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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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网络 更新:2021-02-17 13:07 字数:4705
“咱们会打败拉帕西尼的,”下楼梯的时候他暗自笑着想道,“不过,咱们也得承认,他是个奇才——真是个奇才;可是在医道上却是个恶劣的庸医,因此,遵奉医术的优良传统规则的人们,对他是不能容忍的。”
我们曾经说过,在乔万尼与比阿特丽斯的整个交往过程中,他偶尔也曾对她产生过不祥的臆测;但是她给他的印象,却是那么单纯、自然、深情脉脉、毫无心计,以致在他看来巴格利奥尼教授描绘的那个形象似乎同他原有的观念背道而驰、难以置信。不错,他记得第一次看见那个美丽姑娘时的可怕回忆;他仍然不能完全忘掉那束在她手中枯萎的鲜花和在阳光明媚的空气里死去的昆虫,除了她呼吸的芬芳之外没有任何显而易见的原因。然而,这些事情在她品格的纯洁的光芒里融化了,不再具有事实的功效,它们被当作错误的幻觉,不管是什么感官在支持这种想法。有些事要比我们亲眼所见或亲手所及更为真实可靠。就是凭着这种更可靠的依据,乔万尼才信任比阿特丽斯,尽管这与其说是他自己深切而宽宏的信任,还不如说是她的高贵品质所起的必然作用。可是现在,他的灵魂却再也不能保持初时的激情。他掉了下来,在种种低下的怀疑中爬行,并玷污了比阿特丽斯的纯洁无瑕的形象。他并不是背叛了她,而只是疑心重重。最后,他决心设计一个决定性的试验,以便一劳永逸地解答他的疑问:在她的物质形体中的那些可怕的怪异特征,是否在她的心灵上相应也存在着邪恶?至于那蜥蜴、昆虫和鲜花,从那么远的地方往下凝望,他的眼睛有可能是欺骗了他;但是如果他能在几步距离之内亲眼目睹健康的鲜花在比阿特丽斯手中突然凋谢,一切就都真相大自了。抱着这种念头,他便匆匆赶到花店,买了一束还带有晶莹的展露的鲜花。
现在已到了每天他和比阿特丽斯见面的时间。到花园去之前,乔万尼没忘记照了一下镜子——一种英俊青年的正常的虚荣心,然而在这样一个困惑而冲动的时刻,却又表现出某种程度上他感情的浅薄和性格的虚伪。但是他的确是凝视着镜子,暗自思忖,他的容貌从没像现在这样俊美,他的眼睛从没像现在这样生气勃勃,他的面颊从没像现在一样红润,充满生命的活力。
“至少,”他想,“她的毒素还没渗透到我身体里来,我可不是她手里凋谢的花朵。”
他这样想着,目光转到他一刻也没有离手的花束上。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顿时传遍他全身,因为那带露的鲜花已经开始凋萎,呈现出一种昨日黄花的模样。乔万尼的脸色变得像大理石一样苍白,他凝然不动地站在镜子跟前,瞪着镜中的自己,仿佛看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他想起巴格利奥尼说过,房间里似乎弥漫着一种香气。那准是他呼吸中的毒素!他不寒而栗——对他自己不寒而栗。
从恍惚中恢复过来之后,他开始以一种好奇的眼光打量一只正忙碌着在房间古旧的檐口上结网的蜘蛛,它在精巧的纵横交错的丝线上来来往往,就像任何一只挂在旧天花板下的蜘蛛一样敏捷活跃。乔万尼向蜘蛛弯过身去,长长地吹出一口气。顿时,蜘蛛停止了劳动,蛛网也因为这小工匠身体的颤抖而振动起来。乔万尼再次吹去一口更长、更深的气,并且带着一种出自内心的恶毒之意:他不知道他是恶毒呢还是只不过出于绝望。蜘蛛的肢体痉挛地紧缩了一下,便挂在窗口死去了。
“诅咒啊!诅咒啊!”乔万尼喃喃自语,“你的毒素已经这样厉害,连这只致命的昆虫也被你的呼吸杀死了吗?”
正在这时,一个圆润、甜美的声音从花园中飘上来:“乔万尼!乔万尼!时间已经过了,为什么磨磨蹭蹭的?快下来吧!”
“是的,”乔万尼再次喃喃说道,“她是唯一不会被我的呼吸杀死的人!可我希望她会!”
他奔下楼去,转眼间便已站在比阿特丽斯明亮而充满爱意的目光前。片刻之前他还是那样愤怒、那样绝望,以致他只希望用目光一瞥就能使她枯萎;可随着她的出现而来的,是那些真真切切的令他一下子无法摆脱的影响:他想起她那女性的温柔所产生的微妙的力量,使他经常处于一种宗教般的平静之中;他想起当她心中纯净的清泉解除了束缚,剔透无瑕地展现在他心灵之前的时候,她是那样神圣而热烈地吐露了她的心曲。这些回忆,如果乔万尼知道怎样判断它们,就足以使他确信所有这些丑陋的谜团不过是一个低级的幻象,确信不管她身上看来聚集着什么邪恶的迷雾,真正的比阿特丽斯却是一个圣洁的天使。尽管他还没有这样高度的信念,可她的到来还是没有完全失去其魔力。
乔万尼的怒火平息了,变成一种阴郁的麻木。
敏感的比阿特丽斯立刻觉察到在他们中间有一条两个人都无法穿越的黑暗鸿沟。
他们郁郁地一起走着,也不说话,就这么走到了大理石喷泉和地上的池塘跟前,池中就长着开有宝石般花朵的灌木。
乔万尼发现自己带着一种急切的愉悦——可以说是一种欲望——吸着那些花朵的香气,这使他感到害怕。
“‘比阿特丽斯,”他突如其来地问道,“这株灌木是从哪儿来的?”
“我父亲创造了它。”她简单地答道。
“创造了它!创造了它!”乔万尼重复着,“这是什么意思,比阿特丽斯?”
“他是一个可怕的知晓大自然秘密的人,”比阿特丽斯答道,“从我第一次呼吸的那一刻起,这棵植物就从土里冒了出来,它是他的科学和智慧的产儿,而我只不过是他人世问的孩子。别靠近它!”她继续说道,看到乔万尼越来越走近灌木,她惊恐起来,“它的特性你做梦也想不到。可我,最亲爱的乔万尼——我和这植物一起成长,受过它呼吸的滋养。它是我的姐妹,我以一种人的感情爱着它,因为,唉!——你难道没有怀疑过吗?这里有个难逃的劫数。”
这时,乔万尼是那样阴沉地向比阿特丽斯皱着眉头,以致她停了下来,身子颤抖着。但是,她对他的温柔的信任却让他放了心,并为自己瞬间的怀疑而脸红起来。
“这里有个难逃的劫数,一她说下去,“是我父亲对科学致命的热爱的结果,他使我离群索居;直到上天派来了你,最亲爱的乔万尼,哦,你可怜的比阿特丽斯是多么孤独啊!”
“这个劫数可怕吗?”乔万尼盯着她问道。
“直到最近我才知道它多么可怕。”她柔声答道,“哦,是的,可我的心都麻木了,所以也很平静。”
就像一道划破乌云的闪电,乔万尼的怒火从阴郁中爆发了出来。
“你这受诅咒的人!”他带着恶毒的嘲弄和愤怒喊道,“你一个人寂寞难耐,就把我也同样从生命的温暖中引诱到你无法形容的恐怖世界里来!”
“乔万尼!”比阿特丽斯叫道,她又大又亮的眼睛看着他的脸。她还没有完全理解他的话,只是像五雷轰顶一样怔住了。
“是的,你这毒物!”乔万尼冲动如狂地重复道,“你办到了!你已经毁灭了我!你在我的血管里注满了毒液!你已经把我变得和你一样丑陋不堪、令人生厌、致人死命——一个举世罕见、奇丑无比的怪物!现在,如果我们的呼吸幸运地能像杀死别人一样杀死我们自己,那就让我们以无法言表的憎恶来接一个吻,然后死去吧!”
“是什么降临到了我身上?”比阿特丽斯用一种发自内心的低泣喃喃道,“圣母啊,可怜可怜我吧,可怜一个不幸的心碎的孩子吧!”
“你——你祈祷了吗?”乔万尼叫道,还是充满同样残忍的嘲弄,“正是你的祈祷,当它们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使空气染上了死亡。是的,是的,让我们祈祷!让我们上教堂去,把指头浸在神坛的圣水里,我们后边的人就会像遭到瘟疫一样死去!让我们在空中划十字吧!它会像那神圣的符号一样把诅咒广为传播!”
“乔万尼,”比阿特丽斯平静地说,因为她的悲伤已超过了激动,“你为什么要在那些可怕的话里把你也加进去呢?是的,我就是你所称的可怕的东西。可是你——你与此有什么关系呢?对我想走出花园和人们生活在一起的可怕的痛苦努力,你只需耸耸肩就过去了,忘掉世上曾经爬着像可怜的比阿特丽斯一样的怪物吧!,,
“你假装无知吗?”乔万尼怒视着她问道,“看吧!这就是我从拉帕西尼的女儿那里得到的力量!”
空中正有一群被这致命花园的香气引来寻找食物的夏日的昆虫飞过。它们绕着乔万尼的头部盘旋,显然他对它们的吸引力就和曾在片刻间把它们吸引过去的几株灌木一模一样。他一口气吹到它们中间,对比阿特丽斯苦笑着,至少二十多只虫子掉在地上死去了。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比阿特丽斯尖声叫道,“是我父亲致命的科学!不,不,乔万尼,不是我。绝不是!绝不是!我只是梦想着爱你,梦想和你度过一段短暂时光,然后便让你离去,只在我心中留下你的形象,因为,乔万尼,相信我,尽管我的身体被毒药滋养,可我的灵魂却是上帝创造的,渴望着爱来做它每天的食物。可是我父亲——他使我们达到了可怕的一致。是的,唾弃我吧,践踏我吧,杀死我吧!哦,听到你说那些话之后,死又算得上什么呢?可那不是因为我。苍天在上,那绝不是我干的!”
乔万尼的激怒从他口中爆发之后已然耗尽。对比阿特丽斯和他之间亲密而奇特的关系,他的心头掠过一种悲伤却不乏柔情的感觉。可以说,他们是站在绝对的孤寂之中,即使是最稠密的人海也不能使这种孤独感减少半分。那么,这围绕着他们的人类的沙漠难道不该使这与世隔绝的一对更加亲密吗?如果他们自己彼此伤害,那又有谁能善待他们呢?另外,乔万尼想道,难道他就没有希望回到正常自然的环境里去,与比阿特丽斯,经过救赎的比阿特丽斯,携手共行吗?哦,软弱、自私、卑劣的灵魂啊,在比阿特丽斯的爱被乔万尼的恶语伤害之后,在如此的深爱受到无情的伤害之后,却还梦想着在人世的结合与欢乐是可能的!不!不,不可能有这种希望了。她必须带着那破碎的心,沉重地穿过时间韵边缘——她必须在天堂的泉水里洗净她的伤口,在不朽的光辉中忘却她的悲伤,只有在那里她才能痊愈。
但是乔万尼并不知道这一点。
“亲爱的比网特明斯,”他凑近她说,正如往常他靠近时一样。她退缩了一下,但现在是出于不同的原因。“最亲爱的比阿特丽斯,我们的命运还不至于如此绝望。看着!这里有一种药,一位博学的医生告诉我它十分有效,几乎是灵验如神。它的成分与你可怕的父亲用以给我们带来灾难的东西截然相反。它是由神圣的草药提炼而成的。我们何不一起将它痛饮,涤净我们的邪恶呢?”
“把它给我!”比阿特丽斯说,她伸手接过乔万尼从怀里取出的小银瓶,以一种奇怪的强调语气又说道,“我会喝的,可是你要先等着看看结果。”
她将巴格利奥尼的解药放入了口中;正在此时,拉帕西尼的身影在大下出现了,他慢慢地向大理石喷泉走来。越走越近的时候,这位苍白的科学家似乎以一种胜利的表情注视着俊美的青年和少女,就像一位艺术家,把一生都花在创造一幅画或一群雕像上,最后终于为他的成功感到心满意足。他停了一下,弯腰曲背的身形由于意识的力量而挺直了。他以一个父亲为孩子祈求赐福的姿态向他们伸出手来,可正是这双手,把毒药放入了他们生命的河流。
乔万尼颤抖了,比阿特丽斯紧张地战栗起来,把手紧紧捂在心口上。
“我的女儿,”拉帕西尼说,“在这个世界上你不再孤独了。从你的灌木姐妹上摘一朵珍贵的宝石花,吩咐你的新郎把它戴在胸口吧。现在它不会伤害他了。我的科学,还有你和他之间的共鸣已经在他体内产生了作用,使他已不同于一般的男人,正如你,我骄傲的胜利的女儿,不同于一般的女人。那么走吧,穿过这个世界,彼此相亲相爱,而令其他人望而生畏!,,
“我的父亲,”比阿特丽斯无力地说——她说话时手仍然放在心口——“您为什么要使您的孩子遭受这样悲惨的命运?”
“悲惨!”拉帕西尼喊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愚蠢的姑娘?拥有这不可思议的天赋,没有任何力量能帮助你的敌人取胜,你认为这是悲惨吗?——能够吹一口气就征服最强大的人,这是悲惨?——你有多么美丽,就有多么令人生畏,这是悲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