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节
作者:冷如冰      更新:2021-02-19 08:45      字数:4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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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了一道帘子,就是轮班守灵的大臣们,多日来的强求身体,让这些国家栋梁都有些吃不消,好容易到了夜深人静的时辰,都在各自找寻着恢复体的方法,有的发呆,有的闭目,有的在桌案前低头写着什么,亦有的缩成一团避躲着冰寒。
  初音这时身在东偏殿,从建景帝入殓,到装棺,再到搭设灵堂,一连过去了七天,都没出过这间殿堂。好在皇后久病不愈的消息流传已久,不然一准会被言官们抓住了小辫子。
  将近子时,初音丝毫没有睡意,坐在蒲团之上,对着烛火照映的边缘怔怔出神。
  头七一过,按照东兆的习俗就要请僧人念经超度了,这会从各地请来的高僧们正齐聚在西面偏殿内,道场早已布置得当,只等子时的钟声一响,就开始为期四十九天的讼经祈福。
  手捻着那多少年没再碰过的持珠,一颗颗如眼睛一样的菩提子在指尖流转,背向临时搭建的供桌,面朝着门的方向,目光如水幽幽潺潺,想在夜的寒凉中理顺心中的芥蒂,却发现怎么也走不出那片长在无形中的泞泽。
  几天来不停地设想,又不停地推翻,初音脑子都木然了,这会又是早该安歇的深夜,所以她现在更多的就是放空着眸光,对着某一处发愣。
  皇城的门槛普遍都很高,这又以长安殿为最,达到了十四寸,取佛家“十四无畏”之意。
  此时几乎与膝盖等高的门槛,在初音眼中,与心中的烦愁重合到了一处,同样是一道若不小心谨慎地迈过,就会摔得伤筋动骨的坎儿……
  红亮的朱漆门槛在平视中正反射着点点光斑,如同那飘飘而落的雪花跳到上面一样,而在门槛与门框的那个夹角,有一片白色素纱正一鼓一鼓地撩拨着那尊重不可侵犯的象征……这让初音想到了异域佛家的传说:得道的高僧要经受得住美艳妖精的诱惑,才能真正成佛……
  等等……在那隐隐传来的佛经声中乱想了很久,初音这才意识到,门角不可能有什么帷纱……
  想着,手中一顿,菩提子轻击的声响止住了,初音眯着眼睛紧盯着那片衣角慢慢地自暗色中一点点显露出来,最后一道挺阔的身影出现在了她的正前方。
  供桌之上的长明灯只是以一条棉芯浸在香油之中,本就不及烛火照得明亮,此刻那人又站在很远的位置,以至初音只能看到那他的一袭孝衣,连腰间的佩带都是暗暗的,更不要说面容与表情了。
  等他撩衣跨过门槛,初音这才看清了那只脚,所穿的皂靴上镶着两道银线……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如同叹息一般。初音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悲凉感,只是想让他明白,这次若还是执意,那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这就是您七日闭门,不下诏令的原因吗?”
  “你也说他不再是以前的他了,不是吗?”
  “他只是在害怕,怕您会对他失望,从而远离……他是在冷漠与渴望中长大的孩子,想要很多很多的赞许来平复那与生俱来的自卑,您……有多久没有夸讲过他了?您又有多久没与他亲忸地相处过了?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法留住您罢了……”
  “作为帝王,想让所人敬畏,又要让人爱戴,还要有热络的友好,会不会太贪心了点……”
  “他会是一个好皇帝的……只是需要您的支持。”
  “梓安,曾经天下人也认为你将是一代明主……”
  梓安怔了片刻,然后苦涩地长出口气,皇娘果真是最懂他的!知道怎么说会勾起他的自责与内疚,就像他知道她不会对自己所表现出来的病愈而流露惊诧一样,这是蕴在朝夕相伴中的默契与了解。
  其实早就知道皇娘是有所觉查了,从她慢慢的疏远开始,她不说,他就装糊涂,这样也很好,至少生活得那般近,近得一呼一吸都能感同身受一样,还能再求什么呢?
  梓安步履坚实地走近皇娘,在她身边的蒲团上坐好,待平顺了衣袍之后,才学着她的样子盯向正门,“我是被皇父下诏罢黜之人,威旺早已不如从前,若想再登大宝,谈何容易,皇娘……其实您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吧?现在的犹豫,只是在顾虑我……”
  说着,梓安展现了笑纹,很淡却是那般的俊朗,眼神还是那些清澈,能让人从眸底直看到内心深处,“皇娘,只要略有不甘,早在好了的那天,我就会站出来……清闲地过了这么多年,看着承泰与您跟臣子和后宫周旋,除了担心,就是替你们累了,所以我乐于此时的平庸,您下诏吧,不要让承泰与天下再等了。”
  他总是这样,面面俱到,而在那个皆大欢喜的结局里面,是不包含他自己的,这样的梓安让初音疼得喘不过气来。伸手想拍拍他的肩膀,用来慰藉他多年的委屈,也平复自己的愧疚。
  梓安的从容还是未起半点波澜,初音的起伏也没得到一丝的缓解,他们之间的默默就被人强行打破了。
  “娘娘,妾身前来复旨……”一团素白踉跄着跌进了门,几乎是跪着蹭到了初音的身前,还没等他们弄清怎么回事,就已经哭泣着磕上了头。
  什么意思?初音微一颤眼尾,看着那双记忆中风情万种的明媚眼眸,如今已经肿得跟个疤瘌没什么区别,对这位所说的话更是一头雾水。
  “以元丞相为首的政事堂大臣们已经拟好了折子,要求彻查皇上四年前病情突然加重的事,和曦贵妃偶得龙嗣有没有关联,并扬言一定会追究到底……贵妃娘娘,您不会是想说,您不顾皇上安危求欢燕好,是出自皇后的授意吧?”碧桃手捧着一叠宣纸走了进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高度的关系,初音感觉碧桃微扬着下巴,看向冷桐的目光中竟带着不屑。
  然后碧桃未在跪着人的身边停留,而是直接越过了她走向主子,将手中的纸张与供桌上原有的码放到了一处,“这是朝臣们为大行皇帝写的祭文。”
  初音只动了下眼睛表示知道了,只因碧桃带来的消息太过震撼,让初音没工夫再去细琢磨那些悼念歌讼亡者的文章,也没空去研究自己女官是否真轻视过谁。
  对四皇子的出生,朝中一向是有着共同的质疑,因为他的存在与皇帝的病体恶化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这让人不得不将两件事情放到一起,朝臣与言官们也曾奏请过定南王,要清查此事,可承泰碍于有皇上的口谕,所以也只能将下臣们的要求驳了。
  现在,皇帝大行,再不用顾及那不知是不是人假传的圣意,继承自元老将军耿直刚正血统的元丞相,自是不可能再漠视下去,而几位重臣也都似是早就想好了一样,元丞相才一提出,就都一一表示了同意,并联名上奏。
  看着冷桐慌成了这样,初音心说这其中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儿,不然以冷桐的心计,不可能会乱了方寸。
  见皇后不语,冷桐又跪移了两下,匍匐着身子,“主子,当初奴婢决意服伺皇上,是同您商量并得到了您的首肯的,请您……为奴婢说句公道话。”
  眼前这个卑微到尘土里的人,与那个宛如月华仙子的影像,怎么都无法重合到一起,可是冷桐这些年来所做的种种,让初音罔顾了这人此刻的悲惨,“怎么?太保无法保你平安了吗?”话才一落,初音自己就倒吸了口凉气,这刻薄的语气,真的是她的吗?
  冷桐所受的打击绝不亚于初音,她不可置信地使劲瞪着一双红肿的眼睛,“您,您,您……您不能这么对我,”说着转向了梓安,“大皇子,再怎么说我也曾经听过您的命,您不能袖手旁观……”
  “多行不义没人能救得了你……”梓安略显苍白的唇轻启,直接就灭掉了她的希望。
  冷桐摊坐着,看看面容平静,嘴边微扬的皇后,再瞧瞧目光盈盈的梓安,她突然发现,自己不该来……
  第68章
  诚如梓安所说,在建景帝驾崩后的这七天里,初音对是否下诏让承泰继位一直在踌躇不定,再加上众臣子不明所以地一味请旨,更让她犹豫了,生怕自己会在这样的局面中下错了决定,所以一直将自己困在偏殿中,谁都不见。
  初音不住地盘算,梓安退避了皇位,那承泰登基与三皇子或是四皇子入驻长安殿,到底哪个对自己更为有利。七天七夜里,初音自己心中争辩不决,虽然最完美的结果是宣布梓安病愈的消息,那样往日里英明决断的前太子,继位为帝就颇为理所应当了,可梓安的一句话说得很对:他曾是被废之人……基本上可以预见重塑威信的坚难,而且他也意不在此,所以初音决定成全梓安的想法,当作这么多年来他默默守护的回报。
  再有就是属意承泰了,可是他现在已经成长为了一名优秀的领导者,不再是那个会需要她来指点的懵懂少年了,那早年间在真正沙场上被血汗浸过的性子,已经在岁月的磨砺中,变得干练且凌厉,如果这样的承泰再得到了至高无尚的权力,想着初音就沁出了冷汗……她肯定不能如愿地解除皇家所给予的这道枷锁了!
  至于另外两个,就更不得不让人担心会不会有权欺幼主的事情发生,而且在小皇帝成年之年,她也只能被困皇宫动弹不得……
  想来想去,最后好像只剩了一条路……
  拿定了主意之后,初音在正月初八的子夜,正式下诏:定南王承泰嗣位,军国大事由政事堂大臣辅之,新君为先帝守孝二十七日,由钦天监拟日登基。
  二十天,这是初音作为东兆王朝最高权力象征的期限,册封大典一过,再无什么能牵制得了承泰,要做些什么来保障自己不会处于下风呢……初音很悲哀的发现,现在的她为了能走出皇宫,已快到了处心积虑的地步了。
  是夜,承泰在建景帝灵柩前领诏即位。
  唱讼的经文中,混杂着吾皇万岁的高呼,远远的传来,初音飞快地捻动着手中的菩提子,一遍遍默念着《心经》,期望能平静下来。
  少时,有衣袂婆娑伴着轻微的脚步走近,初音没有回头,似是知道是谁,又像是怕确认一样,只是眯着眼睛,嘴唇嗫喃一句句梵文自唇齿间流出。
  “曦贵妃自溢在鸳鸯殿……”没有前缀与后述,只是平平的语调,若细品,话中似是还含了此许的嘲讽。
  吧嗒一声,那在雪峰中练就一身硬骨的通天眼跌落到了青砖之上,死了?一个时辰前她还在自己面前声泪俱下,怎么能……初音不可置信地仰头看向承泰,素孝依旧,银冠依旧,下巴上布满的胡茬和眼底的血丝,都在诉说着疲惫,可是在他的面颊上游离着一丝她从未看到过的情绪,很复杂也很难懂,初音不由地驻目深凝。
  承泰并没有侧目,径直地走近了供桌,拿起一旁的素银钎,将几乎没入香油中的灯芯往外挑了挑,立时火苗跳动,幽暗被冲散了些许。
  见他没个答自己话的意思,初音扭头看向门口,果然不出所料,碧桃正一脸防备地盯着承泰,见主子投过来询问的眸光,忙一点头,“贵妃已薨逝……”
  “哼……”承泰冷笑一声,“她倒是个聪明人,知道朝庭要是彻查当年的事会有什么结果,就来个先发制人,落了个好名声不说,还能以殉葬的举止入得先皇的陵寝……而四弟,也能得到更多的荣耀。”
  初音叹息着,是啊,冷桐这么做多半是为了四皇子吧,若真等大理寺查出点什么来,到时不光她会获罪,怕是连那个稚子都脱不了关系,舍己一命,换来孩子的一世安康,这就是做娘的想得最多的事儿吧,蒋氏曾经也是这么做的……
  可惜,初音没有过子嗣,纵使是养在身边的重尔,也多是乳母采女们在照顾,根本用不到她,所以,虽会为重尔的聪明伶俐欢喜,为他的头疼脑热忧心,相比于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还是差着那历经生死般的孕育生产吧。
  想到了四皇子,初音眼前就浮现出一个男童两泪汪汪,无依无靠的可怜样子,心一软,对碧桃说:“你去走一趟鸳鸯殿,将皇子带去飞羽殿,交给乌氏照料,本就透骨冰寒,别因为国丧冷坏了孩子的一身娇贵。”
  碧桃抿着唇想了半天,眼珠在皇上与主子之间来回打转,正考虑着是不是找个采女去办这事,就听到承泰喝了声,“没听到皇娘的令吗?”
  高亢的声线不光吓得碧桃哆嗦了几下,连初音都心有戚然,不住地冲女官使眼色,那意思就是:快去吧,我没事……
  得到了主子的保证,碧桃这才僵直着身子行礼,退下。
  重又把持珠掂在了手里,初音让每一颗浑圆的每一段弧度都在指尖绽放,想用最虔诚的膜拜来消业除障。
  冷桐的死对初音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让她都止不住自血液里生出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