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节
作者:赖赖      更新:2023-03-10 15:52      字数:5053
  无论你怎样面对,它们都不会浮现到生活的表面上来。当生活中的小挫折彼此争夺意义之时,
  大苦难永远藏在找不到意义的沉默的深渊里。认识到生命中的这种无奈,我看自己、看别人
  的眼光便宽容多了,不会再被喧闹的表面现象所迷惑。
  西西弗的神话①
  阿尔贝·加缪
  1957 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本文
  (1913…1960)法国作家。
  选自加缪《西西弗的神》杜小真译,北京三联书店,
  1987。
  诸神处罚西西弗不停地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石头由于自身的重量又滚下山去,诸神
  认为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
  荷马说,西西弗是最终要死的人中最聪明最谨慎的人。但另有传说说他屈从于强盗生涯。
  我看不出其中有什么矛盾。各种说法的分歧在于是否要赋予这地狱中的无效劳动者的行为动
  机以价值。人们首先是以某种轻率的态度把他与诸神放在一起进行谴责,并历数他们的隐私。
  阿索玻斯的女儿埃癸娜②被朱庇特劫走。父亲对女儿的失踪大为震惊并且怪罪于西西弗,深
  知内情的西西弗对阿索玻斯说,他可以告诉他女儿的消息,但必须以给柯兰特城堡供水为条
  件,他宁愿得到水的圣浴,而不是天火雷电。他因此被罚下地狱,荷马告诉我们西西弗曾经
  扼往过死神的喉咙。普洛托③忍受不了地狱王国的荒凉寂寞,他催促战神把死神从其战胜者
  手中解放出来。
  还有人说,西西弗在临死前冒失地要检验他妻子对他的爱情。他命令她把他的尸体扔在
  广场中央。不举行任何仪式。于是西西弗重堕地狱。他在地狱里对那恣意践踏人类之爱的行
  径十分愤慨。她获得普洛托的允诺重返人间以惩罚他的妻子。但当他又一次看到这大地的面
  貌,重新领略流水、阳光的抚爱,重新触摸那火热的石头、宽阔的大海的时候,他就再也不
  愿回到阴森的地狱中去了。冥王的诏令、气愤和警告都无济于事。他又在地球上生活了多年,
  面对起伏的山峦,奔腾的大海和大地的微笑他又生活了多年。诸神于是进行干涉。墨丘利④
  跑来揪住这冒犯者的领子,把他从欢乐的生活中拉了出来,强行把他重新投入地狱,在那里,
  为惩罚他而设的巨石已准备就绪。
  我们已经明白:西西弗是个荒谬的英雄。他之所以是荒谬的英雄,还因为他的激情和他
  所经受的磨难。他藐视神明,仇恨死亡,对生活充满激情,这必然使他受到难以用言语尽述
  的非人折磨:他以自己的整个身心致力于一种没有效果的事业。而这是为了对大地的无限热
  爱必须付出的代价。人们并没有谈到西西弗在地狱里的情况。创造这些神话是为了让人的想
  象使西西弗的形象栩栩如生。在西西弗身上,我们只能看到这样一幅图画:一个紧张的身体
  千百次地重复一个动作:搬动巨石,滚动它并把它推至山顶;我们看到的是一张痛苦扭曲的
  脸,看到的是紧贴在巨石上的面颊,那落满泥土、抖动的肩膀,沾满泥土的双脚,完全僵直
  的胳膊,以及那坚实的满是泥土的人的双手。经过被渺渺空间和永恒的时间限制着的努力之
  后,目的就达到了。西西弗于是看到巨石在几秒钟内又向着下面的世界滚下,而他则必须把
  这巨石重新推向山顶。他于是又向山下走去。
  正是因为这种回复、停歇,我对西西弗产生了兴趣。这一张饱经磨难近似石头般坚硬的
  面孔已经自己化成了石头!我看到这个人以沉重而均匀的脚步走向那无尽的苦难。这个时刻
  就像一次呼吸那样短促,它的到来与西西弗的不幸一样是确定无疑的,这个时刻就是意识的
  时刻。在每一个这样的时刻中,他离开山顶并且逐渐地深入到诸神的巢穴中去,他超出了他
  自己的命运。他比他搬动的巨石还要坚硬。
  如果说,这个神话是悲剧的,那是因为它的主人公是有意识的。若他行的每一步都依靠
  成功的希望所支持,那他的痛苦实际上又在那里呢?今天的工人终生都在劳动,终日完成的
  是同样的工作,这样的命运并非不比西西弗的命运荒谬。但是,这种命运只有在工人变得有
  意识的偶然时刻才是悲剧性的。西西弗,这诸神中的无产者,这进行无效劳役而又进行反叛
  的无产者,他完全清楚自己所处的悲惨境地:在他下山时,他想到的正是这悲惨的境地。造
  成西西弗痛苦的清醒意识同时也就造就了他的胜利。不存在不通过蔑视而自我超越的命运。
  如果西西弗下山推石在某些天里是痛苦地进行着的,那么这个工作也可以在欢乐中进
  行。这并不是言过其实。我还想象西西弗又回头走向他的巨石,痛苦又重新开始。当对大地
  的想象过于着重于回忆,当对幸福的憧憬过于急切,那痛苦就在人的心灵深处升起:这就是
  巨石的胜利,这就是巨石本身。巨大的悲痛是难以承担的重负。这就是我们的客西马尼之夜。
  ⑤但是,雄辩的真理一旦被认识就会衰竭。因此,俄狄浦斯不知不觉首先屈从命运。而一旦
  他明白了一切,他的悲剧就开始了。与此同时,两眼失明而又丧失希望的俄狄浦斯认识到,
  他与世界之间的唯一联系就是一个年轻姑娘鲜润的手。他于是毫无顾忌地发出这样震撼人心
  的声音:“尽管我历尽艰难困苦,但我年逾不惑,我的灵魂深邃伟大,因而我认为我是幸福
  的。”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基里洛夫都提出了荒谬胜利的法则。先贤
  的智慧与现代英雄主义汇合了。
  人们要发现荒谬,就不能不想到要写某种有关幸福的教材。“哎,什么!就凭这些如此
  狭窄的道路……?”但是,世界只有一个。幸福与荒谬是同一大地的两个产儿。若说幸福一
  定是从荒谬的发现中产生的,那可能是错误的。因为荒谬的感情还很可能产生于幸福。“我
  认为我是幸福的”,俄狄浦斯说,而这种说法是神圣的。它回响在人的疯狂而又有限的世界
  之中。它告诫人们一切都还没有也从没有被穷尽过。它把一个上帝从世界中驱逐出去,这个
  上帝是怀着不满足的心理以及对无效痛苦的偏好而进入人间的。它还把命运改造成为一件应
  该在人们之中得到安排的人的事情。
  西西弗无声的全部快乐就在于此。他的命运是属于他的。他的岩石是他的事情。同样,
  当荒谬的人深思他的痛苦时,他就使一切偶像哑然失声。在这突然重又沉默的世界中,大地
  升起千万个美妙细小的声音。无意识的、秘密的召唤,一切面貌提出的要求,这些都是胜利
  必不可少的对立面和应付的代价。不存在无阴影的太阳,而且必须认识黑夜。荒谬的人说
  “是”,但他的努力永不停息。如果有一种个人的命运,就不会有更高的命运,或至少可以
  说,只有一种被人看作是宿命的和应受到蔑视的命运。此外,荒谬的人知道,他是自己生活
  的主人。在这微妙的时刻,人回归到自己的生活之中,西西弗回身走向巨石,他静观这一系
  列没有关联而又变成他自己命运的行动,他的命运是他自己创造的,是在他的记忆的注视下
  聚合而又马上会被他的死亡固定的命运。因此,盲人从一开始就坚信一切人的东西都源于人
  道主义,就像盲人渴望看见而又知道黑夜是无穷尽的一样,西西弗永远行进。而巨石仍在滚
  动着。
  我把西西弗留在山脚下!我们总是看到他身上的重负。而西西弗告诉我们,最高的虔诚
  是否认诸神并且搬掉石头。他也认为自己是幸福的。这个从此没有主宰的世界对他来讲既不
  是荒漠,也不是沃土。这块巨石上的每一颗粒,这黑黝黝的高山上的每一颗矿砂唯有对西西
  弗才形成一个世界。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应该认
  为,西西弗是幸福的。
  阿尔贝·加缪(1913…1960)法国存在主义小说家、戏剧家。1957 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杜
  小真译
  ①   西西弗:希腊传说中的科林斯王。
  ②   阿索玻斯:希腊神话中的河神,埃癸娜是他的女儿。——译者注
  ③   普洛托:罗马神话中的冥王。——译者注
  ④   墨丘利:罗马神话中的商业神。——泽者注
  ⑤   客西马尼《福音书》中所说的耶稣被犹大出卖而遭大祭司抓捕前所在的地方,位于
  橄榄山下。耶稣在此作最后的祷告,而门徒们都在沉睡。——译者注
  严酷时代里的证词
  王晓明
  中国当代学者。本文原载《读书》 1995
  ,
  (1955…   ),
  (1)
  大约半年前,我间接听到一个疑问:
  “钱谷融先生的名气这么大,为什么文章却不多?”
  我很能理解这个疑问,十五年前,我做钱先生的研究生的时候,一边搜读他的文章,一边就
  也在心里发生过这样的疑问。记得有一次,他指着自己那张堆满了书,几乎不容他再铺开稿
  纸的书桌,笑说道:
  “我这个人太懒,喜欢读,却不喜欢写”
  。我竟暗暗地有点同意,以为先
  生确实是懒了一些。转眼之间,十五年过去了,回想自己当时的幼稚和简单,不免会觉得好
  笑。我甚至由此猜想,我最近听到的这个疑问的发问者,一定也是非常年轻的吧。
  也是在最近,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才知道钱先生读大学时写过许多颇具风致的散文,有
  的还引起老师的热烈称赞,在后面批道:
  “非深于情者,不能作此文!”他二十四岁时还写过
  一篇文言的《说水(述志)》,特别引起我的注意。他用长长的排比句式,描绘江河雨露的千
  姿百态,最后说:“是以其为器也,芴漠无形,变化无常;乘风凭虚,卑以自居,甄有形于
  无欲,颁大惠于群生。使身而能化也,吾其为水矣。”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自然容易有
  阔大的抱负;但他又要“甄有形于无欲”,像水那样取一种“卑以自居”的低姿态,却明显
  是表现了他性情的另外一面。再联想到他同时候写下的那些多情的散文,我就不由地要认定,
  那敏感而多情的因素,实在是占了他天性中很大一个比重的。他并非没有刚性和雄心,但从
  内心最自然地流露出来的,却首先还是热烈、天真与谦和。
  但他却遭遇了一个严酷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越是热烈而谦和的人,往往越容易受到
  践踏。四十年代的战乱自不必说,就是五十年代之后,种种粗暴的对待也还是接踵不断。他
  写了一篇《论“文学是人学”,就受到那样大规模的批判,上海有一家出版社,竟打算连续
  》
  出版那些所谓的批判文章。虽然他没有被打成“右派”,此后的处境却一直岌岌可危,他成
  了一面触目的“白旗”,随时都可能被拔掉。甚至他给学生讲完课,刚刚离去,都会有预先
  布置好的“革命”教师上台“消毒”。再以后,就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
  ,他会遭
  受怎样的折磨,也就不必细说了。直到一九七八年,他已经当了三十六年讲师,却仍然被排
  除在申报副教授的名单之外,仿佛依旧是某种无形的另册中的人物……
  即使是像我这样在“文革”中长大,对种种反常现象并不陌生的人,有时候也很难体会,
  在钱先生陷入的那种生活氛围里,人要维持自己的良知和人性是多么困难。或许是因为天性,
  他很少采取那种宁折不弯的对抗姿态,倒是常常以忍让和退避的方式,来缓解外界的压力。
  他由此养成的有些习惯,也一直保留到很久以后,甚至我们做他的学生了,私下里还曾诧异
  过,说怎么从不见先生与别人据理力争。他对人生采取这种种的低姿态,内心当然会有痛苦,
  有时在闲谈中,他会对人生的惨淡的一面,发出那样深切的喟叹,就足以令人窥见到他的痛
  苦的深广。但我想,他年轻时那种对水的向往,是不是又会使他从这低姿态中感受到别一种
  意味呢?忍让当然是忍让,退避也当然是退避,但只要内心的方寸大致不乱,又何尝不能将
  这忍让和退避转变成某种隐约的超脱呢?你和钱先生接触越久,就越会从他的温厚和谦和背
  后,感受到热烈的爱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