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作者:暖暖      更新:2023-05-21 14:14      字数:4827
  他的开场白十分稀奇:“我以为你同小云去七号珊瑚岛度假。”不是他的错,当然也不是蓓云的错,就差没说是社会的错。
  蓓云轻轻道:“阴差阳错。”
  “令你尴尬,真不好意思。”
  “我相信胡乃萱不致笑我。”
  “这件事可以处理得更好。”周至佳像十分遗憾,姿势不够漂亮。
  “她是谁?”蓓云终于问。
  “你不认识她,她是我的一个学生,你可愿意认识她?”
  “免了。”
  巫蓓云还没有进化到这种地步,她很明白,对任何时代的男性来说,现役情人与妻子如能姐妹相称,天下大同,是至大成就,可幸巫蓓云就是办不到。
  只听得周至佳说:“她的名字,叫左碧颜。”
  呵,还以为是红颜呢。
  不知是否蓓云多心,她觉得周至佳在念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很具铿锵之声,有点欲歌之颂之的意味。
  他说下去:“她是个新女性。”
  蓓云忽然了解到,在周至佳心目中,她似已被贬为一个缠足梳髻的小老太婆。
  “她认为父司母职无可厚非,社会真正的进步在男女随时有能力转换位置,换句话说,她支持我做全职父亲。”
  原来如此,原来周至佳念念不忘他的新志愿。
  蓓云问:“她是认真,还净是卖口乖?”
  “碧颜愿意付诸实行。”
  “你要为她生孩子?”蓓云语气非常讽刺。
  “我只想为自己生孩子。”
  “单身父亲不易为,周至佳。”
  “所以我需要你的支持,蓓云,这是我的哀的美敦,如果你不愿意,我只好去求他人。”
  蓓云怔怔地看着共同生活了十多年的伴侣,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未必不知道她改了旅游地点,他极可能故意偕女伴在同一地方亮相,以示警告,然后进一步威胁妻子就范:你若不肯,我就找别人。
  蓓云的眼神闪烁,不不不,周至佳不是一个深沉的人,他不会这样工心计,所发生的事纯属巧合,并非出自安排。
  蓓云终于说:“我需要时间考虑。”
  “蓓云,你已经拖了我很久,我至多再给你一个星期。”
  “你还没有同小云谈过。”
  “她一回来,我便与她详谈。”
  “现在,你打算暂时离家在外小住?”蓓云淡淡说。
  周至佳默认。
  他的意气令蓓云想起祖母说过的故事,在那个年代,女性还在尽量争取更大的自主权,少女千方百计要与父母不认同的对象结合,大人越反对,她越激烈,终于不顾一切达成愿望,才发觉原来当初一厢情愿同爱情无关,那么大的牺牲,只是为了反抗。
  周至佳此刻的心态同该名少女相似。
  冲动下做任何事将来都要后悔。
  周至佳竟没有替自己留点余地。
  蓓云于是说:“你也应该利用这段时间想想清楚。”
  至佳用手抹了一把脸,“我有信心会得适应新生活。”
  蓓云叹口气。
  “蓓云,我曾安然把小云抚养大。”他固执如牛。
  “那个时候,我们还年轻,精力充沛,对生活满怀希望。”
  “我还没老。”
  蓓云不再言语。
  第二天,她去飞机场接小云返家,抬着头,全神贯注留意出口,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温和地说:“别紧张,绷着的神经最使人疲倦。”
  蓓云冲口而出:“呵,你。”
  “可不就是我。”他微微笑。
  他又出现了,穿黑色樽领线衫,双臂抱在胸前。
  “你住在本市?”蓓云忍不住问。
  “处处是家。”他笑答。
  年轻人一副雍容,不知怎地,蓓云脸上泛起一个微笑,他仿佛是她的老朋友了,看见他使她高兴。
  “接人?”她问。
  “我是特地来看你的。”
  他怎么知道她在这里,蓓云微笑,巧言令色。
  “你总在世上比较寂寞的地方。”他做一个注解。
  蓓云否认:“我有女儿,我没有你想象中寂寞。”
  年轻人不言语,他嘴角挂着丝了解的微笑。
  蓓云低下头,暗觉凄凉,一个人的心原是世上最寂寞的地方,每个人都渴望被爱,如果没有人去主动爱人,则没有人会被爱,至少巫蓓云勇于爱人。
  年轻人一句话勾起她无限心事。
  以致小云挽着行车出来她都没看见。
  “妈妈,妈妈。”
  蓓云抬起头,发觉女儿已经站在她面前,再转过头,人群中已不见那年轻人,像上次,还有再上一次,他匆来匆去,忽现忽灭。
  蓓云有点惆怅。
  “看,”小云说,“爸爸来了。”
  站在另一个角落的,可不就是周至佳,他没有忘记女儿,他向小云招手,小云朝他奔去。
  蓓云眼尖,瞥见至佳身边仿佛有个人,谁?是那个碧颜抑或只是另外接飞机的人?
  蓓云替女儿挽起行李,再停眼看时,至佳身边那张雪白的面孔已经消失在人群中,而小云半边身正伏在父亲手臂上讲个絮絮不休。
  自远处看去比较客观,小云高度已到父亲耳际,俨然有少女状,蓓云茫然,好像只是一两年前的事罢了,她自医院带返婴儿,决意与至佳亲手带她,结果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弄得焦头烂额,父母婴三人终于累得齐齐失声痛哭……
  晃眼这么些年,倘若今年再炮制一名小生命,他会同小云一样,照中国人的历法,肖马。
  蓓云呆呆地看着他们父女。
  小云摇着手叫母亲过去,蓓云不肯走近,退在一角,周至佳只得放回小云。
  小云告诉母亲:“爸爸约我明天下午见面有话同我说,是要紧的事吗?”
  蓓云点头,“是十分重要的事。”
  小云说:“胡阿姨祝福你。”
  蓓云本想得到比一声祝福更实际的慰藉,但做人不宜太贪,只得默默接受口头祝福。
  第二天,周至佳亲自来把小云接出去详谈。
  蓓云忽然得到半天假期,漫无目的地逛商场,她是那种罕见的,没有购买欲的女人,她承认,世上美丽的东西太多,能够拥有它们,也的确可以增加若干乐趣,但她的理智却不允许她掏腰包,并且,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精力去照顾满屋身外物。
  况且,她此刻何来闲情逸致,售货员百般招惹,她只是不理。
  走到香水柜台前,蓓云驻足,这一项消费品对激进现代妇女来说是不可饶恕的罪恶之一,曾多次设法杯葛,希望禁售,蓓云放弃用它倒不是前卫,而是在养下小云之后,生怕婴儿对香味敏感,因而停用。
  久违了。
  蓓云寂寥地抬头,那个无处不在的年轻人呢,怎么今日下午不见他踪影,他若肯出现,能与他说几句话不失是种乐趣。
  正在张望、不提防身后有人说:“香水是至堕落、腐败、过时的女性用品。”
  吓了蓓云一跳,说话的人在这当儿转过身子来,蓓云看到一张雪白的面孔。
  是她了。
  很少有人拥有这样细腻白皙的皮肤,真正得天独厚,因此衬得她眉眼特别乌亮,嘴唇红润,秀发如云。
  她充满自信地笑笑,“我叫左碧颜,可以与你谈谈吗?”
  考试的时间到了,蓓云淡然答:“我与你无话可说。”
  左碧颜扬起一条眉毛,“是关于周至佳的事。”
  蓓云立刻说:“周至佳的事同周至佳谈得了,我叫巫蓓云,与我谈周至佳,于事无补。”
  年轻左碧颜退后一步,吃惊地说:“我要跟周至佳结婚。”
  蓓云看住她,“那又何必与我商量,我可不能娶你。”
  左碧颜瞪着巫蓓云,呵这个女人不平凡。
  蓓云正欲夺路而走,左碧颜跨出一步阻止她,一边说:“我支持周至佳要一个孩子。”
  蓓云不得不说:“他一定很高兴。”
  左碧颜到这个时候不得不服输,她也不是没有风度的一个女子,退开一步,让巫蓓云过去。
  蓓云擦身而过,本来要迅速离开是非之地,终于忍不住再看左碧颜一眼,仍然认为有那样好的皮肤真是难能可贵。
  蓓云不知道左碧颜心中十分惭愧,深悔不应把她视为一个过时的女人。
  巫蓓云冷静、客观,一定非常能干,也比想象中年轻,涵养工夫之佳,已臻化境。
  很难匹敌,左碧颜承认该次行动不幸辱命。
  她所不知的是,巫蓓云才走到角落,已经垮下来,浑身冒着冷汗,脸色骤变,背脊也佝偻,双手撑着墙壁,才支持得住不倒下来。
  喘息半晌,才抬起头来。
  毫无疑问,世风日下,从前,巧取豪夺者尚有羞耻之心,今日,偷了人的东西,还要骂人。
  回过气来,蓓云看到角落有一具公众电话,她苍白地走过去,掏出角子,拨一
  0三三号。
  电话只响了两声,便有人来接,她认得那把永远温柔的声音:“好吗,多谢来电,我此刻不在家,但会立即在最适当的时间复你,请留下通讯号码。”原来是录音,蓓云没有说话,颓然挂上电话。
  可想而知,也许年轻人对每个人都说同样的一番话。
  蓓云离开那座豪华商场的时候觉得已经老了十年,走过镜子的时候,她没有把自己认出来。
  4
  小云比她早回家。
  她一见母亲便迎出来,“妈妈,爸爸把一切都同我说清楚了。”
  小云反应奇突,她脸上显示兴奋神色,巫蓓云一时无法测度周至佳对女儿说过些什么。
  “爸爸说我们家可能会多添一名成员,”小云十分高兴,“他是我弟弟。”
  蓓云冷淡的说:“他有没有说将由谁来孕育他?”
  “有,爸爸打算自己来,他会向大学告两学年假。”
  蓓云意外地一怔,没想到周至佳对女儿这么坦白。
  “妈妈,你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蓓云板着面孔,“你忘记余小明个案了。”
  “那不同,”小云十分乐观,“余小明的父亲是一个很坏的例子,我爸爸的能力比那个人高许多。”
  “我不赞成。”
  没想到小云头头是道的劝起母亲来,“妈妈,你已经有我,但是爸爸却没有属于他的孩子,也许他也应该有一次机会。”
  “男人在家生孩子,多窝囊。”
  “他不怕尴尬,有什么关系?”小云大惑不解。
  小女孩还不知面子为何物。
  蓓云说:“况且,我已不能爱第二个孩子,我全副精神已放在你身上。”
  小云看着母亲,勉强笑道:“妈妈每次这样说,我都觉得有沉重压力。”
  “什么?”蓓云几乎没跳起来。
  “我怕你对我的期望过高,我做不到你预期中那么好,使你失望。”小云的声音低下去。
  蓓云十分震惊,“我可从来没有遇过你上进。”
  小云冲口而出:“可是自你眼神表情中我看得出你付出多,期望亦高。”
  我的眼神,蓓云伸手去摸自己的眼睛,真有这种事,她无意中已经给女儿无限压力?她还一直以为做她的孩子最最自由逍遥,因为她这个母亲至通情达理,没想到小云另有感受。
  小云看见母亲脸色骤变,连忙救亡,“你仍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
  “别给我同情分。”蓓云勉强地笑。
  “妈妈,我肯定你会爱弟弟。”小云与她父亲站同一阵线,“爸爸希望得到你支持。”
  蓓云苦笑,“再来一次?我是那种至讲亲力亲为的人,三更半夜起床数次喂奶到天明,我不信任机械人,太辛苦了。”
  “嘘,妈妈,当心爱玛听见。”
  爱玛早已听见,嘟嘟嘟走过来,“我承认机械助理良莠不齐。”
  蓓云苦笑:“有些太太最倚赖机械人,又有些把孩子交给政府育婴机关,我却不舍得,当年请了长假照顾小云,不但筋疲力尽,经济上损失也实在不菲,至今犹有余怖,不能再来一次。”
  爱玛点点头,“这是你的心理障碍,你不该将不能承受的压力加诸己身,一个人应当量力而为。”
  小云讶异,“爱玛,你多么智慧。”
  爱玛又嘟嘟娜退下,它比许多真人更知情识趣。
  蓓云对女儿说:“我不是抱怨,对你,再苦也是责任,我只是不愿来第二次。”
  小云看着母亲一会儿说:“只是责任,不是乐趣?”
  蓓云拍拍女儿肩膀,“将来你也会有孩子,个中滋味,自然有所了解。”
  小云笑答:“胡小萱说她才不会要孩子。”
  这么早已经谈到成年后的大事了,后生可畏。
  “你呢?”蓓云十分关心女儿前途问题,趁机发问。
  “我很喜欢小孩,但是,我同小萱说,这件事要稍后再谈,而且,妈妈,我想我不会像你那样亲手带,太耗精神了,不如与先进设备分担任务。”小云把事情分析得头头是道。
  蓓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