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5 节
作者:爱之冰点      更新:2021-02-17 21:50      字数:5043
  簪子,想来缺了一根,还是扔了比较好。”
  “只是丢了根簪子罢了……你若觉得不好,便压进箱底吧,还扔掉?当真是个小财神爷了。”
  张廷玉走过来,拿起拿一根簪子,又轻轻放下,忽然道:“三月十八那一日,你别出门……”
  顾怀袖忽然抬眼看着他,有些迷惑:“你……”
  张廷玉就站在她身后,两手按着她的肩膀,没用力,轻轻地,可是她瞧见张廷玉眼底翻涌不定的神采,那是变幻的风云,压抑许久的仇恨和抱负,还有勃勃的野心和燎原的掌控欲。
  伸出自己的一只手掌,握着拳头,他问顾怀袖:“知道爷手里有什么吗?”
  “什么也没有。”
  顾怀袖笑了一声,然后道:“你放开手,就拥有全天下。”
  “……是有道理。”
  可张廷玉不是这个意思。
  他轻轻将拳头翻过去,手背朝上,再缓缓展开,然后状似不经意地这么一翻,顾怀袖在看见他掌心东西的一瞬间,头皮都炸了起来,若不是张廷玉按着她,这一刻她整个人都已经站起来了!
  “你!”
  “嘘——”
  张廷玉眯着眼睛,这么轻轻的按了她的唇一下,示意她不要如此大惊小怪。
  人在做成一件事的时候,往往有一种难以掩饰的志得意满。
  张廷玉也不过是个俗人,他掌心里,赫然是一枚盖着的红色铃印,废太子胤礽旧日的太子宝印。
  顾怀袖只觉得自己背后冷汗都出来,她看着张廷玉,却发现张廷玉眼神是晦暗不明的。
  “你……”
  “你说在万岁爷万寿的时候,太子一党的中坚噶礼,忽然收到由太子亲信送去的又印信的信件,会不会立刻有什么动作?赵凤诏乃是噶礼的心腹,也是太子的亲信,这一封信,不如就让胤礽借着这次万寿,给要赴宴的噶礼……”
  张廷玉轻描淡写地说着,又抽了顾怀袖手里的锦帕,轻轻将手心里的印记给擦去,印泥的颜色是深深的血红,像是一大团血迹。
  他已经站在了灯盏前面,便轻轻用手指拨了一下烛台的火焰,看着它在自己手指拂过的时候变幻形状,“这火啊……在灯盏里的时候,小小的一团,可若是放在了荒原上,芳草萋萋,几乎立时从温驯到凶野……”
  微微眯起来的眼,眼缝里只有些微的光影。
  张廷玉许久没有再说话。
  他的影子被灯盏的光拉得长长的,覆盖了富贵蓝红夹百花盛开图绒毯的一小半,有一种奇异的压抑。
  这一刻,顾怀袖知道,他变了。
  她不知道这样的改变是好是坏,可平白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她被皇帝召入宫中,要么划花一张脸,要么丢命。最后她跟皇帝呛声儿,狠狠一刀划了手……犹记得那一日,她把自己卖给了胤禛,彻底成为四爷的奴才。张廷玉接了她出宫,紫禁城巍峨的影子,便在他们的身后,逐渐地拉长,拉长……
  如今看着张廷玉的身影,她恍惚觉得那是整个厚重的紫禁城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顾怀袖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泪眼模糊看他鬓发已带斑白。
  张廷玉回头:“贤臣,权臣……似乎也没什么不一样……”
  不都是一个“臣”字吗?
  张廷玉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又说,伪君子长戚戚,真小人坦荡荡。
  可是顾怀袖忽然觉得,君子即小人,小人即君子,人与人,从无不同之处。
  便像是赵申乔乃是清官能臣,却诬告无辜的戴名世,就像是张廷玉国之栋梁,却冤杀两案,算计赵氏一门。
  三月十八,康熙在畅春园大门处大宴千叟。
  整个京城,从畅春园到西直门,沿途所见,尽是华丽铺陈,牌坊彩绸,福寿吉祥物件摆满,几里一御座。京城六部各寺各院,都是张灯结彩,人人喜笑颜开,只待迎康熙六十大寿,庆贺天子寿辰。
  皇恩同沐,便是连牢门之中的死囚都能吃上一顿好的。
  看上去,一片和和乐乐,即便是寻常不出门的人,这时候也出去观看这难得一见的盛景。
  整个京城,充斥在一种人为堆积起来的欢腾之中,在阳春的三月里,像是飞落杏花雪,灿烂得让顾怀袖心悸。
  天子暮年,大清盛世。
  人潮如涌,车马川流。
  可顾怀袖,没有出门,她静静地坐在屋里,算着府里的账。
  算盘拨动之间,声响都还没府外震天丝竹之声喧嚣。
  然而她的心很静,盛极而衰,盛世之后和盛世背后,又是什么?
  是朱三太子一家冤死的命,是沈天甫一家抄斩的令,是戴名世断头台上的血。文成武德,天下太平……
  平三番,灭鳌拜,亲征噶尔丹……
  功业甚伟。
  “啪……”
  拨算盘的手指忽然停下来,顾怀袖坐到了妆镜前面,仔仔细细地看着自己,终于在鬓边找到了第一根白发。
  她珍而重之地看着,抚摸着,便将头埋进臂弯里,这么睡了一觉。
  春日风光正旖旎,鸟儿啁啾,落英缤纷,人间盛世。
  而她,不过在这盛世里,寻求一隅的安稳。
  外头歌舞正盛,而赵凤诏命数已尽。
  一片的祥和之中,赵凤诏已跪上断头台,他父亲赵申乔和兄弟赵熊诏都在,张廷玉也在。
  手里握着一份卷宗,像是当年那样,张廷玉将卷宗轻轻放在了翘头案上,微笑着看脸色惨白、神情恍惚的赵申乔:“噶礼下狱,赵凤诏贪污库银二十万,万岁爷亲定为天下第一贪。赵大人,您这天下第一清官,该行刑了。”
  赵申乔完全无法回忆起宴席之上的一幕,直到如今恍恍惚惚坐在了监斩官的位置上,他才明白过来。
  两眼充斥着血红,赵申乔年纪已经大了,白发人送黑发人。
  “何等恶毒之人,才会如此处心积虑地报复……”
  张廷玉却笑:“何等恶毒之人,会置我一无辜门生于死地?我张廷玉,为万岁爷办事,绝无半分挟私报复,更无半点私心。”
  这话,与当年赵申乔对张廷玉所言,何其相似?
  当年赵申乔说过的话,如今被张廷玉原话奉还!
  戴名世何辜?
  被牵连流徙的数百人何辜?
  如今赵申乔来跟张廷玉说恶毒,说处心积虑,真是天大的笑话!
  轻轻一拱手,张廷玉退到一旁:“时辰快到了,该您监斩了,赵大人莫要自毁前程,万岁爷那儿还等着听消息呢。”
  千叟宴上闹出这么大一件事,还截获了胤礽噶礼等人密谋的信件,更有巨贪赵凤诏,群臣都来劝阻,叫康熙别在千叟宴见血,可康熙在气头上,人人都说今日见血不吉利,可偏偏有个方苞出来说:“皇上便是天,天之所向便是吉!”
  此言一出,谁还敢反对?
  天子一发话,今日竟见血光!
  赵申乔颤抖着手,拔了签,近乎哀嚎地扔了出去,看着刽子手斩了他儿子,整个人悲痛欲绝地扑倒在地。
  张廷玉只将袖中一张从黄历上撕下来的纸压在了案头。
  三月十八,宜嫁娶动土开市,忌入殓行丧。
  可不是好日子吗?
  他像是两年前一样背着手,缓缓顺着长安街,穿过热闹繁华的人群,眼见耳闻,一派盛世气象。
  戴名世被挫骨扬灰,如今英魂安在?
  缓步路经昔日权倾朝野的明珠府邸,忽见门庭冷落鞍马稀,便知六朝旧事随流水。
  古今王侯将相,岁月里,不过黄土一抔。
  身前事,身后名。
  于死人又何知?
  且抛那浮名似云去,待我浅斟低唱,狂一回、真一回……
  ☆、第二三三章 困局
  康熙于畅春园门前万寿节作《千叟诗》,遂将此宴名之为“千叟宴”。
  左都御史赵申乔的儿子赵凤诏被斩于断头台,这一日乃是吉日,不宜入殓收葬,尸首过了次日子时方敢动,殓入棺中。
  次日早朝,赵申乔以教子无方、为父不察为名请辞,康熙不允,固请诸臣议事,张廷玉进言:“赵御史清廉为官,是为能臣干吏,乃大清股肱,万不可辞。”群臣附议,于是令赵申乔官居旧职。月余后,广东出饥馑之荒,康熙遂命赵申乔前往督办赈济平粜之事,七月授户部汉尚书。
  同年七月,张廷玉随扈往木兰围场行猎,晋奉直大夫,官三品,特赐二品官俸禄,以示皇帝嘉许。
  一切似乎都开始好转,而顾怀袖的白头发一开始有,她整个人似乎便安定了下来。
  等张廷玉从木兰围场回来,又是九月中旬,连中秋都没来得及过,回来赏月却连桂花都要落了。
  顾怀袖叫人在庭院之中置了酒席,做了螃蟹,摆了桂花酒,便坐在了桌旁,又吩咐青黛去温酒:“天也渐凉了,酒冷伤身,还是暖暖的好。”
  月上中天,府里丫鬟几年换一茬,如今已经少能找到当年的熟面孔了。
  张若霭坐在一旁,只促狭地看着顾怀袖:“娘,前儿我跟钱朗喝酒,怎没见你关照说要喝温的?”
  顾怀袖闻言抬头,看他一眼:“这些小事上你倒是比谁都在意,怎不跟你爹比比学问本事?这几个月你在他书房之中可也学到了不少东西了……”
  的确是学到了不少的东西。
  张若霭一双眼抬起来望着他母亲,又缓缓的垂了下去,往嘴里塞了一块梅干,有些酸涩。
  “是学了不少的东西,儿子还比不得父亲。”
  “不过你父亲十五的时候,未必有你本事……”
  不,这话这样说也不对,顾怀袖认识张廷玉的时候,张廷玉已经及冠。而十五的张廷玉是什么样子,顾怀袖也不是很清楚。
  可是想想也知道,那并不是什么好过的时日。
  兴许是忽然被这一句话给勾起对往日的种种回忆,顾怀袖一时没说出话来,连张廷玉回来了都没注意到。
  直到,张廷玉的手指轻轻擦过她额头,勾了她鬓边一缕金流苏,才回过神来。
  “回来了?”
  “刚回来,才从宫里处理了事情。倒是你,怎见着人清瘦了不少?”张廷玉看了一眼两个儿子跟一个女儿,又回头来看顾怀袖,末了道,“方才想什么这么入神?”
  “跟若霭说十五岁的事儿,刚问他学问如你不如你,倒是想起来,十五之时,还不认得你。”
  那个时候京城里基本只听过张家大公子廷瓒,又有何人知道如今时易世变,反倒是张廷玉步步高升呢?
  世上的事情真是捉摸不透,那个时候她还没撞破太子跟芳姐儿的事情,也没被胤禛给控制住,更没有上贼船,日子虽然明争暗斗,可也悠闲无事。
  现在荣华富贵满身,回想当年白衣之时,却有颇多的慨叹了。
  一路走来,二十余年。
  两人对望了一眼,又都是一笑。
  张廷玉道:“明年断不想跟着皇上去塞外了,每年中秋都只有回来再过……”
  “爹一点也不念家。”张步香扮了个鬼脸,一吐舌头,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中秋过节都是娘跟我们一起看月亮,你不回来看。”
  张若霖倒是没什么感觉,现在脑袋一点一点,似乎就要睡过去。
  张廷玉无奈:“明年必定在,必定在。”
  可谁又知道明年是什么样子呢?
  顾怀袖听了,也没放在心上,只叫人布菜布酒,又叫丫鬟们下去,园子里也就一家五口,也没承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礼法,该说的话,席面上都说了。张廷玉在塞外看见什么,遇到什么,顾怀袖这边又有什么事情……
  浅浅的交谈之中,却透着情深意笃来。
  人都说,情到浓时情转薄,太上忘情非无情,而是至情。
  他二人之间相处,似乎随意,可无一处一字不关情。
  饮酒一直到微醺,方才携手回屋。
  张廷玉与她躺在床榻上,窗外秋蝉声已经歇了,顾怀袖似乎也睡着了。
  可是等了许久,她的手指动了动,搭在他胳膊上,忽然问了一句:“沈取是不是我儿子?”
  这一句问,来得如此突兀,让张廷玉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忙乱感。
  “你觉得是吗?”
  “……”
  顾怀袖渐渐放了手,侧过身去,背对着张廷玉,道:“晚了,睡吧。”
  在知道沈取是左撇子的时候,顾怀袖算过,不管怎么算,左撇子都只是个巧合,而不是遗传。那个时候她老是觉得微妙,所以问张廷玉,他说不是。而现在,她早已经知道了有关于鱼儿的那个梦,心里很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望仙的事情,也是很大的疑点。
  这么多年,便没见过所谓的“仙姨娘”回来过,还有当初在龙眠山祖宅……
  她是不敢去想,可忍了这么久,终究还是问了。
  一旦问出口,一条裂缝就这样横亘在二十余年夫妻感情之间。
  顾怀袖想了很久才问,可她问出口的瞬间,忽然不想听张廷玉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