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节
作者:瞎说呗      更新:2022-07-12 16:18      字数:4725
  慰奁兀?br />
  所以我们请客的规模在一次次地小下去。这一点我已经想象到了,但我似乎又觉得,一个飞行员死了,另一个就接替了他的胃口,这些飞行员狼吞虎咽的样子,好像是从此以后再也吃不到这么好的饭菜了。
  我记得有一个晚上,每个人都吃了三十只饺子,松松裤带,透口气,接着又吃了三十只。我来回奔走,给他们端上一盘又一盘。胡兰胃口也很好,她知道怎么才能吃得多。谈笑一阵以后,男人们又松了一次裤带,接着又放开肚子吃。最后,一个男人开玩笑说,“再要向厨师表示敬意的话,我的裤子也要掉下来了。”
  开这个玩笑的男人是个姓甘的瘦高个子,他老是笑,但笑得很轻。他说的话有点粗,但我不生气,也不感到难为情。他很会开玩笑,从来不靠让人出洋相来引起别人发笑。他开玩笑的时候,自己装出一副傻乎乎的样子,我们全都笑他。
  实际上,他使我想到了一位美国电影明星。不是像约翰·华纳那样的响当当的大英雄,而更像丹尼·卡伊,一个人人喜欢的沉默的男人,能够不动声色地引人发笑。
  甘就是这样的,他笑的时候嘴咧得很大,露出一排犬牙。他走路的样子七倒八歪的,像个长得太快大高的孩子,所以当他上前来帮我搬椅子或端茶壶的时候,走不上三步,总会绊倒。他就是这么个人,不动声色地让别人感到自己都比他强。
  他不笑的时候,或是跟别人说话的时候,很怕难为情的样子。我老觉得他在盯着我,好像想说些什么。有一次,他想了好久,终于用一种平静、真诚的口气对我说,“这道菜,连我妈也烧不出来。”
  我嘲笑他,“你可千万不能这样说自己的妈哟!”他的脸一下子红了。“大妹子,”他说,“请原谅我的粗鲁,”然后他又吃了两只饺子,用同一种平静的口气说道,“确实比我妈做的好吃。”
  我记得文福听到后,放声大笑着说,“难怪你瘦得像竹竿。”我不知道这是在说他母亲,还是在说我。我心想,我丈夫为什么不能像甘那样呢?然后又冒出一个念头:我本来可以嫁一个更好的男人。男人不会全都像文福那样的,我干吗就不知道自己挑一个呢?
  我发现其他的飞行员都是些很不错的小伙子,为人都很好,待我也很好。他们从来都没说起我已经怀孕了,但他们都知道。他们看到我手上有东西时,都会跑上来帮我。有个有权使用空军卡车的飞行员跟我说,无论我想去哪儿,他都派车送我去。那个喜欢吃我做的饺子的姓甘的男人,晚饭后经常和我一起打羽毛球,而文福则和别的男人在一边玩纸牌或搓麻将。
  我至今还记得那些夜晚。我们借着月光,或是窗户中透出来的光,来回打着羽毛球,为击中对方而哈哈大笑,要是我没击中,甘就会把落地的球捡起来,免得我刚吃饱的肚子“消化不良”。有时,文福上城去了,甘就会邀请我和他一起吃碗面条,要么就去某个便宜的地方吃碗馄饨,很随便。然后他就陪我回家,像个朋友或兄长一般地对待我,要是不小心碰了我的胳膊,就会连声说对不起。
  一次,胡兰瞧见我们坐在厨房里说话。等首走后,她就取笑我,“哎呀!可要当心哟。”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说。
  “没什么意思,”胡兰说,“我只是告诉你要当心,没别的意思。”
  “神经病!”我说。她笑笑。
  现在回想起来真奇怪。我已经有五十多年没想起甘了,所以一旦想起,就像突然发现了心中一个秘密的所在,从没跟人讲起过的欢乐,从没跟人讲起过的悔恨,全涌上了心头。我怎么能告诉胡兰?我说过,战乱期间,我们不要被幸福弄得忘乎所以。我是在说了这话后才知道什么是幸福的。
  所以也许现在我能向你坦白承认这一点,甘对于我有特别的意义。我们彼此了解的时间并不长,可我知道他的心肠比我丈夫好。这使我减轻了孤独感。
  有一次他告诉我,他很喜欢晚上和我一起出去散步。我还没问他理由,他自己就先说了。他说晚上他很怕孤独。没等我要他解释,他自己又解释开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晚上你能见到白天见不到的东西。”我点点头,告诉他我也有同感。
  然后他又跟我说了他对晚上的恐惧,“我从来没对别人说过我小时候的事,那是在虎年的最后一次,我看到了一个鬼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于是我开始跟他讲,同样的东西我小时候也多次见到过。一个鬼结果变成了照在窗户上的月亮。或者看到一个鬼,原来是老阿婶半夜起来吃胃痛药。或者以为是一个鬼,原来是一棵枯树影子映在暖房的窗户上了。
  甘说,“你说的那种鬼我也见过,那是自己瞎想出来的。但这个鬼不一样,这个鬼说下一个虎年到来前,──也就在我满二十四岁那一年──他就要回来把我抓走。”
  “梦里乱七八糟的东西真多呀。”我说。但甘还是不停地说着,好像还在做这个噩梦似的。
  “‘别怕,’这个鬼跟我说,‘你死的时候不会有痛苦,不会受伤。但你要是在黑暗中看到我在叫你,就得跟我走,不许跟我争吵,一个字也不要说。’当然,我不信他。‘我朝他吼道,‘你不过是个噩梦。滚吧!’”
  “然后你就醒了,”我说,想让他镇定下来,说不定也是为了镇定自己,“你还有点怕,你忘不了这个噩梦。”
  “更糟的还在后头呢,”甘说着,嗓子也嘶哑了,“不错,我醒来了。我站起来想证明我已经不再睡觉了。我站在门口,看到那鬼还在那儿。他说,‘你不相信这就是你的命?我已经证明了这就是你的命。’鬼说出了我这辈子完结以前会在我身上发生的九件祸事。九是圆满的数字。那鬼走掉的时候,我还呆呆地站在门口。”
  “嗨,甘,这故事真可怕!”我说。
  “过去的十一年,我竭力想忘掉这个噩梦。但现在九件祸事已经发生了八件,跟那鬼说的一模一样。现在我觉得第九件祸事就要来了。再过四个月,虎年就到了。”他神经质地笑笑,“等待一个没有痛苦的死可真痛苦哪。”
  甘跟我讲完这个故事,全身剧烈颤抖起来,就像现在是寒冷的冬天,而不是在温暖而潮湿的秋天。看得出,他信了那个故事。连我也有点怕了。我怕得不敢问他,那已经发生的八件祸事是什么事,我只能笑着说,“你小时候做的梦可真够吓人的!”
  我不知道当时我为什么会这么说,我心里想的其实不是这个,恰恰相反。当时我真想把可怜的甘抱在怀里,哭着对他说,我的孩子,我漂亮的小男孩!你真能肯定那八件祸事吗?它们是什么样的?第九件是什么?快告诉我吧!
  可现在我回想起我的感情,我知道我当初为什么没对甘这么说。
  我怕,不是怕那个鬼,而是出于另外的原因。我是一个已婚的女人,可我从来没有感受过男人的爱,也没觉得爱上过一个男人。那天晚上,我几乎感受到了。我觉察到这种危险,体会到你是怎么爱上一个人的。一个流露出恐惧,另一个慢慢上前去安慰他,消除这种痛苦。然后流露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多,一切隐秘的感情──伤心、羞愧、孤独,所有以往的痛苦,全都倾泻而出,直到你心中被摆脱一切的欢乐所淹没,直到你来不及阻止你敞开内心所获得的欢乐。
  但我控制住了自己,我没有敞开自己的内心。我只是笑话甘,把他做的鬼梦看作好玩,以此来安慰自己。也许我之所以没有更多地留意他的梦,是因为我们俩都觉察到某种不祥的东西正在逼近,我们只是没有像甘那样公开谈论它罢了。
  要是有个飞行员开玩笑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玩牌输掉了所有工资,”另外人就会叫起来,“哇,不要说‘最后’这个字,不吉利!现在你得接着玩来抵消这个不吉利。”
  这些飞行员都知道,他们的飞机在离地面前飞得不够快。他们也知道他们受训练的时间不够,不会玩各种巧妙的花招,避开装备更新速度更快的日本战斗机。他们经常在出发前围成一个大圆圈站着,高喊口号,朝一块小石头做的靶子吐口水。这就是他们笑着成为英雄的方式,这就是他们勇敢的方式,这就是他们害怕的方式。他们怎么能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成为真正的英雄呢?他们怎么能在明知没有退路的情况下不成为真正的英雄呢?
  两个月后,那天在我家吃过饭的飞行员有一半阵亡了。我们听说,他们都是英雄般死去的,所有的人都是在战斗机中被击中后阵亡的。但是那些飞机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好惨呀!连尸体都找不到。
  你不必相信宗教才会觉得难过。
  我知道有一位飞行员驾驶的飞机撞在河南城门上,正好是城门大开的时候,飞机就穿过城门,撞在里面爆炸了。梅丽丈夫的飞机撞到了山顶上。那个经常开车送我的飞行员呢?他的飞机在着陆前起火了。
  只有文福安然无恙,连皮也没擦破。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他是个胆小鬼!每次战斗一开始,文福就驾飞机兜圈子,飞到一边去了。
  “哦,”他对家国解释说,“我在追一架日本飞机,飞到另一头去了。你没看见。太糟了,结果还是没追上它。”胡兰告诉我,家国正在考虑,他本该把我丈夫送交军事法庭的。你觉得她会找不到机会告诉我这些吗?
  与此同时,我得知甘的飞机在南京城外被击落了。人们把他抬进医院的时候,他还没死。我们赶紧跑去看他,文福、家国、胡兰,以及那些还活着的飞行员全去了。
  噢,我看到了!甘的两眼盯着天花板,又哭又笑,“那么,鬼,你在哪儿?”他喊起来了,“我不是不愿死!”
  “他疯了,”文福说,“他的神志已经不清了。对他来说还是这样好,不会感觉到痛苦。”
  我还记得我当时的痛苦。我说不出话,也不能把手放在甘的前额上。可我真想大哭一场,大喊一声,他没疯!那个鬼答应过他:“你死的时候不会有痛苦,晚上我叫你来你就来。”
  但那个鬼在撒谎,因为甘临死前很痛苦,痛得连大小肠也拉出来了。他就这么痛苦地折腾了整整两天两夜,最后终于离开了人间,找那个鬼去了。
  我悲伤到了极点,但我一点都不能流露出来。我的心受到了伤害,就像当年失去母亲时那样。只不过我不是为我曾经有过的爱而痛苦,我后悔我从来没把它抓住。
  所以,正是在甘死后,我才确认了他的爱情,他的鬼魂成了我的情人。每当文福对我大吼大叫的时候,我就会想起甘最后一次到我家来吃饭的情景。整个晚上他都在观察我,观察文福对待我的态度。我丈夫一走出房间,甘就望着我,然后平静地说,“你只能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我能用你看不到自己的方式看你,所有纯洁的方面,既不好也不坏。”
  我回忆起这情景已经好多次了。每当我丈夫在我身上发泄完,在他睡着后,我就会悄悄地起来,走到镜子前。我前前后后转着脸,竭力想象甘的眼睛正在望着我。我会哭着问自己,“他看见什么了?他看见什么了?”
  有这样的时候,当事情变得更加糟糕,当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干了什么,为什么要承受这么悲惨的生活,这时我就会想起我们在晚上的散步,想起甘对我讲的故事。尽管我从来不知道那八件祸事是什么,但我知道了第九件。我就是这第九件。
  第十二章  逃难钱
  等冬天到来的时候,没剩下几架飞机了。天上落下来的光是雨。
  然后,有一天,天变冷,下雪了。
  正是在这个星期,我们从扬州又转到南京,两地之间坐车要不了几小时。到南京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了雪。雪使我想起了羽毛,想起了我和甘玩的羽毛球在空中飘来飘去的情景。
  在南京,我们也有一个空军派来的勤务兵。这一个跟扬州的那个不同,没那么疯。他老是说,“别担心,太太,雪下不了多久,在南京,雪就像高级军官,不会常来,来了也待不长。”
  我和胡兰从一所大宅子一楼的窗子向外望着。这地方原是个外国商人建造的漂亮别墅,现在成了各色人等的临时大本营。它共有两层,有四根廊柱,高高的落地玻璃窗。屋子周围全是树──勤务兵说,这些树全是法国进口的。但现在树叶已经凋落,根本就分不出是中国树还是法国树。屋子坐落在城里最好的地段,靠近古老的西城墙,再走一段路过去就是莫愁湖,所以它离市中心不远也不近。
  可要是朝屋子里面望一眼,情况就完全两样了。一进去马上就会看到:沙发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