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6 节
作者:爱之冰点      更新:2021-02-17 21:51      字数:5097
  她是不敢去想,可忍了这么久,终究还是问了。
  一旦问出口,一条裂缝就这样横亘在二十余年夫妻感情之间。
  顾怀袖想了很久才问,可她问出口的瞬间,忽然不想听张廷玉的回答。
  因为她很清楚,不管张廷玉怎么答,都是错。
  都是错。
  头一次知道什么叫同床异梦,顾怀袖一夜没闭上过眼,却也一动不动。
  次日张廷玉起来赶早朝,顾怀袖等他走了才闭上眼,不知不觉这么一摸,枕头都湿了。
  可她终于能够睡着。
  一直等到日上三竿,她才起来。
  梳妆的时候,她手指点着自己的眼睑,用手指给自己添了粉,然后道:“叫个人,去万青会馆,就说张老先生要考校沈取的功课,让他来张府。着石方做一桌好菜……到时候……”
  手指抖了一下,顾怀袖看了看自己指腹滑腻的珍珠粉,这么轻轻地一碾。
  晕染开的粉胭脂,就像是美人腮边泪。
  顾怀袖一声轻笑,“我老了……”
  今天的顾怀袖格外奇怪。
  丫鬟们看她拿起了粉,又放下了口脂,没一会儿又拿起了黛,放下了口脂,换来换去没个完,最后什么都没做。
  临近中午的时候,下人将沈取请来了。
  许久不曾见沈取,倒是有了几分意气风发的感觉。
  “学生给师母问安,许久不曾来,听闻先生要考校沈取功课,怎没见着先生?”
  “你先生还在朝上,他没空找你。”
  顾怀袖只是找个借口说话罢了,她细细看着沈取的眉眼,又觉得他眼底戏谑下头藏着温润,和和气气像是君子。腰间挂着的,是当初仙姨娘送的玉算盘,这几年都保存得好好的。
  一晃十七年过去了,她的孩子也长大了。
  兴许是顾怀袖的目光让他迷惑,沈取迟疑了一下:“师母?”
  “罢,没什么事,你来坐吧。”顾怀袖暂时没说叫他来的意思,只和气地笑笑,将心底的所有心思掩藏得很好,“你来的时候,沈恙知道吗?”
  “他在跟一些要紧人谈事情,盐商的事情我从不插手。”
  沈取这些年再本事,但凡他想要碰盐事,立刻会被沈恙训斥,那模样俨然凶狠。
  久而久之,沈取就学乖了,只管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儿,不去管沈恙的事情。
  不少人说沈取不是沈恙亲生的,只把茶啊布啊米啊之类的生意扔给他,却偏偏不把最来钱的盐道生意分给沈取任何。就连李卫都开始跟两淮巡盐御史接触了,沈取还是只管自己那些事情,不免让人有些非议。
  可沈恙没有理会这些,照旧一意孤行。
  今天他就是去谈事,沈取叫人留了口信儿给他,便来张府了。
  不过今天的师母,似乎不大对劲。
  几个月之前,沈取见过张二夫人那绝情狠心的手段,虽不明白为什么,可当时他没走出去,也没去打扰他父亲。长辈的事情,小辈不乱插嘴,免得触了什么禁忌,又惹他父亲发疯。
  顾怀袖听见沈取没插手盐事,又是一会儿没说话。
  她一点一点看着沈取的五官,忽然道:“青黛,拿书来。”
  青黛搬了一堆书过来,顾怀袖直接开始抽问他的功课,经史子集,无一不涉及,乃至于做人的道理……
  她一一地问,沈取一一地答。
  对答如流,毫无疏漏。
  顾怀袖问累了,便将书朝着地上一扔。
  她嘴唇紧抿起来,这样的儿子,终究不是她自己教出来的!
  “师母不问了吗?”
  沈取一副轻松的表情,寻了个间隙,偷偷喝了一口茶,似乎说话有些多了。
  他也给顾怀袖倒了一杯:“师母喝茶。”
  顾怀袖接过那一杯茶,眼泪却一下掉了进去:“你往来京城这么多年,你父亲不是专宠着仙姨娘吗?怎的没见过她?”
  “……仙姨娘?”
  沈取眼神闪烁了一下,却对顾怀袖掉眼泪的场面视而不见。
  他笑:“您都知道了,又何必再问?”
  都知道了……
  到头来竟然是她一个人,可怜虫,被蒙在鼓里!
  人人都是智计高妙,聪明绝顶,只她顾怀袖一个蠢笨愚钝,半分端倪不知!
  都是好的。
  个个都是好的。
  她不知不觉地挂出一分冷笑来:“沈恙把你养得真好。”
  “他是我父亲,如何能不好好养我?”沈取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他埋下头,看着茶杯里的茶,叶形很漂亮,一芽两叶,都是今春收的茶里最嫩的,还是他今年孝敬给先生的。“师母,您还有事吗?”
  “……到头来,竟从无一人,顾念我的感受么?”
  她笑也笑不出来,哭也哭不出来,忽然痛得麻木,连声音都哽咽起来。
  “看样子,你是不会回来了。”
  “师母,我若是走了,便看着他孤独终老吗?”
  沈取慢慢地说着,长辈们的是非,他真的管不了。
  他连自己都管不了,也断不下。
  这本就是一场误会,一场错,原是顾怀袖不知道便好了,他们都装作不知道,兴许和和乐乐这一辈子,便当从来没有过那个已经被埋进土里的孩子。
  “都怪我贪恋人世繁华,刚生下来,原已经背过气去,却舍不得死……人都埋进去了,又开始哭,若是当初死了,兴许便没了后面您与我父亲这许多的苦痛吧?”
  手指端着茶盖,轻轻地拂开茶沫,沈取的动作,透着一股奇怪的小心翼翼。
  沈恙常言,喝茶解渴,他不会不会品茶,只是真正能品茗的时间和心境,他都没有。
  沈取不知道什么样的心境似乎品茶,所以此刻仅仅是嗅着茶香罢了。
  “张老先生难得糊涂,您又为何要这样聪明剔透?放我父亲一条生路,不行么?”
  “他救我,我谢他。不然送给他的便是一樽鸩酒……”
  而沈恙,定不会跟胤禛一样验毒。
  顾怀袖心里荒凉的一片,她好想找个地方嚎啕大哭,可她坐在这里,端端庄庄的。
  “我放他一条生路,他怎不给我一条生路?”
  还不知是谁折磨谁呢……
  顾怀袖只觉得荒谬,荒谬至极!
  可是沈取何辜?
  孩子夹在中间,到底要怎么选择?
  他已经大了,不是孩子了。他叫了沈取十七年的“爹”,生恩,养恩,如何能抉择?
  顾怀袖泪眼模糊看着沈取,声音却很平静:“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身世的?”
  “……”
  沈取不言。
  他也实在不知应该怎么说。
  手指摩挲着茶杯的边沿,沈取弯唇一笑,似乎在安慰她,只道:“我父亲时日无多,待他去后,我再与师母细说吧。”
  沈恙最近在办大事,或者说他一直都在筹谋,最近沈恙在书房之中的时间越来越多,沈取心中那种不祥的预感便越来越强烈。
  他从不避讳死亡,因为他进过无数次的阎罗殿。
  顾怀袖几乎都要听不清沈取在说什么了。
  自打在年府做了那个梦,她便知道了,可不问,也不敢问。沈恙被她伤了之后没多久,又带着沈取走了,顾怀袖问也没意思,直到月前沈取来了,她才将刻意被她遗忘了许久的事情给记起来。
  她在怕,一怕张廷玉当年骗她;二怕即便知道真相,也无法挽回。
  如今竟然双双应验。
  二十年夫妻,情何以堪?母子相隔十七年,又如何相对?
  她缓缓撑着身子起来,忽然觉得自己老了好多,好多……
  “既如此,你走吧。”
  既如此,你走吧。
  她身形摇摇欲坠,可冥冥之中又有什么奇怪的力量支撑着她往前,一步一步朝着珠帘而去。
  沈取就在后面看着,又埋下头不敢去看。
  他出来的时候,碰见下朝回来的张廷玉,在门口。
  张廷玉顿住脚步,将顶戴拿在手里,看了他半晌,早就猜到他为什么出来了。
  如今摆在张廷玉面前的,何尝不是一个困局?
  沈取有些艰难开口,才给张廷玉问好:“先生……”
  张府门第很高,沈取站在上头还没下去,张廷玉就在台阶下,石狮子边,注视着他,过了许久,只勉强笑道:“回去时候当心,下雨了,天转凉,记得多添衣裳。”
  ☆、第二三四章 母亲
  这么多年,顾怀袖一直不觉得秋天不好。
  可眼见着外面树叶都掉光了,她现在才明白伤春悲秋皆有来由,无非是“触景生情”四字罢了。
  她与张廷玉这许多年的夫妻,有的玩笑无伤大雅,有的事情问着,即便是不想说,也不会撒谎。至少他们都知道那不是欺骗,只是不想说罢了。只要哪一天肯说,事情都是平平和和。
  顾三张二,两人都很聪明。
  各自给对方留有余地,就像是顾怀袖不过问张廷玉在外出入什么声色场,那些都是无法避免的。而她相信张廷玉,就像是张廷玉相信她。张廷玉也从不问顾怀袖太多的行踪,她是四爷的奴才,要帮四爷办事,还有一些后院之中的权衡。
  她愿意说的时候,他听着;他愿意说的时候,她听着。
  彼此留有空间,才是能风风雨雨走这么多年的秘诀。
  近则伤人,远则疏淡。
  顾怀袖一直以为,他们两个人,就这样彼此珍视,能白头偕老。
  可是忽然之间,她发现了这样一个谎言。
  纵使它再漂亮,出发点再好,顾怀袖也觉得心下一片的荒凉。
  她不是承受力很弱的人,那是她的儿子。
  她曾经眼见着沈取在自己面前发病,眼见着他吃那些味道很奇怪的药,眼见着他在阎罗殿前面挣扎徘徊,在葵夏园的客房里呻喊痛吟……
  可她那个时候在干什么?她只是以一个陌生人的姿态,高高在上的怜悯自己的儿子。
  那是她的孩子啊!
  是她千万般挣扎,浮上岸,苦苦哀求江边老渔妇才保住的。
  他们凭什么……
  姑且不论沈恙此人之居心,生恩养恩之分已成事实。她选择尊重自己的孩子,也不愿让所有人都处于两难之中,她毕竟只是生了他,没有养他,更没有陪他走过这么多年惊险坎坷的路,她凭什么要孩子叫自己一声“娘”?
  种种的情绪奔流上来,有对沈恙的怨恨和感激,有对沈取的心疼和心痛……
  可是对张廷玉,她如今复杂得说不上话来了。
  就是那么一句话而已,她还记得当初张廷玉是怎么告诉她的。
  沈取说,张老先生难得糊涂。
  他当然难得糊涂了,跟她装糊涂罢了。
  顾怀袖想着,却慢慢把眼泪都擦干了,她不想哭,从来不想。
  她就这么坐着,许久许久。
  她曾经对张廷玉说,若他纳妾了,负心了,他们就和离,拉着自己的嫁妆云游四海去。她又不在乎自己的名声,若是世人惧怕的东西她都不惧怕,那世间也就没有什么好惧怕的了。可她如今是有孩子的人了,即便不算沈取,她也还有张若霭、张若霖、张步香,这里能束缚住她的东西太多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走,让张廷玉一个人过去吧,可又觉得舍不得。
  他们走过来那么多年啊,从一无所有,从默默无闻,到如今声名赫赫,各自手里握着各自的能量。
  他们都不是普通人,一步一步,当初有多艰辛,如今就有多心痛。
  平心而论,那真是一件小事。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小事,让从来没有过的裂痕出现了。
  顾怀袖埋下了头,屋里的丫鬟都已经出去了,这里只有她一个。
  风把变红的枫叶吹到了她的窗棂上,可她看也不想看一眼。
  走上前去,两手扶着两扇门,顾怀袖看见他来了,却还是缓缓将门给合上。
  她听见大门吱呀的声响,很轻微,像是她心里的什么东西。
  她埋头垂首,看着自己搭在木质门沿上的手指,苍白,纤细,手背上有青紫色蜿蜒的血管。
  可是她依然老了。
  整个人都没什么力气,顾怀袖背过身,贴靠在门里一侧,缓缓得滑坐下来。
  张廷玉大概也是知道的,昨晚她问了什么,他一清二楚。
  她甚至知道,张廷玉肯定已经猜着她今天要干什么,可他没有阻止。
  因为顾怀袖一旦发现,就意味着无法挽回。
  有的东西是遮掩不住的,他再用谎言来遮盖,又有什么作用?
  无非是将这一条裂缝,撕得更大罢了。
  前所未有地冷,也前所未有地寒。
  她缩成了一团,看着冷落的内室,只是想着,让她静一静。
  现在,顾怀袖谁也不想搭理,谁也不想看见,她只想自己一个人想想。
  一只手掌,已经搭在了门上,可又终于缓缓地收回。
  张廷玉站在外面,喉结上下动了动,手指蜷曲成一个怪异的弧度,终于抖了一下,缓缓地收了回来。
  他就这样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