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节
作者:瞎说呗      更新:2022-07-12 16:18      字数:4719
  。然后我又想到,下一次我该自己来挑丈夫了。
  我停下了手中的缝纫活。我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呀?这时我才明白,我实在是很希望文福死去的。我不是因为恨他才有这个念头,不是的,那要在后来他变得更坏时,我才有这个念头。
  但那天晚上,在我自己的房间里,在我自己的心中,我与胡兰,也与自己争论著:有时,一个姑娘会犯错误;有时,错误可以改过来。战争会改变它,这不是谁的错,一件倒霉事换另一件倒霉事,这还是有可能发生的。
  于是我缝好了衣服,剪断了线头,把衣服套在头上。但那时我的肚子和乳房已经因怀孕而鼓起来了,我刚伸进一只胳膊就意识到:我被卡住了。
  哦,你觉得这很可笑吧?我的衣服卡住了,我的婚姻卡住了,我与胡兰的朋友关系卡住了。有时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胡兰至今还是我的朋友,我们怎么能合伙做生意?
  也许是因为我们早年吵得那么凶,也许是因为我们没别的人可以结交,所以我们总能找到继续做朋友的理由。也许这些理由至今还存在着。
  不管怎么说,那次大吵以后,又发生了下面这件事。
  过了几天,空军告诉我们他们马上要送我们去扬州,在那儿和我们的丈夫团圆。
  吃早饭的时候我们听到这消息,当时还有点怀疑,我们想炸弹就要落在我们当时坐的那个地方了。
  “肯定是这儿的情况危急了,”我说,“所以要把我们送走。”
  一位名叫李俊的姑娘说,“那我们得赶紧离开,干吗还要在这儿待两天呢?”
  另一个女的,梅丽说,“干吗去扬州?炸弹也会落到那儿去的。”
  “扬州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我边想边大声说了出来,“一个日本人不要的城市,总是安全的。”你瞧我的推理多么合乎逻辑。我不说我不喜欢扬州,我怎么能说?我从来没见过扬州。
  胡兰马上就和我唱开了对台戏,“我听说扬州很美,有很多名胜古迹,”她说,“扬州出美女,扬州的面条也很有名。”
  我知道我是不会去看什么美女,也不会去尝那种面条的。“我并不是说扬州不美。”我小心地解释道,“我只是说日本人并不拿它当一个好城市看待,日本人想要的和中国人想要的是两码事。”
  于是就在那年夏末,战争爆发后的几个星期,我们启程去了扬州。由于当时好些公路和铁路都已经不通了,我们是坐船去的。到达扬州后,我一眼望去,就觉得这个城市跟我想象的那样,是一个日本人决不会要的地方。
  我们的新家到上海西北只要半天的车程。当时上海还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城市,相当摩登。扬州可就完全两样了,没有高楼大厦,大多是老式的平房,有两层楼就算了不起的建筑了。谁知道杜甫和另外的古代诗人干吗都喜欢写这个城市?对我来说,整个城市好像就是用烂泥和垃圾盖成的。我的脚下,是泥路、泥地、泥院子,我的头上,是土砖土瓦砌的墙、土瓦加茅草盖的顶。
  空军为我们找的就是这样的屋子,烂泥加土坷垃,分成四大间,每间里有两个小房间,外加一个公用的厨房,里面放了四只老式的煤炉。我们一见到这副样子,全都惊呆了。
  “现在是战时,”我终于对另外人说,“我们大家都得作出点牺牲。”李俊和梅丽马上点点头,表示同意。胡兰把脸别过去了。
  然后她开始检查起来,每看到一样东西,她就要批评一番。她用手指点点剥落的墙壁。“哎!”接着又点点另一堵墙,阳光从破墙洞里照进来。“哎!”她用脚踩踩地,“哇!瞧,地上灰尘真多呀,全跟着我的脚步飞起来了。”
  我在一旁瞧着,我们全在一旁瞧着。我真想喊出来:“你们瞧瞧她的样子,她就爱发牢骚,可我没有。”但我觉得我并不是非说不可。梅丽、李俊都在旁边,她们自己能看出胡兰是怎么一个人。
  那天下午,一个烧饭的姑娘和一个男佣人也到了。部队只派了这二个人,所以这两个就给大家共用了。烧饭的姑娘是乡下来的,很年轻,脸盘很大,看上去很有福气。她的任务是每天准时生煤炉,洗菜,切菜,杀鸡,剖鱼,清理厨房里的垃圾。
  男佣人是部队来的,一个中年男子,我们都叫他勤务兵,这是普通士兵的一种,只会用扫帚,只会和苍蝇作战。这人长得很瘦小,看上去只要杠点重东西,胳膊和腿就会折断似的。他也有点神经兮兮,经常一个人边干活,边跟自己说话,他想象自己是个高级军官,却在执行糟糕的命令:“这张床单拿去拍打一下!这块污迹洗掉!”
  有一次我发现胡兰命令勤务兵把六个蛋白拌到一桶烂泥里。
  “从哪儿搞来的偏方,”我听到他在自言自语,“我真是想不通,她要我用这东西来涂地。什么风吹进她脑子里了,莫非她要吃地,以为是个好吃的大蛋糕。哈!”
  我把勤务兵的话告诉李俊和梅丽。我只能这么干。要是胡兰疯了,决定要烧掉自己的屋子怎么办?过了几天,另外几位太太也报告了一些奇怪的事情:胡兰命令勤务兵每天用这种蛋汤涂在她房间的地上,一连涂了三天。等这层蛋汤烤干,她又叫他涂一层上去。更糟的是,她还叫他用大米和泥煮一种粘乎乎的粥。
  “把这东西泼到墙上,说是要像煮一样。”他说。我们听了都连连咋舌。可怜的胡兰。
  但过了几天,勤务兵没话了,他只是不声不响地干活,只是抱怨小店伙计作弄他,卖给他一只打过气的公鸭,回家剖开肚子,那鸭子气一喷出,就小了一半。
  “别为鸭子的事发愁了。”我说,“这不是你的错。”因为我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就说,“总比喝烂泥汤好吧?”
  勤务兵朝我皱起眉头。“对不起,太太。”他小心翼翼地说,“我今天耳朵不大好使。”
  我朝屋子里面胡兰的背影点点头,“她要你搞的烂泥汤,不那么好吃吧?”
  “对不起,太太,”他又说了句,“今天我的耳朵和我的脑袋连不起来。”
  所以我只得找借口去拜访胡兰,看她到底疯成了什么样。我从篮子里抽出我最好的一枚绣花针。
  “这枚针是你的吗?”我走到她家门口问道,“我在我家地上捡到的,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趁胡兰盯着绣花针的当儿,我看到她用鸡蛋浆和烂泥汤派了什么用场。她家的地像瓷器般闪闪发光,灰尘再也飞不起来了。她家的墙本来也和我们一样,破破烂烂的,涂上这层东西后,变得又光滑又干净,连小虫也爬不上去了。
  我眼睛盯着这些变化的时候,胡兰在一旁说话了,“不错。这枚针是我的,我已经找了好几天了。”
  那天下午,胡兰帮我来整涂地和墙壁。我用这种方式让她补上了我们之间的缝隙:补k了这边的,也就补上了那边的。她明白我让她这么干的,因为她拿了那枚针,我俩心里都清楚,那枚针是我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你讲那么多海伦的事。这并不是她的故事,但由于她的缘故我不得不把我的经历告诉你。我的经历要是由她来讲,她就会说我本来有个好婚姻,只是自己没有努力去维持罢了。我告诉你吧,我努力了。
  就拿在扬州的那会儿来说吧。我们到扬州后过了两三星期,我们的丈夫们回家来了。我亲自为文福准备了一个很大的庆贺晚宴。不光是为他一个人,也为他的飞行员朋友们,都是来自二班和三班的,共有五六个人。
  这些人都很喜欢文福,因为他很慷慨,他说,“到我家来吧!吃个痛快!”他邀请了他们,也邀请了家国。当然,我就邀请了胡兰,还有李俊和梅丽,以及她们的丈夫。他们都来了。我就准备了一桌十四个人吃的酒菜。胡兰主动提出帮我买菜烧菜,因为要做的事实在太多,我推辞了一下,也就接受了她的帮助。
  所有请客的开销用的都是我的私房钱,那还是我结婚那天,我父亲给我的。那时文福家没从我手上拿走这笔钱。我父亲很精明,他以我的名义把这笔钱存进上海的一家银行里,共有四千元。结婚后我取过两百元,到扬州时我手头大概还有一百元左右。
  文福每个月挣七十元,这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差不多是一个中学教师两倍的收入。但文福常把钱花在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上,买威士忌啦,搓麻将啦,打赌天气会不会像他说的那样啦。
  所以我们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所必需的家具,都是用我的私房钱买的,其实我并不非得这么做不可。我用私房钱买点比部队供应的要好一些的食物,其实也大可不必。晚宴的那天晚上,我买了上好的猪肉,做饺子用的新鲜的香菜,还有好多甜酒,所有这些东西在战争期间都是很昂贵的,总共花了五十多元。
  我不在乎花这笔钱。我买这些东西的时候,只想到这些男人,这些飞行员,还有文福,要是他们运气不好,也许就不能回来吃下一顿了。一想到这个,心里就有点难受,我的手脚也麻利起来,情不自禁地把手伸向一块膘肥的猪肉。
  然后我又决定做几样名字叫起来吉利的菜。我记得老阿婶在过年的时候做过──晒干的牡蛎肉叫淡菜,代表有财;又红又弯的油炸虾表示高兴和欢笑;还有一种头发丝般细黑色的菜叫发菜,谐音发财;还有海蜇皮,我觉得嚼起来的声音特别好听。
  胡兰看我挑选这些东西。当我把它们凑成拼盘时,她的口水都出来了,我估计她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
  回家后,我吩咐烧饭的姑娘烧许多壶开水,剁许多肉和菜,准备包上干只饺子,有蒸的,有煮的,还准备了很多蘸饺子用的嫩姜、酱油和醋。胡兰帮我和面,干成一张张饺子皮。
  我得承认,我第一次对她手下功夫留下了深刻印象。她干得很快,手中的干面杖按得很有劲。我干两张的时间她能干三张。她能把肉馅放在皮子正中,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她只要捏一下,就能封住饺子口。
  我还得承认,我赞赏胡兰那天下午的合作精神。我们两个都很开心。飞行员们回来了,大家都很兴奋,我们全都笑脸相迎。所以那天,我和胡兰没有唱对台戏,我们没有埋怨别人,也没有小心翼翼地说客套话,我们说的话都是很自然地从我们的好心情中流露出来的。
  我对胡兰说,“你手脚真麻利,凭你的手下功夫,我们包一万只饺子也没问题。”当然,我后来发觉,她拿手的只是这些粗活:和面啦、干面啦、做馅子啦、包饺子啦,至于说到她的口味嘛,我只能说我的看法可能就和别人不一样了。
  虽然你会对我说,老实说吧,谁做菜做得更好?你瞧!不是我吹牛。真的,我知道肉馅中该放多少酱油,咸味才会恰到好处;我知道千万不能多加一匙糖,什么东西也不能多加,要不吃起来味道就跟广东菜一样了;我知道怎样做到每一只菜味道可口,但又都别有风味;同样的火候能做到既不会太辣,也不会太淡。
  要是那天吃饭的人今天在这儿的话,他们也会对你这么说。比方说,那天晚上所有的飞行员,连胡兰的丈夫也称赞我的烹调手艺,他们还告诉文福说他好福气啊。他们说,一个男人要找到一个又漂亮又会烧菜的太太是不可能的,但他们的眼睛和舌头说明他们的意思恰好相反。我看着他们吃,不断鼓励他们多吃,我开玩笑说,要是剩下的饺子超过十只,我丈夫可就要给我找麻烦了。结果,到最后,只剩下了四只饺子!这一顿饭吃得可真香啊。
  像这样的晚饭我后来又请过几次。每当文福和那些飞行员们离开一些日子回家,他们首先想到的事就是到我家来吃饺子──或蒸,或煮,或煎──他们觉得实在太好吃了。
  那个时候的中国,人家不太在乎你是什么地方人。人人都知道怎么吃喝玩乐。只要你的胃受得了,总能找到及时行乐的借口。那些日子,我还是尽量讨文福的喜欢,做个好老婆,同时也尽可能为自己寻找快乐。我总是在准备做一顿可口的饭菜,那些男人经常事先没打招呼就来了,但飞行员人数越来越少了。
  啊,说起来够悲伤的。家国不得不收集死去的飞行员的遗物,把它们小心翼翼地包在一块软布里,然后写一张长长的字条,说明这个儿子或丈夫是像一个真正的英雄一样阵亡的。我看到这些包裹就放在胡兰的缝纫桌上,等着送出去。我老是在想,什么人会高兴地打开这包裹,以为这是一件礼物,等到看见里面的东西时,那悲哀的眼睛又不知会如何哭泣呢?
  所以我们请客的规模在一次次地小下去。这一点我已经想象到了,但我似乎又觉得,一个飞行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