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节
作者:谁与争疯      更新:2021-12-16 18:16      字数:4861
  她忽地站起,惊诧而又欣喜地仰头望去,多么高雅飘逸的雁群啊!腹部和腋下柔软绵白的羽毛仿佛丽人胸前丝质的胸衣,在风中令人神魂颠倒地柔柔飘动,多想伸手去轻轻抚摸一下啊。
  雁云从头顶渐渐飘远了,飘向银灰的天与银灰的湖遥遥连接的梦寐里去了。
  我心爱的洞庭湖!
  她怆然地双手掩住了面孔。
  郑爱英的出现,表面上没有掀起多大风浪。她在这里不到一天时间,真正看见就是吃饭那会儿。然而她一走,渔棚守风不能下湖,就冒出许多怪事。大家看到姚先喜低着头用脚板在沙丘上到处撬动。亮伢问:“喜哥你撬什么?像犁田似的。”姚先喜不吱声,脚板还在沙地里一蹴一蹴。
  肖十春一条条地撕扯夹在篾折里的小鱼虾,睃一眼姚先喜,“我就知道喜钩子在找什么。”
  二九、雁云渐渐飘远了(3)
  “找金银财宝吧。”
  十春朝亮伢招招手,悄声道:“找他的刮屎篾片呢。”
  原来姚先喜的家传是用削得整齐光溜的三寸竹片揩屁股。揩完并不丢掉,洗了下次再用。出湖也带着十来片,一根绳子捆成小把藏在沙丘里。
  水炳铜还躺在渔棚里,却朝外大叫:“女人冲了你元神,藏的金银就找不到了。”
  姚先喜扭头吼道:“你狗日的得了相思病,明天就会死!”
  那天姚竹村鸡巴突然很厉害地瘙痒起来,掀开裤子不停地抓挠着。他倒好,谁要看,大裤头一松随你怎么瞧。会使法的,会草药的,都说是中了水毒。他睡一会觉就爬到湖边洗一回,捧一包冰凉的湖沙裹住那刚刚还红着忽然变得青紫的玩艺。一边冻得瑟瑟地抖,一边天灵灵地灵灵地自己念经。姚先喜开心了,“是梅毒呢,干脆一把割掉算了,看你还想不想偷堂客。”
  那天早晨骆飞亮也捂着下腹哼哼,别人怎么问他就是不说痛在哪里。后来寿芝老爹悄悄得知,他是被湖里的蚌壳夹伤了鸡鸡。老人咧嘴笑了。可怜的年轻人啊,错把河蚌当成女人那“蚌”了!夜里的青春勃勃难受,竟偷偷溜出去偷了河蚌,那活生生的贝壳怎么不把他嫩肉肉夹出血来!
  那些日子拼命打鱼,人倒抗住了,“守风”松劲了,伤筋痛骨的一个个你捶我我捶你,难得放松一回。那些脚丫手丫烂得流脓的就统统放在明矾水或煤油里浸泡,痛得他们龇牙咧嘴叫娘。有人眼睛红肿得像个熟桃,只好敷条热毛巾躺倒大睡。
  确实难得这个睡觉的机会。白天黑夜死了一般不醒。棚里鼾声呼呼,棚外风声呼呼,一个闹腾腾渔棚忽然死寂起来。
  秦天虽然挂记着社里那边,甚至还想重温那个梦,但毕竟太劳累,放松筋骨坐下去就一天一夜没睁眼。
  这天黄昏猛然醒来,一弹身坐起,感觉的仍是外面风响。他摸了摸一双肿痛的眼睛,忽然长叹一声,出棚来寻着肖寿芝说话。
  聊了一阵,肖寿芝忽然说:“秦社长,郑干部是有文化的人,喜欢什么花啊草啊的,我们以后得了好看的大雁毛、白鹭毛,送给她一些,你看好不?”
  秦天奇怪地瞧他一会,脸色忧郁地“嗯”了声。
  在这分不出鱼和鸟的雌雄性别、看不到母猪母牛走路的洞庭湖里,曾经来过这样一位鲜活的女人,确非小事。何况她还呆了一夜,就在他们眼前,睡在那个芦苇棚子里,够他们想象好一阵。可是倒头一睡就万事皆空。
  死睡了两天,终于一个个醒来。晚上,一边揉眼一边伸懒腰的姚先喜忽然说:“那晚我起来屙尿,好像有人去了寮棚里呢。”
  本来被睡梦忘却了的故事又重提起来,像条鞭子抽痛了别人神经。肖长根晃着光溜溜脑袋立即凑上来,“哪个唦?哪个?”
  一向窝囊芋头似的秦厚德闷声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人家是七仙女,你们哪个是董永啊。”
  刚刚还往冰冷的湖水里洗鸡巴的姚竹村一脸涎笑:“娘的鳖,这个女人屁股一定又白又嫩,抱着它搓一搓就来神哪。”
  水炳铜伸手拧他一把:“你搓自己的吧,日得牛死的家伙,没烂死你呀!”
  “人家是军婚,你还想坐一回黑牢?”
  “长钩子(肖长根),我操你老婆!”
  众人一齐哄笑起来。肖长根还要问个明白,肖寿芝敲响棚柱狠狠骂道:“尽是些臭嘴!郑干部晓得不整死你们!”
  秦天阴着脸对这些胡说八道不置一词。他心里焦急着另外的事。从他的经验看,一天两夜风声不停,洞庭湖这么多天的笑脸恐怕就要没有了。
  半夜时分,那悠悠软软的风声变得硬朗起来了。
  粗竹条绷起的渔棚被风摇曳得吱吱嘎嘎,四处芦苇叶沙沙乱翻,油布一鼓一拽地噼啪作响。从门外卷进来的沙粒扑打在衣被上,弄得他们将头脸蜷缩在被筒里不敢外伸。
  大湖中的渔人之夜更加寒冷严峻了。
  三○、极阴之物(1)
  大湖上的风力超过一定程度,渔网下去就会被风浪揉搓成团。“守风”,就是坐棚等待。
  湖区人还没有麻将。麻将是牛角磨制的,价格不菲。他们只玩牌九,牌九也有牛角做的,他们玩的是枳木牌九。
  因为人多,大家轮流上,输了的就罚去外面风中站一会。
  “守风”一日只开一顿稀粥。骆飞亮、肖福涛、肖十春、秦顺子几个不管肚子咕咕叫,仍睡得昏天黑地。水炳铜肚痛好了些,跟着玩了两圈牌,觉得没意思,见秦天锁着眉头歪在被子里似睡未睡,就扯住他往外走。
  洞庭湖上阴霾蔽空,灰云翻滚,云水相接的四边天陲莹莹贼亮,仿佛围着一条鱼皮制作的矮幕,里面尽藏杀机。湖面银灰色波浪排排追逐,扑向形形色色的沙滩土丘,将那些暴露的苇根冲洗得白惨惨的。死贝壳轻飘飘地随着浪花旋转,一会儿仰翻洁白的空腹,一会儿噗地盖在水珠如沸的沙滩上。
  湖面呈现出大块长条的、青白相间的水纹,它们是地形、水流、风向、天光、云影共同作用的结果。它们向渔人宣示的是一种恶劣的信息,一种大自然暴力活动久蓄待发的信息。
  两人裹紧衣服背着北风行走,单薄的裤管旗帜似的哗哗掣响,沙粒伴着他们脚步成团滚动。在水上风前工作的人,习惯了把眼睛半眯半睁,平常人感到朦朦胧胧,他们却不会放过眼前一切。
  停下脚步时,眼光就停留在那已经倒下的猎人骨骸上。
  它已被水沙掩埋过半,露出的部分不时被哗哗滚过的浪花淹没。浪潮退去,那几根白晃晃的东西就一尘不染地凸现在那儿。
  两人无须对视,就能用心灵与另一个交流。
  风浪声在他们耳畔喧嚣,眼、面颊似乎都已麻木,因为用力站住身子,双脚渐渐陷入潮湿的沙里。
  没有任何交谈,他们又逆风而回。
  曾经让郑爱英歇过一夜的芦苇寮棚在她走的那天就不知被谁推倒。他们不约而同在大堆芦苇后面坐下。
  “冷不冷?”秦天转头朝水炳铜耳边问。
  “还好。”水炳铜搂过大把芦苇盖在两人胸前,仰躺在芦苇堆里,又掏出永远不离身的铁夹,叽呀叽呀拔络腮胡子。
  “你的老家到底是哪里?”秦天忽然问了个与目前相距遥远的问题。
  “四川万县。”
  “那里如何?”
  “比啸天湖好。”
  “那你为什么下洞庭湖?”
  “找死呗。”
  两人无声地笑了。
  “哪里学的毛法子(指巫术)?”
  “无师自通。”
  “生活所迫。逼你成材。”
  水炳铜呵呵一笑,“你最懂人。”
  “不懂人就斗不过人。”
  “嗬,我并没服你。”
  “不要你服。我又不是二郎神。”
  水炳铜向秦天侧过身来,“我也算走南闯北,历尽江湖。”
  “走过哪些口岸?“
  “上起重庆,下到宜昌、汉口、九江。”
  “万县什么模样?”
  “有高山,有大江,有千年古刹,还有罗汉神仙。”
  “唐僧应该去万县取经。冤枉走了十万八千里。”
  水炳铜的膝盖在芦苇里顶了秦天一下,“不到万县,也不会到洞庭湖。”
  “古代皇帝都朝拜洞庭,和尚还不来?”
  “你没听说?长江是母亲。”
  “《岳母刺字》是讲母亲,《芦花教子》也是讲母亲。”
  “算了。长江洞庭各有其势,何必要论高下。”
  秦天不由得点头,“老水毕竟不同。讲讲你的见闻。”
  “你不怕我们变成那边的猎人怨骨?冷呢。有什么见闻?”
  “二十岁走遍长江,难道白走?”
  “嗯,长江好像一只牛婆,下了五个崽,洞庭、鄱阳、洪泽、太湖、巢湖。后面四湖都围起来,牛婆再管不到了,只有洞庭湖被它牵住,脱不开身。”
  “搞荆江分洪,我参加了。湖北一条堤,围住江汉平原八百万亩。”
  “据说,湖北大堤明朝手里就开始修建。这边呢?”
  “长沙大众垸,乾隆三年始修。啸天湖呀,我小时候看到的是条围墙,一涨水上游人家的棺材就浮到我们墙外头。”
  “要治水,谈何容易!”水炳铜叹了一声,身子在芦苇叶里勾缩得更紧。
  “古人有句话:乱自上作。”
  “上游不管,下游必乱。”
  “水祸本是人祸。人祸也是乱自上作。”
  水炳铜感叹道:“是啊,看看那些戏文,杨家将、薛仁贵,都是奸贼乱了江山。”
  “现在到了新社会,应该不同了吧。”
  “同不同要后人才晓得。”
  秦天一脸忧虑,“哎,我们这是看《三国》流眼泪,替古人担忧呢。”他掀开压在身上的芦苇,搓搓冰冷冰冷的脸,“回去吧。”
  水炳铜没有动,“我还有好多长江的故事没讲呢。”
  “是一路偷女人的故事吧?”
  水炳铜呵呵一笑,“别的讲不过你,只女人比你多搞几个。”
  “何以见得?”
  “除非你把姓郑的搞到手。这样的女人一个顶一百。”
  三○、极阴之物(2)
  秦天假装愤怒地“呸”了声,“狗日的。”
  “你别以为只有天知地知,有人晓得呢。”
  “为人不做亏心事。怕谁晓得!”
  水炳铜搂了搂他肩膀笑道:“放心,知道你救了人家命呢。还没到火候唦。”
  秦天伸手在他嘴上拍了一掌,“锁住臭舌头!”
  “哎,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变得这样配合我?”
  水炳铜手中的铁夹子忽然不响了。
  等了一会,秦天用手肘碰碰他。
  水炳铜忽然幽幽地说:“不管你信不信,我给一样东西算过命。”
  “一样东西?”
  “就是你那块鱼鳞。”
  “啊?”
  “那确实是件宝贝。是极阳之物,纯阳之物。纯阳之仪生老阳,老阳生乾卦。你那鱼鳞是乾卦。”
  秦天嘴角哂出一丝莫名的笑:“乾卦又如何?”
  水炳铜深吸一口气,“你真的不知我也有件宝物?”
  秦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像听你讲过?不记得了。”
  水炳铜坐起身,双手摸着拔得青里发红的两腮,郑重其事道:“我从来没对别人认真说过啊,今天跟你是不得不说。命中注定。”
  秦天也坐起来,安慰地拍拍他的肩,一副神圣模样。
  “我那件东西,是颗蟾珠。指盖大小,半透明的乳白色,非常光滑,扁圆的,托在手心像托一坨纯铁那么重,打手。任你放在嘴里怎么嚼都不梗牙齿,又嚼不烂,还没有牙齿印。莫说牙齿,放牛蹄下也踩不烂的。”
  连秦天也不得不凝神起来。“究竟有什么妙处?”
  “哎,”水炳铜长长舒一口气,“如果全知它的好处,那就不叫宝物了。”
  “总有一点……”
  “它冬温而夏凉,无味而生香。人含在嘴里可令口舌生津,神清气爽,劳累不觉倦,三更不想眠……”
  “哎呀,确实是一宝。你带来没有?”
  水炳铜忽然哈哈笑了,“老秦啦老秦啦,你怎么变得不像你啦?哈哈哈。”
  秦天被他忽然一笑笑蒙了头,尴尬道:“怎么?怎么?”
  水炳铜居然忘形地在秦天后脑勺拍了一巴掌,又一串哈哈大笑。
  秦天脸色陡地一变,一股恼怒直涌上来。但他终于忍住了。
  水炳铜毫无觉察,收了笑,继续说:“你知道我这宝物哪里来的?长江里来的!长江里来的呢。也和你一样,死里逃生得来的呢。不容易呀!我这辈子不容易呀!”
  水炳铜一反常态地絮絮叨叨起来,讲他在长江船上“押运”,身带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