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作者:暖暖      更新:2023-05-21 14:14      字数:4828
  小云沉默。
  母女俩把食物与衣物送到余家,将小明交返他父亲,又再三叮嘱一番,才告辞出来。
  蓓云把手放在女儿肩上,“我们在外头吃顿饭庆祝一下如何?”
  小云忽然变得大人一样,用明澄碧清的双目看着母亲好一会儿:“庆祝什么,爸爸离家出走?”
  蓓云怔住。
  小云在等待答案。
  “你父亲与我在某件事上有意见分歧。”蓓云只能这样说。
  “不能达成协议吗?”
  “因牵涉到价值观念这个大前提,无法协调。”
  “为我,也不能略做牺牲?”
  “大家都不快活的事才叫牺牲,既然无人得益,无谓白白损失!”
  小云到底还是孩子,而蓓云说得又实在有理,小云一时不知如何向母亲争取,母女沉默下来。
  “小云,这是我与你父亲之间的事,你的权益不受损害,你可以放心。”
  “但是,”小云泪盈于睫,“你看余小明多凄惨。”
  “啊他是一个很坏的例子,你的父母处事能力大大不同。”
  小云垂头丧气,“他会搬出去住?”
  “事情如继续恶化,我们最终恐怕要分居。”
  小云悲哀地说:“我们班里只剩胡小萱和我有完整家庭,爸爸如果搬出去——”
  蓓云觉得这个时候最需要给小云灌输正确思想,于是马上打断她接上去:“爸爸如果搬出去,也并非世界末日,这是你父母的一项私人决定,你无须宣扬给同学知道。”
  小云看着母亲,“我们搬大屋买新车的时候,你也叫我不要声张。”
  “根本是同样原则,是我们周巫两人的事,与人无尤。”
  小云不语。
  同学们迟早还是会知道的,不是守不住秘密,而是当事人根本不觉得是个秘密。
  女孩子们在父母分居后循例跟着母亲生活,男孩子则追随父亲,基于这个原因,极少女性选择生男孩子,怕婚姻出毛病后连带失去孩子。
  政府早已经注意到这一点,并且关怀到将来男女人口会得不平均发展。
  男同学在说起家庭破裂时语气反而每多惆怅,像张小彪,他不只同小云讲过一次:“真怀念母亲,她当家的时候我永远有热汤喝,天天还有干净的替换衣裳。”
  比较起来,女孩子仿佛稍嫌凉薄,她们不常常提到离去的父亲,即使说及,也学着大人的口角,淡淡地说:“他们在家的时候,也同不在家差不多。”可见成年男性仍然不大参予家务事。
  小云与父亲的感情特别好,周至佳曾为她们母婴告了半年假,在家照顾大小事宜,直到大学人事部发出警告信,他才依依不舍地返回公司,也许远在那个时候,已经有迹象显示,周至佳酷爱家庭生活。
  小云不舍得父亲,一歪头,滴了豆大的眼泪来。
  蓓云暗暗叹口气。
  女儿扯着母亲衣袂,“为着我,妈妈,为着我,再试试与爸爸谈一谈。”
  蓓云没有法子,只得说:“好的,为着你。”
  那晚深夜,至善通知蓓云:“至佳在我这里。”
  蓓云讽刺地说:“多热闹,兄妹俩多谈谈。”
  至善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只怕得罪蓓云,立刻挂断电话。
  他再不回来,有没有他已毫无分别,最笨的人才动辄离家出去。
  第二天,胡乃萱与她打一个照脸,“你瘦了。”
  蓓云打一个突,这么快见功?连忙摸一摸脸颊,接着岔开话题:“今年到何处渡假,还是老规矩?”
  “当然,”胡乃萱爽快的答,“我们两对母女,往世外桃源南太平洋第七号珊瑚岛去痛痛快快轻松两个礼拜。”
  蓓云干笑数声,“你的良人王日和从没提过抗议?”
  “他也落得松口气,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对着咱们母女,你以为日子易过?”胡乃萱颇有自知之明,“他也要放假,回美洲与父母团聚。”
  蓓云不语。
  “喂,不是中途交卦吧,旅行社那边去年已经订下行程。”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
  “你看你的脸色,是该放假了,去好好晒晒太阳,躺在棕榈树下喝椰子酿的酒,与女儿调笑,对了,老板批准假期没有?”
  “批了。”
  胡乃萱惆怅地说:“可见我同你还不够重要,老板已经有两年不批雷蒙陈放大假了,我就不信没有他不行,那阿陈立即言若有憾地四处诉苦,天天装出忙得欲仙欲死的狗样来,叫人吃不消。”
  蓓云仍在发呆。
  在这个时刻带着小云离家,家就真空了,家就不似一个家,可是往好处想,抽离,走远些,冷静一下,也未尝不是好事。
  蓓云决定顺其自然,“好,我们依原计划出发。”
  胡乃萱哪里知道周至佳与巫蓓云的事,笑道:“实不相瞒,我的梦魂早已飞到七号珊瑚岛去了。”
  蓓云喃喃说:“听说第八号珊瑚礁的水质控制得更好。”
  老胡神秘兮兮的说:“小姐,你没听说过有些不正经的做生意的男人在第八号出没?”
  蓓云一怔,“呵,那更加要去见识见识了。”
  老胡咕咕笑,“带着两个女儿?”
  周至佳一直没回家。
  由至善替他取了衣物过去换。
  蓓云仍然关心,“你那边往得下?他不嫌远,不怕孩子们吵?”
  至善笑答:“所以我劝他早日归家,减轻我们负担。”
  蓓云说:“告诉他,在家千日好。”
  至善问:“你们母女几时回来?”
  “同往年一般,两个星期。”
  “是第七号珊瑚礁吧。”
  “明年希望你们同孩子也参加。”
  “六个人齐齐出发是什么价钱,”至善笑,“后园晒晒太阳算数。”
  “快乐是一种心态,不在乎物质多寡,至善,我最佩服你。”
  “我?做一个最最无用的人,当然最最轻松。”
  出发前一日,周至佳拨电话祝她们母女俩旅途愉快。
  小云与父亲依依不舍说了很久,她一向是个热情的孩子。
  蓓云边收拾行李边问她:“余小明情况有无改良?”
  “好多了,功课亦赶得及交,他父亲身体也较前些时候进步。”
  “他母亲呢?”
  “余小明恐怕已经永久失去他母亲。”小云十分遗憾。
  “不要太过悲观。”
  “是他父亲刚愎自用客惨了他,他一心以为可以独力抚养余小明,可是你看……小明的母亲可能未知小明的惨况。”
  “开头当然手忙脚乱,日后大家会习惯的,你不知道我们刚添了你的狼狈状,简直惶惶然不可终日,被一个体重三公斤的小东西支配得团团转痛不欲生。”
  小云忽然说:“妈妈你对每个人都那么谅解。”
  蓓云静默一会儿,“你指我对你父亲的态度欠佳?”
  小云默认。
  “将来你会明白,小云,那是因为对一个人付出过多,对他的要求也相应提高,因此不能原谅他,一如原谅无关痛痒的人。”
  小云踌躇,“可是你永远容忍我。”
  蓓云瞪眼,“谁说的?你试试挑战,叫你看到我的厉害。”
  小云吐吐舌头。
  胡乃萱的电话打断母女对话:“蓓云,计划有变,不过决定在你,一切以你的意见为重,旅行团把我们的记录弄错了,第七号名额已满,要一个月之后才能出发,第八号尚有余位,你说如何?”
  “我反正想去第八号增广见闻。”蓓云一向在小事上随和。
  “好极了,索性改往第八号。”胡乃萱欢呼。
  蓓云欲急急抛下世俗烦恼,去逃避现实,透口气,即使是极短极短时间,也聊胜于无。
  一登上飞机,她知道目的已经达到。
  小云与小萱可以说已全部不需大人照顾,她俩聊得头头是道,话题无穷。
  老胡满意地说:“终于甩了这块贴身膏药,又怀念彼时女儿缠我的温情。”
  “终有一日子女会离父母而去,过独立成长生活。”
  “早知迟些才生他们。”
  “你愿意再来一次吗?”
  “你呢?当年一定有留下若干颗卵子吧,有备无患。”
  “我的在市立医院冷藏库。”
  “趁早决定,最佳有效期只得十五年。”
  “从头开始?唉。”
  “看样子你也舍不得交给医院全权代育,同我一般迂腐。”
  “他们那套育婴法……电脑室内一个机械人照顾十来个婴儿,只怕有疏忽。”
  “照统计要比人力育婴更安全可靠,只是欠少温情。”
  “我情愿用人手。”
  蓓云笑了,“你抽调得出人手吗?”
  “除非双脚可以当手用。”老胡苦笑又苦笑。
  “小小的男孩子,穿着球鞋,顽皮得不得了,犯了错误可以打他手心,任他痛哭,不予理会,因是儿子,自幼要训练他,多好玩。”
  胡乃萱吃一惊,“蓓云,你不是当真的吧。”
  “我不行了,我已做过手术,我只能有小云这个女儿。”
  “不是没有办法的。”
  “算了,老胡,你看窗外这片碧蓝的海,活着真还是好的。”
  胡乃萱要到这一刻才发觉老友有难言之隐,心事一箩筐一箩筐,不过她如决定不说,她也决计不问,这是现代人交朋友首要守则。
  3
  飞机航行速度已与从前不同,横跨太平洋已是六十分钟以内的事,许多心急的旅客还是嫌烦,情愿乘坐小型火箭,失事率较高亦在所不计。
  第八号珊瑚岛是联合国旅游部门精心设计的最新渡假胜地,空气海水温度全部调节得胜过天然,又悉心从头培养上一世纪受污染摧毁的珊瑚礁及各种热带鱼只,在孩童眼中,一切景象巧夺天工,小云与小萱以为世界根本原应如此。
  抵达目的地,两个小女孩宾至如归,立刻参与活动,两位母亲亦换上七彩缤纷的便服,到海滩散步。
  胡乃萱问巫蓓云:“累不累?”
  蓓云摇摇头。
  “你看见这海没有?”老胡说,“永远明媚平静可爱,我在幼时听祖母说,祖母又听她祖母说,海原先并非这个驯服模样,海原先最不羁、野性、凶悍,动辄吞噬一切。”
  蓓云微笑,“何用听祖母太婆的传说,四分三世纪前,海洋还是最最神秘的莫测之地。”
  “同人心不能比吧,人心好比海底针。”
  “这是哲学家才能解答的问题,加诸我身,殊不公平。”
  蓓云取起冰冻含酒精饮料,吸一大口,躺在太阳伞下,舒一口气,太阳光经过过滤,已隔除若干有害光线,尽晒无妨。
  此时有人轻轻过来坐在她们身边的空椅子上。
  蓓云还以为小云玩倦了回来,懒洋洋问:“节目精彩吗?”
  谁知一个男人的声音低低回答:“闷死人。”
  蓓云尴尬地睁开双眼,看到身旁一个英俊的年轻人百般无聊地看着天空,由衷地觉得无聊苦闷。
  他接着说:“到这种地方来,千万不要在同一天游泳及日光浴,否则第二天不知道做什么好。”
  蓓云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她忽然想起若干闲着没事做的阔太太小姐,到美容院消磨时间,洗头同修指甲永不同步进行,怕一起做完了就得走。
  再一看,老胡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暂时离开,年轻人便是坐在她原先的位子上。
  蓓云不由得搭讪:“那干吗选这个地方度假?”
  年轻人伸个懒腰,“环游世界已七十七次,处处一般风光,已经兴致索然。”
  蓓云暗暗叹口气,人是多么容易被宠坏,不禁多看他一眼,这比较仔细的端详使蓓云发觉年轻人不如第一眼来得年轻,约二十八九岁了,鬓脚还有一两条早生的华发,使他外型与众不同。
  那年轻人见蓓云在草帽下凝神打量他,忍不住笑一笑。
  蓓云到底是个正经人,连忙收敛目光,涨红一张脸,藉故把草帽遮住面孔。
  她想起老胡说过的,那种专门兜搭成熟女性的俊男来。
  蓓云躺在藤椅上更加动都不敢动,僵了似,觉得受罪。
  半晌,她刚想把枕在脑后的一只手抽出来,忽然听见胡乃萱的声音:“我订了票子去看舞蹈表演。”
  她回来了。
  蓓云连忙睁大眼睛。
  “你溜到什么地方去逛?”蓓云浑身上下又可以再度活动。
  “到处走走,看看有无艳遇。”
  蓓云耳朵烧起来,似做了一件亏心事。
  那个年轻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去,走得同他来时一样突然。
  当下蓓云闲闲问:“遇不遇得到?”
  “我们是卡窿牌,要不再老些阔些,要不年轻貌美,机会都会好得多。”老胡是笑着来说出这番话,因为心不在此,所以不算怨言。
  “来,回去看看我们的旅舍房间。”
  这一开溜就到了黄昏。
  蓓云忍不住问老胡:“你会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