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节
作者:暖暖      更新:2023-05-21 14:14      字数:4841
  蓓云无暇多想,披上外套就出门。
  到了医院,征求过梁医生的意见,才上去见周至佳。
  他已经什么都准备妥当,非出院不可。
  蓓云真好涵养,问他:“为何忽然改变主意?”
  周至佳面色苍白,“你今日下午见过的卜某,他已经不在世上了。”
  蓓云一呆,“什么?”
  “发生了可怕的意外,胎衣破裂,胎水入血,不到两分钟他便宣告死亡。”
  蓓云不相信,“二0七九年还有这种意外?况且人已经在医院里!”她张大嘴巴。
  “死者家属也这么说,他们现在要告进官里去。”
  所以周至佳要出院,他受了惊吓。
  她替他挽起外套,“我们走吧。”
  他拉住她的手臂,她轻轻挣脱,“放心,一切都是注定的。”
  这话讲出来,连她都觉得可笑,快二0八0年了,还坚信命运。
  周至佳不再说话,一路回家,他俩都维持沉默。
  进了家门巫蓓云劝周至佳好好休息。
  她仍回到工作室去把手上工夫做掉。
  半晌,蓓云发觉周至佳站在她面前,手中握一杯酒。
  他感慨地说:“现在我俩像兄弟姐妹一样了。”
  蓓云轻轻取过他的酒杯,一口呷光,“我才没有对他们那么好。”
  周至佳不语,过很久很久才说:“蓓云,我有没有做错?”
  蓓云哑然失笑,“事到如今,还说这些话?”
  “我没有错吧?”
  “生儿育女是正经事,别让那桩万中无一的意外使你气馁。”
  周至佳尚在犹疑,蓓云一迭声催他去休息。
  他回房间以后,蓓云松口气,考虑半晌,轻轻取起通话器,拨一0三三。
  那边轻笑,“还不睡?想创不眠不休纪录还是怎地。”
  蓓云忽尔说:“我也有弱小的心灵,我也需要安慰。”
  年轻人又笑,“你不宣诸天下,人们也就当你铁石心肠。”
  “你呢,你怎么着?”
  “我,你要我怎么着,我就怎么着,我是你的理想。”
  蓓云说:“我闷得不得了。”
  “索性别睡了,出来,我陪你,今夜天气非常奇怪,暖和得不似冬日,说不定气象局有人打瞌睡,放错暖气。”
  “我打扰你还不够吗?”
  “朋友要来干什么?”
  “唏,我还是以为你是我的理想。”
  他笑,“十分钟后我在你楼下等。”
  这句话蓓云不晓得听过多少次,自少年开始,她的阿姨就说过“我们囡囡身后跟屁虫太多,烦是烦煞人”,没想到现在有人在楼下等,她要感恩不尽。
  蓓云笑出声来。
  猛一抬头,发觉爱玛静静站在她身后,吓了她一跳。
  爱玛轻轻问:“你想到什么地方去?”
  蓓云斥责:“多管闲事!”
  爱玛仍不放弃,“天将亮未亮,这种时分,意旨力薄弱,不宜外出。”
  蓓云忽然诉苦:“我也是人,我也想寻寻开心。”
  爱玛不出声。
  “我无须得到你同意,但是爱玛,我的事你都知道,你是我忠实的朋友,又跟了我那么些年,我只是想得到你的谅解。”蓓云掩住面孔。
  爱玛轻轻拍主人手背,“小不忍则大乱。”
  蓓云叹口气,“为什么别人可以?”
  “各人有各人的路,各人有各人的运。”
  “我呢,我是什么命?”
  “你,你还不知道?”
  蓓云苦笑,她太知道她的命运了。
  爱玛轻轻安慰:“三十一岁之后你不是已经厌倦了自由放任的生活?打那个时候开始你渴望有责任有家庭,如愿以偿,夫复何求。”
  蓓云大吃一惊,“谁告诉你的?”
  “你,”爱玛指牢她,“你不说,谁知道。”
  “造谣,没有的事。”
  “机械人不说谎。”
  “你们越来越不可靠。”
  “人类!”
  “我要迟到了。”蓓云无奈地恳求。
  “主人,要去你就去吧,”爱玛叹口气,“小心,小心。”
  蓓云忍不住趋向前去吻了爱玛一下,“谢谢你。”
  她飞快走到楼下。
  年轻人背着光等她,单看背影,都知道是个风流人物。
  蓓云放缓脚步。
  他还是听到声音转过头来,“啧啧啧,迟到,娇纵。”
  “我叫机械人绊住了。”
  “有没有发觉,它们虽由我们创造,却比我们智慧百倍?”
  “早就是事实,许多人还不肯承认这件事。”蓓云笑。
  “它给你什么忠告?”
  蓓云摊摊手,“叫我认命。”
  “什么,”年轻人吓一跳,“你那机械人出厂日期有问题,可是上世纪产品?”
  蓓云苦笑,“我才是上世纪产品,物似主人形。”
  心底她不住劝自己妥协,结果由机械人嘴巴说出来。
  “你有无接受它的劝喻?”年轻人笑眯眯。
  蓓云调皮的答:“今夜不。”
  年轻人凝视她,“说过算数?”
  蓓云吁出一口气,不语,抬头看多层大厦中她住的那个靠边单位,客厅中有一盏灯未熄,窗户似一格淡黄色水果糖,那便是她的家了,她的家人正在里头休息。
  蓓云黯然,“我是习惯奴隶,可能一辈子挣不脱锁链。”
  年轻人搂住她肩膀,“顺其自然,不要勉强,到了时候,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
  “我,离家出走?”蓓云自嘲,“没有翅膀如何飞翔。”
  年轻人忽想起来,“你可曾听说过——”
  蓓云给他接上去:“伊卡勒斯的人造翅膀。”
  年轻人又笑,“我想喝杯热饮,你呢?”
  他们肩并肩漫步,他握着她的手,两个人都没有戴手套,他把她的手一并伸进大衣口袋里取暖。
  旁人看见会怎么想呢?
  巫蓓云忽然希望老朋友胡乃萱会在此时此地出现,把此情此景宣扬出去。
  她为自己这个想法吃惊。
  可怜的胡乃萱永远看不到真正精彩镜头,冯京马凉,她竟误会周至佳是第三者,巫蓓云真想把胡乃萱叫出来看个明白。
  路灯熄灭,天已蒙亮。
  “也要放你走了。”蓓云有点遗憾。
  “不要紧,这里那里,总抽得出两三个钟头眠一眠。”
  蓓云看他一眼。
  “假如你能像我那般寄工作于娱乐,一定精神充沛。”能这样挪揄自己,可见丝毫没有自卑感。
  她并没有不舍得他走。
  巫蓓云记得恋爱最大的特征是难舍难分,两人都累得满眼红筋,神志不清,犹自彷徨,绝望地拖下去,不舍得分头回家休息,终于结婚或是同居了,因为只有那样,才不致倦死街头。
  巫蓓云同周至佳结婚时,却完全是文明的理智的,现在才觉得吃亏。
  “再见。”
  蓓云目送年轻人离去,她欠他的帐目,一定已届天文数字,希望有分期付款。
  她回家换件衣裳就返公司,早,办公室还没有人,她想知道当天新闻,电脑却鬼鬼祟祟地打出“你要不要听最新流言”一行字。
  巫蓓云对于有些同事如此滥用电脑,感到气恼,“我不想知道。”
  可是电脑非常固执,“你一定要听这段消息。”
  “谁叫你这么热忱?”蓓云斥责它。
  “那是个秘密。”电脑异常狡猾。
  蓓云为之气结。
  电脑随即打出:“告诉你,本部门巫蓓云背夫别恋,另结新欢。”
  巫蓓云先是一怔,随即大笑起来,她立刻告诉电脑:“我就是巫蓓云本人。”
  电脑意外了,它也会知道尴尬,荧幕空白,不住闪烁。
  蓓云既好气又好笑,“你至少应该向我道歉。”
  “可是……”它说不出口,大概没有先例,不知如何应付。
  “可是什么?”
  “可是我得到的指示是必需向你报告这件事。”
  巫蓓云明白了,有人故意要她难堪,这人是谁,呼之欲出。
  她告诉电脑:“你受人利用了。”她向它解释这深奥的名词。
  电脑需要一段时间才把整个过程消化,它问:“如何可以避免受人利用?”
  蓓云见它虚心好学,便既往不咎,同它说老实话:“无可避免,能做到互相利用,已上上大吉。”
  “真惨。”
  “有人要你做烂头蟀,你最好想想清楚,否则格调愈低,坏了名誉,往后来就难以翻身,谁还敢用你这副电脑,你大可提前退休。”
  “是,巫小姐,多谢指教。”
  “我想知道今天新闻。”
  “是,巫小姐,我马上把世界与本市头条向你报告。”
  胡乃萱没有放过巫蓓云。
  巫蓓云当然也不是可爱的小白兔,她懂得保护自己。
  她采取十分消极的方法,从此不见胡乃萱,使她完完全全失去巫蓓云的一手消息,之后,胡乃萱在人前可信度越来越低,再也无人理睬。
  那一日,蓓云比平日稍早一点下班。
  回到家,爱玛替她开门,神色有点异样,爱玛其实并无五官,只有一排接纽,可是同它相处久了,它稍有紧张不安,即时发觉。
  蓓云警觉,抬起头,发觉周至佳房间有人影一闪。
  她眼尖,马上发觉,扬声道:“至善,这是我家,你避无可避,不用躲藏了,出来吧。”
  至善这才闪闪缩缩的出来。
  蓓云没好气,“我还以为我们之间已经有了谅解。”
  至善满不好意思在蓓云跟前坐下。
  爱玛巴不晓得躲到哪里去
  蓓云细细打量周至善,终于找到端倪,“你家有事?”
  周至善也不再瞒她,“我找至佳借贷。”
  蓓云奇问:“为什么不同我说,他现在不理这些,人也欠精神,你不该烦他。”蓓云只差没说周至佳手头不便。
  “我怕你不肯。”
  蓓云劝道:“你不妨把数目讲出来,我们商量商量。”
  至善取过纸笔,写出数字,给蓓云看,蓓云一瞧,是六个位数字,当时物价相当廉宜,国民福利也好,极少有家庭储备大笔节蓄,蓓云故此发呆:“你要这笔巨款做甚?”
  “尹建章想做生意。”
  文艺工作者想发财?上帝最公平不过,给一个人艺术细胞,必不再让他有赚钱头脑。
  “尹建章从前可没有兴趣做生意。”
  “他想推广尹氏作品。”
  “至善,作品如受大众欢迎,大众一定可以将之推广,否则不论硬销软销,也是徒劳无功。”
  周至善看一看蓓云,“尹建章对自己有信心。”
  蓓云笑了,“我对自己何尝没有信心,关键不在这里,关键在公众怎么看我。”
  这样一句话,周至善就翻了脸,她不悦,“蓓云,借不借由你,不用教训多多。”
  “我没说不借。”
  至善拂袖而起,“你也没说借。”
  真的,她说得对,钱没到手,先听一大顿废话,得不偿失,再笨的人也会生气。
  这是一笔巨款,蓓云未必打算拿出来,不该先占了口舌便宜,蓓云惭愧。
  于是立刻说:“我同至佳商量后与你联络。”
  至善脸色稍霁,“我等你消息。”
  她一定,巫蓓云立刻扬声,“爱玛,出来。”
  爱玛不得不出来,它行动受巫蓓云的声线控制。
  蓓云正眼不看它,“你居然敢欺骗主人!”
  “我不敢。”
  “周至善来过几次?”
  它垂下头,“三次。”
  “还说不是欺骗,你为何不从实报上来?”
  爱玛辩白:“只是隐瞒,不算欺骗。”
  “嘿!巧言令色,”蓓云恼怒,“这是我的家,不应对我有一事隐瞒。”
  爱玛说:“是周先生要求我且别让你知道此事。”
  蓓云沉默,呵,他与她终于经己异床异梦。
  爱玛含怨曰:“一个仆人,两个主人,不同命令,何去何从?”
  蓓云不得不说:“从今日起,你只得巫蓓云一个主人,我会调校你的零件,使你容易办事。”
  爱玛并不见得特别高兴,“周先生会怎么想?”
  蓓云叹息,“顾不得那么多了。”
  爱玛又进一步问:“屋里所发生的事,是否不论大小,你一定都要知道?”
  “不,”蓓云答,“我巴不得装聋扮哑,但是爱玛,就在我自己家里发生的事如果我不知道,外人会取笑我,我从此难做人,你明不明白,我自有不得已之处。”
  爱玛默然,“这会伤周先生自尊心。”
  “他早应该知道有这么一天。”
  背后传来一把声音:“是,我早该晓得。”周至佳出来了。
  蓓云知道这次冲突难免。
  “至善那边的事我会打发,不劳你操心。”他冷冷说。
  蓓云沉不住气,“没有那么大的头,切忌戴那么大顶帽子。”
  “这是周家的事。”
  “那么别到我家来谈周家的事。”
  “别忘记这个家我也有份。”
  “这话应该由我来提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