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作者:冥王      更新:2021-02-17 12:53      字数:5021
  “那个女儿也死了吗?”他听到这里,非常紧张,像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情。
  “是的,也是死在时疫里的。”她的母亲说完了,就有仆人来喊他们去晚饭,把这个谈话折断了。
  他一个人,睡在一间空旷的寝室里,明月照在对床的纸窗上,银灰色的,惨白色的,好像幻了一双水汪汪的眼儿对他望。窗外的夏虫声,唧唧地,哜哜地,好像幽魂的哭泣。他想到死去了的毛大,不由得悲感并来。
  “唉,你这活泼泼的处女,瞑目长眠了!你这无罪的处女,竟会瞑目长眠了!啊,啊,举世都是行尸走肉们,扮出了男女老少,热闹地演那怪丑的喜剧。天啊!天啊!你还留着我做旁观者吗?可是我看厌了,听厌了;你快来引导我到所爱的人前。……”他默默地自语了一回,左右转侧,通夜没有睡觉。
  第二天清早,他穿了衣服,一直踱到门外,沿着市梢西往;走了二百步的光景,西村——毛大的村子涌在他的眼前了。他十年前时时和她在这条路上来往的;道路没有改变,他的伴侣已成陈死人了。他站在路旁神经迟钝,忘记到这儿来干什么事了。离他不远有两三处新封土的坟墓,送到他的眼前;他才想到来找一个毛大的坟墓。他想:这两三处的新坟,不知道哪一个是毛大的?满贮着一腔眼泪,洒到何处?他忍不住了,一滴滴的落下来,顺了风儿,低低的说道:
  “像你那样的人会死吗?真是天道逆行,无所忌惮,怎不令人切齿痛恨呢!
  “你死了,我才觉得有许多对不起你的地方;我在这里对你忏悔罢。我自从离去故乡,起初几年我还把你的影儿藏在心坎里;刻刻不忘;后来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渐渐的淡下去了。我在一个大都会里,一时被妖艳的妇人戏弄玩狎的时候,你定在空房哭泣啊,我还有怎样的面目来见你呢?
  “如果我不离去故乡,不进学校,我想我现在也是一个少年农人;我娶了你,何等美满,何等甜蜜,你也不会死,我也不会漂流到这样田地。啊,学问有何用?徒然扩大了人的空虚的奢望,把一切美好机缘投在枯井里了。
  “求你饶恕我罢!求你饶恕我罢!……”他说到这里,有几个上市的人,在这路上经过。他止住了声息,欠伸了一回,装做深呼吸的样子;村子的矮屋浓荫,背后衬托着一片无涯的田野,一丝丝的田陌网罗般的呈在他的眼前;他喝了一服自然的清凉剂,似乎清醒了一大半。远处一个年青的女人,慢慢地走来;穿的素色的上衣,乌黑的裙子;她一双圆活的眼儿,上下莫定,时时注望他;走近了他,便低倒头看在她自己一双高高的乳房上,害羞地绕道过去,进这村子的前门。他呆呆的目送她进去,至于不见;他发着寒颤又是自言自语的说:
  “依旧一双水汪汪的眼儿!……她是毛大;……是了,她没有死。……她明明死了,除非……除非我见鬼了。……不,不,白天里哪会……”他断断续续地说了一番,交着二腕抱住什么东西似的,一双脚也笨重不灵;他心里起了一层无名的恐怖,鼓出残余的勇气,走回家去。他的母亲正是候在门外,教他去吃早饭;看见他这副神情,有点奇异,便问他:
  “老清早你到什么地方去的?”
  “我去散步的。”
  “你觉得冷吗?”
  “不,不,我今天见鬼了!那个李正常的毛大,在我面前走过。”
  “哪里是鬼呢?”
  “你昨天说她死了。”
  “不,毛大没有死,毛大的妹子死了。”
  “她没有妹子的罢?”
  “你出门了多年,当然不知道她有妹子的;毛大今年春天出嫁的,她的妹子也有六岁了,恐怕你完全不知道呢。”
  “是吗,是吗?”
  他听得这番话,心里放宽了一些;但是神经麻木,只是发出不自然的干笑声。一忽儿全身的血液,都聚在他的脑髓里,一步紧一步的震荡着;他的眼前暗了。
  当夜他发了热病,直挺挺的躺在床上;闭了眼儿,任那急促的呼吸,安排他的腹部运动。他的深红的嘴唇,半开半闭地时时颤动着。在这模模糊糊的灯光里,他只见眼前,周围,充满了无数的小的大的水汪汪的眼儿;那些水汪汪的眼儿,又像变变地飞来飞去,无孔不入。他在静候着这一场妖异的究竟。
  (民国)12年8月稿。
  壁画少年宣教师的秘密
  一条宽广而幽闲的街道,静默地躺在都会的边鄙。两旁法兰西梧桐整天的看守着。春寒还没消尽,几位外国女子穿了庞大的斗篷,在那儿散步。梧桐的绿叶里,衬出红砖的楼厦;空气中尤其荡着一种Fxotic的情调。
  少年某君在这大路上,逆着风儿走去;他把春衣的领围住了颈项,左手插在袋里,右手拿了一枝手杖;一扬一扬的过去。到了一家门前,门前张着蓝白相间的方块旗帜,他站住了,他认清了门牌的号数,点一点头;忽而又皱着眉儿,沉吟了一忽。终于他默默地踱进门去了。
  这一处住宅,今天M洋行经理拍卖。某君随手拿了一份目录,翻了一遍。他走进客室,望着许多的什器发呆;随后他坐在右旁的沙发上。
  ——噢……
  他惘然地发了一声,想和旁边的人说话,可是没有人在旁边。他转过头来,一个外国人正在走进门来,他不由得吃了一惊。于是他张望着一个个中国的外国的什器,发出惊异的呼吸。又有二个中国人进来了,他才走出客室,转进一间书室。室中有二座精致的书橱,他无意识地抚摸了一下。写字桌上放着四五札旧书。一半是中国的小说书类,一半是外国书。他把几札外国书在背脊上认了书名,抬起头儿又在深思了。这时另一座书桌上的一件打字机,好像在招他;他忙的挨身过去。嗒嗒地把打字机打了几下。
  ——Dear
  机上现出这一个字来,他装做近视眼似的,靠近望下,心里起了一种奇特的快感;像这个字是他久已阔别的老友,今天会见了。但是他立刻乏味起来,坐在近旁的椅子上,把他的手杖,在地板上划出许多猫呀,狗呀,中国字,外国字。
  客人又来了,他起身到旁的一室,沿着楼梯走上第二层。他翻了目录一看,这里是三间寝室。他走进第一间,一切陈设,中西参酌得非常优美;他靠在门柱上一件一件认得很精细。回出来到第二间,完全西式的陈列;他又在上上下下望了一下,对着每件东西发出精深的鉴别力。又进第三间,这里的装饰都是中国的上等品物,一切木器都是红木的;帐帘也是绸缎制的。他略略望了一望便退出来。又进第一间,顺次进第二间第三间重复了一遍,又退出来进第一间。他在第三间寝室里不住的穿来穿去,又像作比较的观察,又像在寻觅东西。门外的役人,注视他的那种神情在发笑。
  楼梯上的足音,止住了他的奇异的行动;他便鬼鬼祟祟地上第三层了。他把目录塞在袋里,走上后面的露台;两手搁在栏干上望下,一条静寂的小街,他的眼儿迅速地东向西向,像有一个行人在下面。默默地又回过头来,摸出目录一看,这里有一间储藏室和一间寝室。他走到储藏室的门外一望,那些零星的不整齐的什器,横颠竖倒,一点没有吸引他注意的能力;于是她走进一间寝室了。
  室中床架桌椅等等,位置放得非常有规则;但是帐褥和一切零星的物件,都没有了。不比别的寝室中,保存着原来的东西。他抬起头来,看着二幅画片的框镜,就逼近壁儿,细细的看去;一幅是西洋的风景画,一幅是一个女子的相片。他对着相片中,穿着洋服的中国——或者混血——的女子,望了半晌,一个外国人走进来,他才退到与那相片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低了头发空想。
  拍卖的时间到了,下面顿时发出一种扰杂的声音,腾到楼上。这里一个外国人,忙的下楼去;接着有二个中国人到这寝室里。他只管翻开目录,好像学校里预备考试似的,认真地看下,一点不注意到他们两个。一个肥硕的老年人,一个中年人,他们并坐在离他不远的沙发上闲谈。那位老人忽然指着壁上的相片,发了一声叹息,对中年人说:
  ——那是他的小姐,从前何等华贵!何等美好!王孙公子们和她一见以为荣幸的。身后的一切,只留这些影子,谁料到的呢!
  ——你是他的朋友,他的家产究竟有多少?
  ——诚然不是小数,但是他所有财产,都在南洋;这里不过全数的十分之二三罢。
  ——那末这次回到南洋去干什么?
  ——大概年纪老了,一方面去安排一切;一方面差不多故乡似的回去散散心罢。
  …………………………………
  谈到这里老年人便呼呼地睡去。某君听了他们的话,只是向着他们周身上下细相了一下,他们也没有觉得。中年人把右手的指头,弹在沙发的皮革上,左足按拍踏在地板上,发着调和的声音。某君望着卷烟的气焰在发呆,室中全是无聊的气味占领了。
  这样足足有一小时之久,就有一群人由楼下拥上来,拍卖轮到这一间了。他立刻把目录翻开来,注视着[No.1455A Portrait]一行。深深的刻了一条指甲痕。这时大家包围了一个白髯的外国人,听他指挥拍卖。
  某君站在旁边,只见数不清的中国人外国的头部中,凸出一个秃头的外国人,按着目说下。大总众纷纷地争应,好像林肯就职总统时的演说。
  ——No.1455 A Portrait(第一四五五号相片)
  秃头外国人说到这里,仆人用藤鞭指着壁上女子的相片;某君突然闯进人群中接应下去。
  ——One teal(一两)
  别人也连一连二的接应下去。
  ——Two teals(二两)
  ——Three teals(三两)
  ——…………………
  ——Ten teals(十两)
  ——…………………
  ——Twenty teals(二十两)
  ——…………………
  ——Fifty teals(五十两)
  ——…………………
  ——One hundred teals(一百两)
  ……………………………………
  这张相片的价格,哄到了这个地位;某君忙的从怀中摸出一扎钞票,数了一下;又把壁上那张相片扯下了。而他们争执价格,还没停止。终于仆人从他手里抢下,被别人家买去了。秃头外国人案着下项喊下。
  过了一歇,拍卖停止了。大众像蜜蜂似的一群钻到楼下散去。一个肥硕的老年人,发见某君躺在地板上,气息都没有了。就告诉了仆人,仆人去推他,他僵了似的不能动了;便到下面去喊那位秃头外国人,一同上楼。他弯转了腰,注视某君苍白的脸儿,两手抚在胸次,直挺挺的躺着。肥硕的老人把先刻的情形告诉了他,只是绕室举出轻的足步而行。那位外国人从容地吩咐仆人设法把某君搬到医院,肥硕的老年人才默默地下楼去。
  医院的一室里,某君躺在床上,洁白的被褥里露出一个灰色的脸儿。看护妇在旁边的桌上调药剂。一位医生和一个秃头的外国人站在床前,一声不发的注视这位将死的某君。
  ——!她……她……我不能得到她,……连这张相片都不能得到。……
  某君张开眼儿,说了这些断断续续的话;电灯的光线直逼到他的眼儿里,他又闭目无言了。医生轻轻的靠近秃头外国人的耳边说:
  ——他的外衣解去了后,才露出宣教师的服装。
  ——他有一种秘密藏在心里。
  秃头外国人回答了后,皱了眉儿不住的摇头。
  (民国)12年12月20日稿
  壁画百足虫(1)
  一
  纪恺在淞沪站下了车,混在人众里溜出来;他站住了,无意识地将他的手表向着壁钟对照了一下——时间还早——他这样想。第一去拜望新交的女朋友迈贞,第二去访问多年阔别的老同学谈甘;这二件使命同时涌上他的心头,于是他转身走了。
  他怀着幸运似的心里装满了稀有的欢喜;沿着铁栏栅朝东,盛夏的太阳一步一步的逼着他,他一点不挂在心头。
  ——但是不好意思罢!对于她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