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作者:冥王      更新:2021-02-17 12:53      字数:5115
  “毛大,你为甚还穿的开裆裤呢?”
  “呀,呀,你别要摸我呢!人家怕痒的。”
  “你痒不关我呢。”
  “呀,呀,我要喊了。”
  “好了,好了。”
  “你还不放手吗?”
  天光更加黑了,远远地有种声音在喊着:
  “阿毛大!阿毛大!”他们俩吓得一声也不做,静静地听着;毛大推了何本的肩儿说:
  “妈妈在喊我了,我要回去呢。”
  “我也要回去了,门口有狗的,你送我到门外罢。”
  隔了两三天,何本在街头又遇见毛大了。她提了一个筐子回去。何本跟在她的后面,渐渐离去市街。这是一个下午,太阳热烈地晒在他们俩的身上,汗流满面;他把右手的衣袖,一面揩汗,一面问她说:
  “你们那边的田间,有白娘瓜吗?”
  “有的。”
  “那也有像买来的甜吗?”
  “比买来的还甜呢。”
  “我们同去采罢?”
  “不,要被人家骂的。”
  “不要被人家知道就是了。”
  毛大走近自己的村子了,就不作声响;何本有点着急,便低低地问她:
  “你不和我一同去吗?”
  “我要把筐子放到家里才得去呢。”
  “那末我等在这儿。”
  “是的。”
  何本找到一处有树荫的,靠在篱笆上发呆,他看她从侧门里出来,站住了转了一个身子,像在找寻他。
  “在这里!”何本说了,毛大便走近他;指着向西北的一条田陌上走去,不多时光,他们俩站住了,毛大忸着他说:
  “这里王家伯伯的瓜田,定会有好东西呢!”说了指着不远的瓜棚给他看。
  “去采罢!”他说了拉着毛大跨到田间,毛大还瑟缩地向四面望了一望,才一同走进;到了瓜棚的旁边,便一同蹲下去采拾。
  他们俩的衣里,兜满了白娘瓜,露出惊慌的样子,踏上了一条小路,向着不远的别一个村子走去;踉跄跄地背后像有人追袭他们,他们也不敢回视。
  村子的近旁,有许多成荫的大树;把银矢似的阳光遮盖住了。凉风吹到左面的一片河沟里,清清的水儿在微笑。他们就在这河边歇息,把白娘瓜堆在草地上;何本选拣了二个,走下河滩洗净了一下,用一双手捧住,大嚼了一阵。毛大也照他这么办了。一忽儿,八九个白娘瓜都到他们俩的肚子里了。
  何本脱去了一双鞋儿,赤着足,坐在河滩上;二足伸到水里,搅个不住。毛大站在他的旁边呆望着。
  “喂!毛大,我们一个冷水浴罢?”
  “那是不行的,要沉死在河里的呢。”
  “没有这种事的,你看这里很浅,我一双足伸下去,就有泥浆泛上来。”
  “你不怕落水鬼吗?”
  “这里没有的,有了落水鬼它会变一双红鞋,或是一朵鲜花浮在河面的。你看这里没有这种东西。”他说完了,就把他的上衣下衣一齐解掉,跨下河去;他托出一双小小的腕臂,像翅膀似的泳上去,于是河水浸到他的颈项;他得意地对她说:
  “毛大你也来吗?”
  “不,不!”她站在河滩上,发出一种惊奇的神情观望他;又像替他耽忧时时发着寒颤。过了一歇,他泳回到河滩来“喔”的一声,他一滑足半身横在泥土上,半身浸在水里。毛大忙的用了全力拉他的手,才上到滩来:一个赤裸裸的身子,背上和臂儿上腰里,都涂着泥土了;他不由得呱呱地哭起来了。
  “教你不要下河去,你偏不听!”毛大带着怨声羞涩地说了,便解去自己污秽的一袭上衣,把他的泥涂处揩拭干净;又柔顺地将何本的下衣,交给他穿上;而且替他穿上那件上衣。于是她赤露了上身,挟着自己污秽的上衣,催促他回去。
  这时阳光渐变得很微弱,和他们俩同样显出扫兴的神气。
  第二天早上,何本牵了他的母亲的衣角,站在大门前,候那副糖糕担。那些上市的人们,过了不少,却瞧不见一个卖糖糕的。有一个中年的农人,提了菜筐,慢慢儿走近他们了;他先和何本的母亲招呼了一声,然后从筐中拿出二块糖糕,含笑地送给何本。
  “小弟弟,昨天你在冷水浴。这是动不得的,下次别要这么做!”他把糖糕送给后,劝告他这样说。
  “真的吗,在那儿?”他的母亲发出惊问。
  “我的阿毛大的衣服,弄得一身污泥;但是,师母他不懂事的,不要去责备他。”他说了便辞别他们回去,这人就是毛大的父亲李正常,他历年替何本家里做工时,总带着毛大到何本家去吃饭的;他们二家是很熟很熟的宾主了。
  自从这一次,何本被李正常揭破了罪状后,他的母亲便天天看管他,不许他一个人出门,他像犯了什么大的罪过,和住在监禁里一样。
  壁画水汪汪的眼(2)
  第二部 不可思议的魔术
  何本从小学校卒业后,考进了中学;他离去家乡,寄宿到上海快有五年了。今年他长到十六岁了,混在这个烦热的虚荣之市里,也不觉得甚么有异。有时他随着同学们在几个著名的女学校前,徘徊不已;但他的心中还忘不掉毛大。
  他想到近二三年来,暑假回去,偶然看见毛大,也一年长大一年了;就是在中途遇见,二人都含着羞涩的神气,过路人似的不招呼了;李正常虽是还来做工,可是不带她来吃饭了。
  他又忘不掉的,遇见她时,她总不敢正视;而一双水汪汪的眼儿,流转得非常神秘,使他的心情也流荡不息。她的一双水汪汪的眼儿,套上了一副椭圆形的面架;如果加以美丽的装饰,穿了贵重的衣服,也是一个繁华场中的尤物,何致委在蓬蒿之间呢。
  春天张着她的催眠的罗网,处处使人疲惫,无力;他对于学校里的功课,漠不关心,整天的发些无谓的空想。
  有一天,他和几位同学,在四马路的一带书店里闲逛;他们买了许多新出的杂志小说,何本也无意之间买了一册《秘术一百种》。这一天是星期日,他回到学校的寄宿舍里,坐在床上把那本《秘术一百种》翻看。
  他突然注意在目录上的一条:“梦中与所思人相会”。于是他认了页数,平心静气地躺下去,随后翻到这一页上,这里说:
  “用四方的白纸一方,将天竹枝的根,和自己剪下的头发,包拢来藏在枕边;不使别人知道。夜间就会与所思人在梦中相会。”
  他看了这一段话,便反复沉思;他以为这个方法并不烦难的,心中跃跃欲试了。于是他乘着他们晚饭的时候,一个人到校长室前面的花坛上,掘了些天竹枝的根;忙的归到寄宿舍,照书上的一个方法弄妥了。他虽是牺牲了一顿晚饭,觉得毫没有损失的样子。
  他心里怀着一种欢喜,又躁急,又不安,弄得坐也不好,立也不好;甚至像手足无所措的样子。睡眠的钟声响了,他才安闲,好像解去了一件重大的心事;他忙的摊了被褥,垂下帐子;他在帐中还注意同室的人觊觎他没有?像是帐中藏了一件无价的奇珍。灯光熄了以后,他稍稍清净一点;轻轻的在枕边探索一下,那个纸包没有逃去。于是他的头搁在枕上,动也不动,心里一刻不停的默念着:“今夜梦中与毛大相会!”念了又念,念了又念,差不多快念过五更了。
  这时他觉得有些疲倦了,便朦胧地睡去。忽然他好像在故乡的一处庙宇的广场上玩,看见毛大在前面走过,他忙的喊她:
  “毛大,毛大!”
  “哦,你几时回来的?”她回转身来走近他。
  “前天回来的。”
  他觉得毛大一点没有变更,还是五六年前的样子;于是他拉了她的手,进到一所高大的殿堂里;又走到里天井,进一间藏柴槁的小屋子;他们俩坐在柴槁上,发现了许多吃的东西:什么饼干呀,蜜糕呀,什么水梨呀,苹果呀,堆了一大堆。他们俩欢喜极了,不管是谁的东西,拿来任意大嚼。
  这时他的一双眼儿,红赤赤的痴望着毛大;显露出一种性的饥荒,生理上的机能也突然奋发了。他一看对面的毛大,眉儿眼儿什么多美;她像会到何本的意思,也露出种种的媚态,于是他像奔牛似的扑上去。……砰的一声,把他惊醒了,他依旧在寄宿舍里;日光浸到窗上了,他忙的换了衣服起身。
  他到洗漱处去,几个同寝室的人,正在谈论他昨夜怎样梦呓,怎样呼喊。他像负了重病似的,没有气力和他们争论;心里只是藏着一个秘密,始终惊异那本秘术书上的神奇。
  以后他的早熟的心情中,生起了一种无名的烦闷,把他的胸坎圆满地占据住了;他昏昏然醉酒般的不能自主,他的纤细的神经,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第三部 死与热病
  何本在上海的一个中学里毕业后,他又考取了北京的N大学。在北京混过了五年,好像昨天的事。今年在N大学毕业了,他的年纪也长到二十一岁了。自从他到北京去后,这回暑假毕业回来,算是第一次归到故乡。
  天气烦热,他也不想往外,只是在家中看书消遣;就是亲戚朋友们来问候他,他也觉得乏味极了。他虽是二十一岁的年青人,但是几年来经过都会的豪华,一切希望尽付乌有了;回想起来只有些悲欢离合的薄影,现在的情怀,较中年人都平淡,几乎成枯寂的老僧了。他觉得在家乡住在与市声隔绝的老屋里,非常称意呢!
  一天下午,他挟了一册外国文的杂志:在走廊里赤着足,靠在藤椅上休息。历年替他家里做工的那位李正常来了,走近他招呼了一声,手里提着什么东西似的,往内室去;一忽儿他回出来,欣欣然问何本说:
  “小先生,你才回来的吗?”
  “是的。”
  “多年不见了,你长得这样大,我听说你要做官了?”
  “哪有这样话。”
  “你别瞒我,你小时候我常常抱你买糕饼给你吃的;现今你做了官,你要荐我做一个管门人呢。”
  “像我这不懂事的人,哪会做官呢!”
  “不,你看那方言馆出身的人,都做官了;你别客气。”
  “小先生,我听说你的妈妈选了H乡桂翰林的小姐,给你订婚了。”
  “不,不,……不!”
  他一句话答不出来,他的胸中千情万绪,乱丝般的缠扰着;李正常看他没有神思,便辞别退下。他稍稍镇静了一点,他想到李正常的额上,刻着一条条深刻的皱纹,露出他的劳苦一年年增进的特征;不由得起了深的同情。他的话多少带些应酬味,然而对于何本的热爱,期望,一种纯朴而深厚的高谊,使何本感激无地了。
  这几天来,何本每天听得像李正常那样的话;尤其今天他起了一种特异的感情,自言自语的说:
  “忠厚的长者们哟!像我这样一件废弃的东西,不配你们的厚爱,也不配你们的期望。啊,啊,我恨不得把十年来的无聊,放浪,尽情的告诉了你们,你们定会拍案大呼,把我骂得鲜血淋漓。然而我哪有勇气来告诉你们,惊动你们纯朴的精神;使你们为我抱着失望,愤恨,不平,怜惜。我也没有这个忍心,你们也不要挂记我这无益于你们,也无益于世的破东西哟。”
  他说完了,又想到订婚的话,立刻联想起,那位李正常的女儿毛大好像站在他的前面,一双水汪汪的眼儿,对他凝望着;他昏醉得不成样子,像是浑身汨没在她的一双水汪汪的眼儿里了。啪的一声。他手里拿的一本外国杂志落下了,惊醒了他的一刹那间的迷幻;他觉得仍是一个人坐在藤椅上。
  这时他的母亲移了一个凳子来,坐在他近旁;他装做没有事的样子接待她。她是一个中年的仁慈妇人,对他望了一望,心里觉得异常欢喜;便问他说:
  “本本,你身体舒服吗?”
  “我觉得回来了很好。”
  “一个人第一件幸福,是没有毛病。”
  “是呀!”
  “你回来的半个月以前,这里时疫毛病流行得很厉害。”
  “没有人家遭难吗?”
  “有的,邻近的王伯章也死了,张师父也死了;西村的杨阿二也死了;就是刚才来的李正常的女儿也死了。”
  “那个女儿也死了吗?”他听到这里,非常紧张,像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情。
  “是的,也是死在时疫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