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节
作者:暖暖      更新:2023-05-21 14:14      字数:4804
  事实上她把最好的房屋让了给周至佳。卧室外有一个小小的私人起坐间,他呆在里头可以大半天不出来,蓓云自问为家人已经设想周到。
  她问女儿:“还想寄宿吗?”
  小云不好意思地答:“我不过想接触面广一点。”
  爱玛团团转一圈,“快快把新居平面图喂给我,免得我处处碰壁。”
  蓓云连忙回答:“是是是,这才是当务之急。”
  这种专门供机械助理用的平面图包括全屋电路装置,非常有建设性,当下她把图版放置入爱玛胸间,爱玛嘟嘟嘟吸收消化,然后说:“唷,地方不小哇,比从前周先生的宿舍宽爽多了。”
  蓓云说:“嘘。”怕伤周至佳自尊心。
  爱玛到处溜达一下,立刻上手,“地方大了,功夫又多了。”
  奇怪,以前人类家务助理也专门爱发这种牢骚,大概是一种传统,爱玛此刻并无薪水可加,也照样唠叨。
  安排好一切,蓓云颇为筋疲力尽。
  她坐在新置的育婴室沉思。
  小云进来,取过幼儿衣服,越看越可爱,“这么小的衣服,能穿吗?”
  医院育婴室内因气温调节得好,已不作兴替新生儿穿衣服,但蓓云想法不同,她觉得人类不穿衣服没有尊严。
  “我小时候也穿这样小的衣服?”小云笑问。
  “不要说是你,连妈妈,妈妈的妈妈的妈妈的妈妈,曾经一度都穿过这样小的衣服。”
  小云一惊,像是想起了什么,但是生老病死这种问题,对她来说,毕竟是遥远的,略加思索,没有感触,便不了了之。
  她约了胡小萱,自行外出。
  蓓云累极倒在长沙发上入睡。
  朦胧间只觉得周至佳站在她面前,他胖了许多,行动不便,容易累,医生用手术把他肾脏及血液循环功能接到人造子宫上,他身体已起天翻地覆变化,这个周至佳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周至佳,他又必需定期到医生处注射多种荷尔蒙
  身体经受得起,精神负荷也不轻,家人除了对他容忍,让他静处也是必要条件。
  蓓云很想安慰他几句,孩子毕竟是两个人的,她有义务分担他的压力,到这个时候,她也希望欢欣地迎接新生命。
  可惜力不从心,蓓云始终未能睁大双眼,恨自己不争气,身体每一部分都成了不随意肌。
  周至佳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终于静静回房间去了。
  蓓云对他的恨意与厌恶已完全消失,他毕竟怀着他们的孩子。
  无论如何,为着新生命,巫蓓云决定心平气和与周至佳共渡这段困难时期。
  以后?以后再说吧。
  生活经过这次大型转变,巫蓓云深深了解到一日的忧虑一日当已经足够,明日的事,管它哩。
  她的呼吸平静下来,睡得更甜。
  胡乃萱一早进她的办公室。
  像往日那样坐在她对面抱怨:“搬了新居也不告诉我,据说那是昔日安德臣的宿舍,现在发给你住,可见得大大看得起你,几时上你家吃顿饭?”
  胡乃萱走了以后,巫蓓云把手下叫送来吩咐:“以后别乱放人进来,我正忙呢。”
  手下诧异道:“刚才那位胡女士自称是你的密友。”
  巫蓓云没好气,“人一升了职,无论知己、亲戚、敌人都会忽然在一夜之间多数倍。”
  那少年马上醒悟,“是是是。”笑着退出。
  蓓云不想再听老胡罗嗦。
  要讨好胡乃萱将会一天难似一天,巫蓓云不是做不到,而是已经抽不出时间精力那么做。
  人们疏远微时之友,恐怕都是因为怕累,对他好些,他就一直数从前的恩怨,仿佛没有他,就没有你,是他牺牲了做你的垫脚石,你才会有今天,不理他呢,他便通街通巷诉苦抱怨,什么一阔脸就变之类,恶形恶状丑化旧友……
  明天胡乃萱闯不进巫蓓云的办公室,必定因震惊而呼天抢地,尽数巫氏不是,巫蓓云注定要在这个时候失去这个朋友。
  当下她忙着上楼与老板打交道,也无暇细想失去一个老友有些什么损失,即使有,楼上那些人也会做出补偿。
  人生路上,随时要做出取舍,有得有失。
  过两日,公司正式拨座驾司机结巫蓓云,她连在停车场见老友的机会也失去,至此,两人同一机构办事,却不相往来。
  公务繁忙,蓓云发觉她越来越像老太爷,回到家中,换上拖鞋,动也不想动,合上双目,听新闻,然后就喝一碗爱玛做的汤,沐浴休息。
  变了,完全变了。
  在这之前,她往往打点家务至深夜,时常把新资料喂给爱玛,教它如何打理植物,怎样用新吸尘零件,研究新食谱,现在,任得爱玛做主,四季衣裳在柜里挂得乱七八糟,得过且过。
  巫蓓云一日比一日活跃,周至佳益发深居简出。
  小云悄悄说:“有时我一两日见不到父亲。”
  蓓云问:“你有多久在家里?早出晚归,自然失之交臂。”她为周至佳辩护。
  “他是否故意避开我们?”小云问。
  爱玛过来插嘴:“周先生现在需要休息的时间比较长。”
  蓓云感喟:“他现在知道了,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怀孕一次,足以一世与社会脱节。”
  “妈妈会不会有些夸张?”小云骇笑。
  爱玛答:“处理得不好,真会这样:生完孩子已是一年之后,出来一看,变化大得无所适从,索性退避三舍,在家带宝宝,恶性循环三下五除二,步伐再也追不上社会节奏。”
  蓓云笑,“什么恶性循环,如非必要,谁高兴出来做事,看陌生人眉头眼额,带孩子虽辛苦,婴儿才不会嫌我们服侍不周到。”
  爱玛也笑,“听见没有,小云,令堂血液中尚有旧式妇女思想未清。”
  小云凝视母亲,“妈妈的毛病是凡事都要做到最好,漠视自己的能力,换了是我,才不会挑战自己的能力去到极限,能做就做,不能做立刻求救,我不怕难为情。”
  蓓云非常震惊,没想到女儿似有特异功能,看她如看一本打开的书,力不从心,正是正蓓云最大的毛病,近日已经改过许多,但仍待进一步改良。
  母女同机械人谈得畅快,天南地北乱扯一通,却不见周至佳加入,他的房门紧紧关着,即使有事吩咐爱玛,也采用室内通话器。
  蓓云对孩子、对伴侣都采取放任政策,不予干涉。
  当下她敲敲房门,“今日轮到我陪你看医生。”
  隔一会几周至佳答:“不必了,我一个人会得处理。”
  “梁医生叫我今次陪你一起去,也许他有话对我说。”
  周至佳只得答:“我十五分钟后可以出门。”
  小云却等不及了,“我约了周小青在图书馆见面。”
  “稍等也不行?一家人一架车出去多好。”
  “我不想迟到。”
  她不想父母紧随尾才真。
  小云一个箭步抢出门去。
  周至佳出来了,穿件宽大衣裳,戴副墨镜,倒是看不出体型有变。
  蓓云尽量用温和的声音说:“看样子你不打算告诉任何人了。”
  周至佳反问:“干旁人何事?”
  “忽然添丁,亲友或许会觉得突兀。”蓓云说得更加婉转。
  “本市人口增长虽然偏低,每年也有八万多名新生儿降世,你觉不觉得突兀?”
  蓓云只得笑笑,算了,这不是同周至佳讲道理的时候,一个人体内忽然注射了那么多荷尔蒙,不怪才怪。
  她小心翼翼扶着他出门。
  梁医生告诉蓓云一切十分正常,她一颗心落了实。
  “周先生是一个非常勇敢的人。”医生夸奖。
  蓓云依旧则中地笑笑,“我们都很勇敢。”
  梁医生不能反对,他不能说怀孕乃女性天职,故不予计分。
  蓓云又说:“妊娠的风险与苦楚一直被低估,直到男性效尤,医生,你说是不是?”
  医生颔首,蓓云轻轻吁出一口气。
  “但是,”医生不忘加一句,“现时父母多数不肯亲力亲为。”
  蓓云忽然抛出古英国宗教诗人尊登的名句:“那是他们扭歪了的脸,错失了至美的事物。”
  轮到梁医生笑了。
  他是名好医生,此刻一般大夫疗病都靠录像传真器,对牢荧幕,叫在家的病人说出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伸出舌头“呀”一声,便派机械服务员送药上门。
  蓓云十分佩服梁医生。
  离开诊所,才下楼,周至佳眼尖:“我要躲一躲,你先回去。”他闪身而去。
  蓓云一时间不知发生什么事,拉又拉不住他,才转过头来,就听见老大的嗓门:“巫蓓云,可让我逮到你了。”那肯定是胡乃萱。
  蓓云立刻挂上二号笑脸,那是专门用来做虚伪应酬用的:“你看见什么?”
  “一个男人,那是谁,你的新欢?”
  蓓云笑,“新欢得你介绍。”
  “当心我告诉周至佳。”
  蓓云十分有兴趣,“你打算怎么说?”
  “日期、时间、地点,我已掌该名男子特征:中年,略胖,戴墨镜,证据确凿,不由他不信。”
  “你一定会成功。”蓓云语气讽刺起来。
  她连忙掩住嘴,太没风度了,对胡乃萱不能过分,她从前同她亲厚过,她颇知道她的事,一经渲染,分外可信,还是客气点好。
  胡乃萱斥责她:“升了一级,不但换了房子,连配偶都想换。”
  是有那样的人,蓓云也认识好几个,但那不是她。
  要冰释这个误会也容易得紧,巫蓓云可以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向胡乃萱坦白,但这件事的主角是周至佳,蓓云觉得她无权公布他的私隐,因此只笑笑作数。
  胡乃萱诱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蓓云,以前我也像你这样,有事放在心中都不讲出来,那不好,现在我比较肯向朋友倾诉,你有话要说啊。”
  蓓云很诚恳地说:“有话一定向你倾谈。”可是今日无话。
  她向胡乃萱道别,驾车在附近兜一个圈子,果然,看见周至佳坐在小公园长凳上,正与一小孩子说话,蓓云轻轻按一下喇叭。
  周至佳走过来,“摆脱那长舌妇了?”
  “那还是我的好友呢。”
  “你说人有时候是不是亮眼的瞎子。”
  蓓云说:“环境变了,人也变了,朋友同事合久必分。”
  周至佳上车来,“夫妻呢?”他忽然问。
  “伴侣?非得有一方面抱着有福共享,有难独当的大无畏精神不可。”
  周至佳点点头,“所以我们颇有机会可以白头到老。”
  巫蓓云心中一乐,她还以为周至佳转折地赞美她。
  谁知他接着说:“蓓云,我不会同你计较。”
  原来他认为两个人当中那个牺牲者是他!
  巫蓓云大笑起来,一个人看自己,同人家看他,居然有这么大的距离。
  “你笑什么?”周至佳有理由不悦。
  “我没什么,我笑胡乃萱一无所获。”
  “一点点蛛丝马迹,己足够她唱十天八天。”
  “奇怪,”蓓云说,“为什么专门去说人家,换了是我,专等别人来说我,比较高贵。”
  周至佳答:“谁会去说她。”
  “可见不是人人有资格被人说长道短。”
  蓓云在家门口放下周至佳,再折返公司加夜班。
  有人在办公室外等她。
  他调笑:“你忘了你的理想了。”
  蓓云无奈地讪笑,“理想是最容易忘记的一件事。”
  年轻人点点头,“开头知道要妥协,简直痛不欲生,渐渐也会习惯,即使关进一只狭小的笼子,也只得缩一缩手臂,盘曲双腿,哭两场,也会适应,我们真是奇怪的生物。”
  蓓云低头看牢自己的脚面,就是这双脚,天天穿上狭窄坚硬的皮鞋,磨磨磨,走走走,有时擦破流血,有时酸痛抽搐,都忍了下来,继续向前走。
  “你现在快乐吗?”年轻人问。
  蓓云瞪他一眼,“我最恨人家问我这个问题。”
  “我算是人家吗?”
  蓓云气鼓鼓地答:“用这种问题难我,可见不是朋友。”
  “你还没有回答。”
  “圣人也不能在三分钟内回复这种问题。”蓓云嘀咕。
  “你快乐吗?”年轻人笑眯眯地不肯放过巫蓓云。
  “时代已经这样进步,”蓓云感慨,“科学昌明,一日千里,但是我们会不会比祖先更快乐?”
  “不会。”年轻人回答得飞快。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一日比一日贪婪。”
  蓓云不敢苟同,“我觉得自己要求十分合理。”
  “是呀,”年轻人挪揄,“就是不明上天何以不帮我们的忙。”
  蓓云张嘴欲言,终于维持缄默。
  年轻人说:“进去吧,他们都在等你。”
  蓓云只得抖擞精神,仰一仰头,走进会议室。
  真的,都在等她,会议室灯火通明,照耀一如白昼,工作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