  曲没有作答。蓝玉说,他仍然可以让门诊部再开一个星期的病假,好好休养一下,恢复一*力。
  病假期间,曲拄着拐杖在工场徘徊。他走得很慢,看上去还有点拐。为了找个安静地方,他常常转到一个小山丘的另一面。那里树木葱郁,没有人迹,仍属农场范围,可是看上去简直是另一个世界。丘岭下面是一道水湾,水湾里长了很多嫩嫩的水草,大多是开满粉红色小花的蓼科植物。他蹲下抚摸这些水草,发现水流里有几个小蝌蚪在游动;后来他又发现了青蛙和鱼。尽管这片水湾很小,可是这儿仍然有悠闲的水族。一只嘴巴长长的蛾子在一个黄色喇叭花上*,它的躯体就像一只蝉那么大,飞动时很像一只蜂鸟。他看得入迷,一瞬间什么都忘记了,大气也不出。
  蜻蜓咬在草秆上,下面是几只摆动着长腿在水面上滑动的不知名的虫子。一只小沙锥从旁边钻出了小脑袋。它似乎看到了他,不过一点儿也不害怕。它啄了两下,然后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刷地跑到了一大蓬水蓼下面。脚下的石头上有掘出的新土,他翻动一下,以为是小蟹子在搞洞穴。他用心翻找,一个小蟹子也没有找到。他有点后悔,觉得不该毁掉它们的小窝。他非常后悔。
  他一直待了半个多小时。他越来越发现这片水湾有多么可贵。它吸引了那么多动物,它们都来这儿喝水解渴;有的大概也像他一样,是到这儿游玩的。他扳着手指数着,先后看到飞来的鸟类有金腰燕、麻雀、啄木鸟、灰喜鹊,还有一只翠鸟。有一个小小的四蹄动物长着棕黄色的毛,头颅尖尖的,两只眼睛出奇地亮和大,在草丛下面只探头打量了他一眼,又赶紧缩回了细长的身子。他相信那是一只黄鼬或是其他猫科动物。从这儿往西望去,大约只有一公里远就是那道铁丝网了。铁丝网后面是可怕的矿区,而矿区的西部就是苍苍茫茫的大山了。他以前听过同行的地理老师指点过,这片山地丘岭的南面和东面都被冲积平原包围着,往东一百多公里就是大海。由东往西地势逐渐加高,穿过大片的丘岭区将进入真正的山地了。这一带最高的山脉在山地西北部,峰顶达两千米以上。由于山地的北斜面远远短于南斜面,所以其间的河流也是北短南长。整个东部山脉大多为东北西南走向;北部的山峰海拔高度逐渐下降,地势却趋于陡峻。山势呈浑圆状或者是尖脊状,这样逐渐过渡到丘岭和河谷平原。西部生长了茂密的丛林,有好多地方简直是人迹罕至的原始林带。一位老教授曾因为采集标本,年轻时跑遍了这些大山。他的冒险经历曾经让曲咋舌。老教授在晚年向曲几个朋友讲述大山里的奇遇、各种各样奇怪的植物、草药以及罕见的动物,曾把他们深深地吸引。所有植物学家都懂一些中药知识,不然在野外就会穷于应付。老教授说当年在山里有一次被毒蛇咬伤,幸亏找到了一种星宿菜,不然的话那一次也就没命了。他还遭遇过剧毒蜘蛛和狼等,后来都化险为夷。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67)
  曲拄着拐杖站起,连连叹息。他自感奇怪的是为什么要想到了这些?在农场,他大多数静默的时间都在想淳于云嘉和孩子。“云嘉啊,我这是怎么了?”他呼叫着,泪水顺着鼻翼流下。幸好,在这空无一人的地带,哭一哭还是可以的。
  等眼泪被风吹干了的时候,他才往回走去。“我想活到那一天。”他说出了声音。
  蓝玉很高兴曲最终能答应他。那个草庵的一间工作室终于有了一个伏案的老人。
  他的身躯那么瘦小,在宽大的写字台前佝偻着。老人觉得自己有了一个奇怪的变化,那就是:所有的书籍和文字材料在他的眼前都可以飞速地滑动——不是他的眼睛在移动,而是它们自己在动。他如今可以飞快地读完一本大书,可惜读完之后回味一下,脑子里好像什么痕迹也没有。那儿一片空白。
  那几份提纲老往他眼里扎,他一次次把它们推到一边。桌上是一沓纸张,他取在手里抚摸。多么好的纸,白色的新闻纸,柔软细润得就像绸子。他像捏住钢钎一样捏住一支笔,结果一下笔就发现这力气比过去大了许多。那笔尖在纸上只轻轻一戳,纸就刺破了。他试着减轻力度,结果仍然要把纸张划破。“力透纸背啊!”他只是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后来拿到光亮处仔细端量,还是不能明了自己写下的东西。外边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敲门。他把那些自己也看不懂的东西藏到了衣服夹层,又重新把那份提纲摆到桌子正中。门开了,进来的是红双子。她在屋内转了一圈,后来盯住他的脸看了又看,走了。
  她刚刚离开又有人敲门,这一次进来的是蓝玉。他说:“老师,你可以慢慢来,不过每天总可以积上一两千字吧。”
  曲机械地点头。
  “一天千把字,一个月呢?那就很可观了。”蓝玉扳着手指。
  他一出门曲就把门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