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7 节
作者:爱之冰点      更新:2021-02-17 21:51      字数:5037
  张廷玉站在外面,喉结上下动了动,手指蜷曲成一个怪异的弧度,终于抖了一下,缓缓地收了回来。
  他就这样看着这一扇门,忽然有些无所适从。
  事到如今,再追究对错都已经没有意义。
  沈恙到底是怎么想的,张廷玉约莫也明白一二,虽对此人起了杀心,可现在有不能杀他,更何况沈取要怎么办?这孩子太聪明,一副与沈恙一样的游戏人间的态度,何尝不好?若是他在这世上,活得太认真,便是太辛苦。沈恙那种活法,兴许更适合他。
  张家的事情,张廷玉自己很清楚。
  一个一个,又哪里有沈恙潇洒?
  虽则,沈恙背后也……
  他隐瞒沈取的事情,一则因为事情已成定局,二则因为那个时候的沈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离去。
  张廷玉也承认自己狠心,可他不愿见着顾怀袖为此担惊受怕。
  若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兴许他还是不会告诉顾怀袖,甚至干脆一些,不那么妇人之仁,他会让这个孩子消失。
  消失……
  想着,他忽然轻笑了一声。
  虎毒不食子,他张廷玉到底毒到什么地界儿了?
  已是一盘坏棋,感觉怎么走都不会有出路。
  张廷玉在门外站了许久,门里也没动静。
  一扇门,两个人,分明是同样的世界,可什么时候就已经远了?
  抬眼,京城秋色已浓,萧条之中唯一的一抹艳色,乃是枫叶红。
  他不照镜子,都知道自己头发霜白不少,只有转身顺着走廊而去的时候,脊背不曾弯折。
  一路风雨二十年,竟要毁于一旦?
  张府的秋天,京城的秋天,忽然就变得很冷。
  沈取那边则已经回到了万青会馆,沈恙坐没坐相地翘着脚,端着一只紫砂壶,对着壶嘴喝茶,还时不时用牙齿磕磕壶嘴,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可沈取一见着他,便已经瞧见他父亲眼底藏不住的忧虑。
  沈恙见他回来,看他许久没说话。
  “父亲?”
  “我不……”
  话说到一半,沈恙又说不下去了。
  他两手捧着紫砂壶,指腹摩挲着壶表面粗糙的痕迹,似乎在想事情。
  他现在都不敢开口,因为一旦开口,那笔让他亏本的生意,就真的要成了。他只希望这个时间迟一些,再迟一些……
  沈取也不想说什么话,只随口道:“如今这局面,父亲不该高兴吗?”
  高兴?
  是啊,至少他沈恙应该高兴。
  张廷玉早就知道这是他儿子,不然不会收沈取为学生。甚至在当年沈恙设局欺骗顾三,让她以为沈取是张望仙的儿子之后,张廷玉就回来问过张望仙了。张望仙恨他入骨,即便是答应过他要保守秘密,也没可能不对张廷玉透一点口风。
  可是狠心的张廷玉啊,就这么将儿子拱手送给他。
  他兴许宁愿没有这个儿子,也不愿意让他的顾三受一点的伤害。
  一个儿子算得了什么?
  有时候沈恙都在想,一个儿子到底算得了什么。若他得到顾三,会比张廷玉千倍百倍地疼,亲生骨肉而已……割舍就割舍了。
  可是越这么想,沈恙心里越觉得顾三可怜。
  两个男人,一个因为种种所谓的“不得已”偷养了她儿子,一个又能狠心绝情,在孩子安危不知的情况下隐瞒孩子的身世。
  从始至终,张廷玉大约都知道,只是在葵夏园取哥儿发病那一次,沈取才看清楚罢了。
  张廷玉拿准了他不会告诉顾怀袖,因为他养这么个儿子的原因与张廷玉差不多。因为知道,张廷玉能当他没有过这个儿子,或者说至少压抑着不表示出来。其实大夫一直说,取哥儿是活不久的,只是碍于沈恙时不时要发疯,都不敢说。张廷玉若是私下找人问过,谁不说取哥儿还是要死?
  可是天意难测,人力之所为能到什么地步?
  沈恙也不清楚。
  至少现在,取哥儿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他虽然还是把人参当饭吃,每年敲碎上千文玩核桃,可还不是拿银子把命砸回来了吗?
  这是张廷玉不要的儿子,沈恙为什么要将沈取推出去?
  他不知不觉地冷笑了一声,可是终究还是心疼顾怀袖。
  于沈恙而言,这是一步错,步步错;于张廷玉而言,这是早已经在预料之中的结局。
  沈恙设局骗顾怀袖的时候,取哥儿已经大了……
  平心而论,张廷玉也没错。
  因为那个时候的沈取,已经口口声声叫他为“爹”,还生死未卜了。
  只是,兴许只有顾怀袖觉得寒心吧?
  “如今这局面……我确是应该高兴啊……”
  沈恙笑了一声,闭上眼睛,弯唇。
  “如果今日出现得更早,我会更高兴……只可惜,迟了。”
  他沈恙前程未卜,哪里有高兴的资格?
  瞥一眼取哥儿手腕上的瓷钱,沈恙忽然有些恍惚。
  “我死后,你把你手上铜钱取下来,给你张老先生。就认祖归宗去吧……”
  沈取握了一下自己的手腕,许久没说话。
  屋子里一片的安静,等沈恙觉得自己手里的茶壶都变得冷了,沈取才道:“父亲为什么以为,我会回去,又为什么以为,张老先生和师母,会认我回去?一个被您养熟了的儿子,回去膈应他们吗?父亲,您压根儿不是什么好人,要狠要毒要恶要错,不如一错到底。”
  沈取又不是傻子。
  这么多年,沈恙从不说他身世的事情,可李卫跟钟恒现在还在他这里办事,沈取就是再笨上一半,想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更不要说仙姨娘的事情……
  这是最大的破绽,只是一直没人提起。
  不提起的人各有不提起的理由,也正是因为所谓的“家丑”,张二夫人才一直没有问。
  最大的盲区,成就了如今的局面。
  要错,便一错到底。
  沈恙回头看着沈取,忽然道:“我真不知你到底是像我,还是像张廷玉了……”
  “父亲不是好人,张老先生也不是好人。我娘才是无辜的。”
  他不知不觉说了这一句出来,可说完就愣住了。
  因为沈恙的眼神,那一瞬间变得锋锐,透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咄咄逼人。
  可是过不多久,那又成为一种悲哀。
  沈恙缓缓将茶壶放回了桌上,双手十指扣在一起:“若我有一日死了,四爷杀我,那是鸟尽弓藏明哲保身;张廷玉杀我,那是我与他有夺子之仇,可我不好,他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也没资格;狗皇帝冤杀我一家,更没资格了……我只想着,真有那一日的话,她杀我,才是正理儿。”
  从始至终,也只有顾怀袖一个有资格罢了。
  “可父亲,你说过……”
  “对。杀我,是脏了她的手。”
  若有那一日,定然是沈恙代她行刑。
  沈恙抬头一笑,看着沈取:“我想起当年,带着人沿着漕河上下走,腊月里天寒地冻,河边上都有了碎冰……芦苇丛里什么都没有,四面空空荡荡,那时候我就在想……江南的冬天怎么也那么冷呢。我找到她的时候,漕帮的人都在外面了,我没敢进去,只在外面等……你一出生,就已经被阎王勾走了……”
  过去的事情,沈恙很不喜欢说,可现在他满脑子都是当年的事。
  江边的老渔妇,跟一个孤身的孕妇,寒冷的冬天,唯一的补品兴许是鱼儿。
  她双腿不便,动不了,寒凉入体,整个人都很虚弱。
  老渔妇说,将她救上岸之后,渐渐才知道她有身孕,身子虚弱成那样还强撑着,不喜欢哭,遇到什么事情都在笑,说那样对孩子不好。老渔妇怜惜她有孕在身,虽则年老体弱,也要去外面打渔,支一张小网看运气,或者去别的渔夫那里求给两条鱼,然后回江汀之中,给她熬鱼汤。
  谁都不知道她能撑多久,被漕帮的人找到,消息传到沈恙这里来的时候,大夫已经诊过不能动她了。
  人都是强弩之末,哪里还顾得上个孩子?
  早产在意料之中,生下来是个死胎也是意料之中。
  沈恙不记得有没有听见她哭,那时候江边的风太大,他实在是觉得耳边都是嗡嗡的一片,什么也不知道。
  是他看着把沈取装进小棺材里面埋下去的,那时候顾怀袖就隔着一扇门看着,然后她转过头去闭上眼。
  可谁想到,才过没一会儿,一入夜,外面就有了哭声……
  沈恙记得很清楚,那哭声只有一声,立刻又没了。
  所有人都没在意,他却起来,让人掘了坟,发现孩子竟然还有气。
  可是大夫说,保不住命,产后孕妇情绪不宜大起大落,她身子骨弱受不住,让人先救治着孩子,若能养活了再说。
  谁想到……
  一养,就是这么多年。
  一错,就是这么多年。
  沈恙抬手按住自己额头,只慢慢道:“我只怕我出事牵连你,若是雍亲王对我下手,你便去张府,若是张府对我下手,你便去找四爷;若是这两边都合谋要杀我,你只管去找你娘……钟恒那边每月会给你娘手里报账,借着账本通风报信儿也是好法子,罗玄闻已死,张廷玉必然已经知道。你娘虽是四爷的奴才,可到底跟四爷不一样……她总有法子救你。再不行,带着瓷钱,去漕帮……”
  原是他已经将一切安排妥当,只等着屠刀落到脖子上了。
  张廷玉冤杀一个朱三太子,又冤杀一个戴名世,此等手段,怎能不叫他沈恙肃然起敬?
  莫名地笑一声,他看着沈取,只道:“记好了?”
  沈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了,只道:“她一个弱质女流……”
  “沈取,不要小看了这天底下的女人,尤其是你娘。她们,或者她,可以变得很可怕。”
  沈恙抬了自己的左手,看着掌心留下的痕迹。
  “更可怕的,是一位母亲。”
  ☆、第二三五章 女人的天下
  今年的张府,一点也不热闹,中秋过了之后没多久,便能感觉出府里两位主子有些不一样了。
  二爷夫人看上去还是原来那样,可丫鬟们最近是连笑声都压着。
  青黛白露这边是忧心忡忡,白露毕竟资历浅,跟在顾怀袖的身边不多时,可青黛算是很了解,有关于沈取的事情,真真是顾怀袖一块心病,如果竟然……
  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一个人朝着后厨那边去,端了冬至时节刚刚煮的羊肉汤,便是长叹一口气。
  石方刚洗了手,便见到青黛满面愁绪,不由劝她道:“二爷夫人都是有分寸的人,有什么事情他们算着算着也就过了,霖哥儿跟香姐儿年纪还不大,二十多年夫妻情分,哪里就能因为这些小事就没了?”
  “……只是瞧着夫人如今模样,心里不痛快罢了。”
  这件事很难说谁对谁错,细细算起来,从南巡在江南的时候,二爷就已经开始瞒着夫人了。
  兴许旁人不觉得这事如何,可对顾怀袖来说,太要紧了。
  她也许能扛过旁人的污蔑,扛过千千万万人对她的指责,甚至能将天潢贵胄们的算计视若无物,也可以心狠手辣……可她太难扛过自己内心的愧疚了。
  顾怀袖曾对张若霭说,这世上没有不可以战胜的事情,有的只是无法战胜的自己。
  对于一个孩子十几年的亏欠,她要怎样才能把自己从愧疚之中解脱出来?
  更何况,到如今,真是连弥补都显得苍白。
  她照旧吃着该吃的,喝着该喝的,可早年失眠和浅眠的毛病又开始了,以至于整个人竟然看着看着地瘦了下来。
  这一段日子,沈取似乎往天津那边去了,顾怀袖就没出过府门一步,多半都是旁人来看她。
  京城里这一对多少年的夫妻,曾经多让人羡慕,如今就有多少人等着看笑话。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谁知道日后会怎样呢?
  青黛想想,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却不知到底以后要怎样了。
  “我心里替二位主子着急,可他们却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石方瞧她一眼,又垂首:“夫人醒醒也是不错的……我总觉得自打出阁入了张府,她便没那么洒脱了……你细细算算夫人哪一日不是熬过来的?如今这日子,她也过得来。你只照顾着她吃好喝好,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船到桥头自然直。”
  这些都是小石方个人的感觉罢了,兴许还是他念旧,喜欢以前的顾怀袖。
  闻言,青黛眉尖蹙了一下,细细想想,又有谁容易呢?
  早年虽然在府中算计,又有大姑娘那边的构陷,可好歹还有一隅安生小天地,她高兴笑就笑,高兴哭就哭,吃吃喝喝玩玩闹闹罢了……
  现在这日子,步步惊心又身不由己,还要殚精竭虑地算。
  “你我只是小人物,哪里懂他们的心思?哎,我去了。”
  青黛终究是不想说什么太多的话了,石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