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节
作者:孤独半圆      更新:2022-05-10 16:16      字数:4743
  想来,当时我的文章实在是够不上他们的水准,我才幸而没有成为x的正式成员。
  世英的写作体裁比较多样,开始是诗和短篇小说,后来很认真地经营一个剧本,最后又写起自传体长篇小说来,但由于x出事,剧本和长篇都没有完成。他有一首自己很欣赏的诗,大意是说,他流着泪喝一杯苦酒,眼泪不断地滴进杯里,这杯苦酒永远喝不完了。在写作上,他真正坚持不懈做的一件事是即兴记录生活和思想的片断。他不知从哪里源源不断弄来许多废弃的纸张,纸质非常好,一面打印有英文字,他就利用另一面写东西。张、孙的东西都写在正经的活页纸上,一笔一划显出一种认真,而他使用的纸张本身就鼓励了一种随意。他常常对我说:“思想不是追求来的,而是自己跑来被你碰上的。”现在我知道,这句话基本上是抄自尼采。不过,他的确这样做了,随时随地带着纸,随时随地记录瞬间闪过的思绪和反省到的心理活动。这种习惯对他帮助很大,使他在运用他所激赏的意识流写作方式时得心应手。
  不但在阅读上,而且在写作上,世英都是给了我重大影响的第一人。事实上,我有意无意地在模仿他。较早的时候,我正沉迷于屠格涅夫,便以读初中时对一个女生的暗恋为素材,写了一篇近万字的书信体小说,题为《一札未发出的信》。我拿给班上一个似乎也喜欢文学的同学看,没想到他读后连连叫道:“太丑了!太丑了!”世英知道了,责备我不该给那人看。他对这篇习作的评价是:“你能写东西,文笔很流畅。不过,情节太简单了,没有曲折和起伏。”又转述曹秋池的评论,说我写的不是爱情,而是性欲的觉醒。我听了为曹的敏锐吃惊,心里却不太舒服。后来,我也开始写自传体长篇小说,集中写上北大后这一段经历,但写了不多就中止了,原因是生活的浪潮来得太猛了。我给一个朋友写信说:“生活尚且来不及,哪里顾得上去回忆!”当时我写得最勤的也是感受和思绪的即兴记录,即所谓随感,这个习惯完全是在世英的影响下养成的。我还学他的样,热中于用文字描述眼前某个实景,例如课堂上老师和同学的表现,某件事发生时人们的表情,校园里某一处的风景,我称之为文字写生。此外,我十分认真地写日记,每天都写好几页。我把日记当做我的主课,如果我在阅览室里埋头疾书,摊在笔下的多半是日记本。现在来看,所有这些随感、文字写生和日记,虽然不是正式的写作,却比任何正式的写作更有效地提升了我的写作能力。它们在我身上培育了一种猎人似的警觉,随时随地捕捉生活中和心灵中有价值的东西,并转换成文字储存起来。一个人一旦形成了这样的本能,不管他以后是否以写作为生,要他不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作家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郭世英和张、孙当时都是二十来岁的青年,并且属于精神上十分敏感的类型,对西方的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又有相当的接触,因而格外感觉到生活在文化专制下的压抑和痛苦,表现出了强烈的离经叛道倾向。在他们三人中,张、孙的作品较多涉及政治,郭离政治要远一些。我完全不同,一方面更幼稚,另一方面还比较正统,对于他们的这种倾向并不太理解,甚至感到疑虑和害怕。但是,尽管如此,他们的写作——主要是郭的作品和张的诗——对于我仍是一种巨大的启示,令我耳目一新。他们使我看到,写作还有另一种可能性,完全不必遵循时行的政治模式,而可以是一种真正的艺术创造和思想探索,一种个人的精神活动。当时我并非很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但种子已经悄悄播下,总有一天会发芽生长。
  八、为郭世英担忧
  我上北大时,正值展开反对苏联修正主义的斗争,并以之带动国内的阶级斗争。在这个背景下,学校里政治学习很多,而多数学生的政治热情似乎也很高涨。从1962年底开始,反修斗争以抨击意大利共产党总书记陶里亚蒂的方式揭开序幕,不久后就升级为与苏共中央的公开论战,报上陆续发表重头文章。每次发表前,都先行广播,许多学生守在校园里的各个高音喇叭下面等候,准备好对那些他们觉得铿锵有力的句子大声喝彩。我心中不免反感,觉得这些人看似立场鲜明,其实并没有自己的立场,如果生活在苏联,他们同样会为苏联对中国的批判喝彩。郭世英更是压抑不住内心的反感,夜晚在盥洗室里,他经常向我发牢骚。
  “我们说他们是修正主义,他们说我们是教条主义,你知道谁对谁错?说人家是特权阶层,有别墅,咱们哪个领导人没有呀。我父亲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他专用的房子,北戴河、上海、青岛都有。中国还不是凭资格吃饭,才能毫无用处……”他的浑厚的低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从一个风向不定的远处飘来。我不知道他说得对不对,但我知道他是在认真地为这些问题苦恼,他用自己的头脑思考也投入了自己的心,因而远比那些朝高音喇叭喝彩的人更接近真理。
  使世英反感的另一件事是学校宣布要整顿纪律。他对我说:“整吧,容得下我就容,容不下我就走。我恋着北大什么?是赵老师(辩证唯物主义教员)的讲义,还是陈老师(年级主任)的训话?”陈老师要他为旷课写检讨,他回答说:“你处分我吧。你按照规定处分了我,我也按照规定受了处分,还有什么必要写检讨呢?”
  他的情绪越来越烦躁了,经常头痛、失眠。他告诉我,他的神经衰弱是装出来的,人有点病就自由了,可以不受纪律约束。可是,我明明看到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有一回,他当着我的面用火柴烧手指。还有一回,他逼方小早把他的双臂捆绑起来,说想试一试用多大的力量能够挣脱。当时大学生里基本上没有人吸烟,而他却烟斗不离手。其实他没有什么烟瘾,不过是显示一种叛逆的姿态,他知道老师和同学们对此反感,愈是这样,他就愈是当众大模大样地吞云吐雾。
  在去教室的路上,他看见有几个工人在锅炉房外清扫煤渣,便对我说:“以后我就是干这个的,而胡某某这些人会成为我的上级。他妈的,我什么也不要,我是天之骄子!”胡某某是我们寝室的一个同学,安徽农家子弟,心胸比较狭隘,最看不惯世英,在大吵过一次后,彼此不再说话。
  在平静的时候,世英试图分析自己,他说:“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人还会颓废,战后颓废还好理解。是因为不自由吗?我有什么不自由的?爱不上课就不上课,老师也拿我没办法。也许是因为才能不够,我的才能离我想达到的差太远了。但我不羡慕别人,我还是喜欢我自己。”又说:“我的思想够灰的了,但还不算太灰,要不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还是想寻求同情。”
  有一天,全校围歼臭虫,宿舍楼前的空地上,一张张双层床四脚朝天。我和世英在一起,我们正向床的缝隙里喷敌敌畏,他对我小声说:“告诉你,有一天我要出国。”我嘲笑他说:“你这个样子,出国能干什么?”他仿佛受了侮辱,用激烈的口气回答:“怎么,你看不起我?我当个资本家回来给你看看!”我说:“得了,没成为乞丐就不错。”他瞥我一眼,说:“走着瞧吧。”可是,一会儿,他苦笑了一下,对我说:“其实我不是很想出国,张鹤慈、孙经武他们出去还有事可干,我能干什么呢?”那天午睡时,我听见他在窗外叫我,便翻窗出去。他旁边站着张鹤慈,他们想去喝酒,但没有钱了,向我借钱,还要用一下我的学生证去旧书店卖书。张鹤慈手里拿着一套《莫里哀戏剧集》,几天后我在海淀旧书店里看到了这套书,扉页上有张的签名。他们三人经常去饭店喝酒,在半醉中写作。有一次,都喝得醉醺醺了,孙经武盯郭世英良久,咕噜一声:“死鱼的眼睛!”这句话令他大为欣赏。
  在当时的环境中,他们三人是不折不扣的另类。他们的行为,一半是对现实的反叛,一半是对西方艺术家的模仿,我估计主要是在模仿《人,岁月,生活》所描写的洛东达酒吧里的榜样。使我越来越担心的是,世英的情绪这样放任下去,与现实的冲突日趋激烈,不知会走向一个怎样悲惨的结局。
  九、出事了
  对于我来说,1963年5月是一段惊心动魄的日子,许多场景在四十年后的今天仍历历在目。
  五一节前一天,下课后,回到寝室,郭世英对我说:“五一我不回家,看他们怎么样!”他眯缝着眼凝视窗外,眼中闪烁着一丝冷笑。“不过,你可别告诉人家。”他补充说。一会儿,他抓起书包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了深深的不安之中。我在他的长篇小说中读到过家庭餐桌上的冷战场面。譬如说,面对一桌丰盛的菜肴,他会发出挑衅的感叹:“唉,要是把这些菜带回学校里慢慢吃,该多好。”这明显是对家里特权生活的讽刺,结果会出现一阵尴尬的沉默。然后,母亲开始重复他早已听腻的训话,姐姐附和,哥哥向他投以鄙夷的目光。在这种场合,父亲总是沉默无语。妹妹和小弟还小,与他同病相怜的只有大弟民英。我由此知道他和家里的关系有些紧张,但没想到紧张到了这个地步。
  5月3日和4日,他没有来上学。5月5日晚上,曹秋池突然来找我。这是很不寻常的,他和郭世英关系密切,和我却不曾有单独的来往。刚在床沿上坐下,他开口便说:“喔哟,真紧张,出事了。”接着告诉我,五一期间,郭世英一直没有回家,他们试图偷越国境,被发现了。
  这更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在此之前,世英虽然说过有一天他要出国,但我只以为他在开玩笑,没有放在心里。现在回想起来,他最近的一些反常行为有了答案。例如用钱紧张,他和张鹤慈老去旧书店卖书,他还把食堂的菜票退了,吃白饭或者和我合吃一个菜。又例如格外热心地锻炼身体,天天早起练双杠和举哑铃。那么,这是在为出国做经费和体力的准备了。
  “现在他在哪里?”我问。
  “听说在张鹤慈家里。”曹秋池答。
  曹秋池一走,我立即去陈老师家里,想从他口中了解一点情况。他刚送走叶蓉青,得意地说:“过去你们不来找我,现在出了事,都来找我了!”我坐下后,他接着说:“即使你们不找我谈,我就不知道情况了?我都知道!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呢,不就是x嘛。”我听了心中一惊,知道x之事已经暴露。他对我进行了一番教育,中心意思是要我相信组织,组织上了解郭世英,一定能够挽救他。
  第二天早晨醒来,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世英!我不知道张鹤慈的家在哪里,只知道他的父亲是教授。北大南校门对面有一个蔚秀园,听说住了许多教授,我就去那里寻找。我在那个不大的院子里瞎转了整整半天,遇人就问,见门就敲,一遍遍狂喊着郭世英的名字,当然没有结果,筋疲力尽而返。
  那两天里,我心中充满担忧,想世英想得几乎要发疯。在我心目中,全世界只有一件大事,就是见到世英,亲眼看到他是平安的。不见到他,我是无法生活下去的。8日那一天,张鹤慈自动出现在了我面前。他和蔼地说:“你想见郭世英吗?在我家里——中关园某号。”然后把一张小纸条塞在我手里,匆匆离去了。我展开纸条,上面是那熟悉的笔迹:“因为你聪明,我才给你写这封信。以后我们会有机会改变我们之间的关系的。”语气之平静出乎我的意料,但我想不明白他说的改变关系是什么意思。
  当天下午,我去中关园,途中遇到曹秋池。他刚去过张家,扑了一空,遇见我后折回与我同行。他坦率地说,他的全部努力是为了让事情平息,自己不受牵连。“你劝劝他,现在谁的话他都不听,你说他会听的。”他对我说。
  中关园由一排排整齐的红砖平房组成,每户门前有草坪。我们到时,孙经武和叶蓉青坐在张宅门口的台阶上,谈论着花的名称,黄刺梅、紫藤等等。曹秋池跟孙搭讪,说起郭世英:“他是装英雄。”孙懒洋洋地纠正:“他是装英雄玩儿。”等了一会儿,世英回来了,后面跟着张鹤慈。世英像精神失常似地瞪着眼睛,慢慢朝我们走来。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吓坏了,心砰砰乱跳。不过,我很快发现,他是在瞪孙经武。他对曹秋池极为冷淡,完全不理睬。见到我,他的神情立即放松了,和善地一笑,说:“真倒霉,谁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