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节
作者:孤独半圆      更新:2022-05-10 16:16      字数:4725
  说宗并不喜欢他。一班还流传着一个笑话,说刚入学时,他知道郭沫若的儿子在我们年级,便使劲靠拢他们班上一个姓郭的同学,不久发现弄错了目标,马上和那个同学疏远了。我不知道这是否事实,只知道后来他到我们班来结交郭世英是非常主动的。
  他给郭的见面礼是一篇关于黑格尔美学的论文,我看见过,厚厚一叠。郭对我说:“完全看不懂。”不过,郭很欣赏他的才华,交往逐渐密切起来。在第一学期末,因为一件事,他们的交往达于顶峰。曹让郭借来郭沫若的七种史论,据说几天就读完了,并写了一封数万言长信与郭沫若商榷。那是一个星期天,世英例外地不回家,我看见他伏在桌边不停地抄写,有时去找曹争辩几句,熄灯后又在走廊的灯下继续工作。之所以要誊抄一遍,是因为曹的字迹十分潦草,怕郭老不能辨认。下周一,郭回到学校,我发现他情绪激动,面容痛苦。在寝室放下书包,他立即去找曹。后来听说,郭老看了长信很生气,不准世英再与曹来往。从曹那里回来,郭的眼角留有泪痕,他发疯似地抖落床铺,找出纸笔,立即埋头写起来,写了揉掉,揉掉了再写。一会儿,他抓起写完的两页纸匆匆离去。我把他揉掉的纸团展开,那是一封给父亲的信的废稿,其中感情冲动地说,他发现了一个天才,但爹爹不理解,这件事不但关系到曹,而且关系到他自己的一生,他的命运是与曹联系在一起的。此后若干天里,他与曹几乎形影不离。他对曹的遭遇充满同情,还以之为素材写了一篇小说。
  但是,蜜月的时间不长,不久后就起了冲突。一年级下学期,他们的关系相当冷淡。原因之一,是上述事件之后,曹经常在郭面前辱骂郭老是宫廷文人、御用学者,伤害了郭的爱父之情。一次上课时,郭把刚写的一张纸片递给我们传阅,曹在上面批道:“不要像父亲似地乱叫了,还是认真研究一些问题吧。”郭脸上顿露不快之色。原因之二,是郭认为曹虚伪。一次下课后,我们在一起走,他对我说:“我现在很讨厌曹,不想和他说话了。他说他要共产主义,他要的是什么共产主义啊。他还要一块招牌。”据我所知,曹最推崇的是卢卡契,而郭直接欣赏西方流派。郭还对我说:“他总是在演戏。演给别人看还可以,演给自己看就太恶心了!”他讲了一件事。有一次,曹向他借手枪,他问曹想干什么,曹指着自己的右胸说:“你不是想退学吗?你用手枪打我这里。”“这倒好,”郭继续对我说,“我打他右胸,他反正死不了。他去住院,吃得好好的,而我去蹲监狱。这种人居然还天天想着要写他的《人,岁月,生活》。”
  曹的演戏冲动的确令人费解,小早说的追求东语系女生是一例,我也遇到过类似例子。1963年5月上旬,郭刚出事,有一天,我与曹在校门外散步,他突然决定立即去郭家一趟。回来后,他向我叙述经过。据他说,他见到于立群,开口尊夫人,闭口贵公子,使于大为气恼。他还把郭沫若又娶新妇并遭到周总理责备的谣传告诉了郭本人,并指出人们一致认为他现在写的诗根本不像诗。几天后,我从陈老师那里知道,事实是他吃了闭门羹,郭沫若和于立群拒绝见他。当时,因为做郭世英的工作之需,陈老师与于立群保持着密切联系,他应当是了解真实情况的。我看不出曹有什么必要向我编造这种故事,只能解释为这是他自己的一种心理需要吧。
  不过,即使在最讨厌曹的时候,世英坚持认为,他确有很高的才分,现行教育体制对他这样的人是一种摧残。批判会之后,曹被判劳教三年,因为文革,实际上也是到七十年代末才获自由。此后他留学剑桥,研究量子力学,据国内媒体报道,一度成为三一学院的签约研究员。在牢中度过十多年,出来后很快就有这种状态,证明了他的毅力和才分。我不喜欢他的为人,但现在我倾向于认为,在当时中国的特殊环境中,他必须经历特别艰难的生存斗争,他的一些毛病也许部分地可以由此得到解释,是人性在非正常条件下的扭曲。
  写郭世英,无法不涉及与他有密切关系的曹秋池。听说曹现在定居美国,如果他读到这本书,发现有不符合事实的地方,我希望他指正。我很愿意通过这个机会,澄清我的一段重要生活经历中的疑点。
  十四、根深蒂固的右倾
  1964年2月,学校组织学生到农村写村史家史,我们年级到平谷县,我在那里的复兴村住了一些天。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和农民接触,感觉很新鲜。冬日的北方村庄,土墙枯树,偶闻狗叫,一片静穆。农民朴实而热情,把旱烟袋递给你,一定要你抽一口。有一个青年农民向我赠五言诗,我愉快地应和回赠。有时也不免闹笑话,乍见农民如同乍见老外,觉得他们长一个样,判断不了他们的年龄,见了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农民开口就叫大叔。最大的笑话出在执行这次下乡的任务上。我负责写一个老雇农的家史,他在解放前给地主扛长工,在我的引导下,他大诉其苦,我如获至宝,赶紧笔录。可是,到头来我终于听明白,他诉的是三年困难时期的苦。我追问他扛长工时生活怎样,他的表情顿时舒展开来,说那时候可好了,吃得饱,活不重。这个家史当然没法写了。
  去平谷只是下农村的小小前奏。从1964年开始,全国党政机关人员包括高校师生组织成工作队,分期分批到农村参加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又叫四清运动。整个大学第三年,我们在顺义县城关公社搞四清。原先宣布只参加这一期,然而,该上四年级时,北京市委在北大哲学系搞学校社教试点,哲学系停课,便安排我们先去首钢劳动一个月,后到怀柔县崎峰垞公社参加了第二期四清。
  在顺义,我被分配在城关大队的一个生产队。工作组是混合编制的,共六人,成员来自不同学校,组长是北京轻工业学院的一名女教师。一间农舍兼男宿舍和办公室,我们没完没了地在那里面学习和开会。房间里整天烟雾缭绕,把我也熏成了一个忠诚的烟民。我抵御不了烤烟香味的诱惑,一开始卷喇叭筒抽着玩,后来就自己买烟,从八分钱一包的绿叶过渡到两毛一一包的黄金叶。时常为生产队里的问题发生争论,我和小傅总是“右派”,那个小严永远是唱高调的“左派”。小傅是轻工业学院的男教师,有动人的歌喉,为人轻松随和。小严是科技大学的男教师,担任副组长,正在争取入党,整日绷着一张煞有介事的面孔。我发现,“右派”和“左派”的区别就在于是否尊重常识,而不尊重常识的人往往有极强烈的功利心。大队会计刘殿才在我们生产队里,便成了我们工作组的重点清查对象。这个人十分精明,能说会道,无论怎样攻心、查帐,都无奈其何。最后只好追究他的生活作风问题,他倒也痛快地交代,如何把村里一个女青年拉进厕所里发生了多少次关系。他说那个女青年是情愿的,那个女青年说自己是被迫的,工作组为此分别对二人进行了一次次讯问,结果不了了之。我分工负责队里的青年工作,这项工作单纯而令人愉快,那些青年男女都很喜欢我这个与他们年龄相仿的大学生,他们的父母也把我引为子女的榜样。
  怀柔如今已成为北京人消度周末的休闲胜地,当年却以穷山恶水著称。我被分配在崎峰垞公社西台子大队,工作队的指导员是一个军人。与第一期的大兵团作战不同,这一期人员较少,全队不过几人,不再分组。同队还有两个北大学生,都是西语系的,一个是从中央警卫团转业的,担任工作队长,自我感觉极好,总与一个从农村抽调上来的风骚的女队员打闹厮混,另一个是比我还笨拙的书生,成了经常遭指导员数落的受气包。我身上右的倾向根深蒂固,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是,队里有一个老汉是“坏分子”,戴帽的原因只是与大队书记吵过一架,我发现他其实是一个耿直勤劳的人,便坚决主张为他平反,结果被批评为阶级立场不稳。我还十分同情一个富农的女儿,她是一个漂亮温顺的姑娘,却不得不经常参加为地富子女召开的会议,恭听侮辱性的训示。正是在四清运动中,我领教了当时中国农村的等级制度何其严酷,所谓四类分子固然被剥夺了人身自由,他们的子孙实际上也都成了低人一等的贱民。我不能不将心比心,设想自己倘若投生在这样的人家,情形将是何等悲惨、绝望、不公正。
  那时候怀柔山区的农民真是穷苦。大石山中仍要以粮为纲,便只好炸开石山,沿坡垒筑坝阶,造出一小块一小块薄田。造田之后,为了解决水源,还必须凿石开渠。隆冬季节,我常和农民一起在山坡上抡镐,领略过与顽石搏斗的辛劳。然而,产量仍然极低。我们吃的是派饭,除了四类分子和特殊困难户,一家吃一天。人们尽量把家里最好的拿出来,也不过是杏叶馍之类。村里常见因近亲通婚造成的痴呆人,还有一个患梅毒的老太,鼻子、手、足都烂掉了,天天匍匐在院子的地上。生产队长是一个复员不久的军人,人很正派,因为自己的胃病和村民的落后而总是愁眉苦脸。我和一个养牛老汉睡一条炕,染了一身虱子,一件棕色毛衣因为结满虱卵而变成了浅灰色。开始感到痒,恶心,浑身有小虫子在爬,时间一久也就麻木了。有一回,我独自去远处一个村外调,在山路跋涉了大半天才到达。调查完毕,天已黑了,当地工作队的人留我与他们同住,我十分犹豫。我是为我的满身虱子自惭形秽,如果我住下,肯定会传给他们。如果要当日赶回,只能抄近道,翻一座大山,山上有野兽,而且几乎必然迷路。最后我怀着一种罪恶感住下了。
  后来的事实表明,社教运动的目标就是要整“党内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发动两年后直接导向文革。不过,当时我和大多数人一样对此茫然不知。在运动中,也曾为上头精神的多变感到奇怪,例如开始时推广王光美的桃园经验,后来又批为形左实右,但只是奇怪而已,未能深想。1966年6月1日夜晚,中央电台广播了聂元梓等七人攻击校长陆平及校党委的大字报,次日,全国各报均在头版头条刊载。聂元梓是哲学系的党总支书记,其余六人也都是哲学系的教员,我闻讯自然为之震惊。几天后,指导员宣布,接上级通知,北大学生立即返校,四清的鉴定不做了,每个人将在文化大革命中给自己做出鉴定。
  十五、洪流中的兴奋和疑惧
  从农村回到学校,立刻就置身在一种火热的气氛之中了。校园里,在临时搭起的篾席上,在每一座建筑物的墙上,在宿舍的走廊里,到处都是大字报。这些大字报的矛头大抵是指向业已倒台的旧北京市委、校党委以及各系总支的。在第三学生食堂,开辟了内部大字报栏,揭批彭、罗、陆、杨和其他大人物。不过,这个内外界限很快就打破了。人们十分兴奋,三五成群热烈地议论着。聂元梓的大字报是5月25日贴出的,从贴出到广播,几天之内,留校的师生已分成两派。当我们回校时,胜负早已分晓,保陆平的一派消沉了,支持聂元梓的一派则兴高采烈,四处演讲,向刚返校的听众介绍其光荣的战斗经历。
  我的心情是矛盾的。一方面,受周围气氛的感染,我也异常兴奋。一向在台上指手画脚的校领导突然被打倒了,虽然派进了工作组,但学校仍处于准无政府状态,常轨不复起作用。列宁曾把革命称作人民的盛大节日,当时确是一派过节的景象。革命意味着暂时的权力空白,人民一向受着严格的管束,现在突然没有家长了,成了无人管束的孩子,洋溢着乍获自由的喜气。大字报所揭露的一些大人物的隐私千奇百怪,匪夷所思,也令我大开眼界。另一方面,我心中又有强烈的隐忧乃至恐惧。事实上,早在半年以前,报上发表姚文元评《海瑞罢官》的文章,这种忧惧就已经开始。我不知道高层斗争的内幕,但是,对文艺作品和学术文章作出极端牵强附会的解释和臆测,据此在政治上提出吓人的指控,不能不使我有兔死狐悲之感。和常轨一起,常识也被打破了,如果说常轨的打破使人解放,常识的打破却使人迷惘了。魔鬼已从瓶中放出,它将施怎样的魔法,所有的人心里都没有底。
  怀着这种矛盾的心情,我天天在大字报栏前流连,贪婪地读着,惊讶着,激动着。北大是一座大字报的森林,我一头扎了进去。有一天,我在一张大字报上突然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