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节
作者:热带雨淋      更新:2021-09-13 06:53      字数:5261
  在唐代,家里有几个歌伎,本是很普通的事。韩愈、白居易,谁不是这样?
  但是,李商隐不要。自妻子去世后,他思念旧情,忽忽不乐,于是,就一意
  事佛,“方愿打钟扫地,为清凉山行者。”(《樊南乙集序》)这时,他40
  岁还不到。可见,他对妻子很忠诚,忠诚得有点“迂”。李商隐出身贫寒,
  位不过“掌书记”(秘书),他的上司兼岳父王茂元则官为节度使,是方面
  大员。“结爱曾伤晚,端忧复至今”(《摇落》),可能他和妻子之间婚前
  有过艰难的相爱经历,有些《无题》诗或许就是他们之间感情生活的记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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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牙旗玉帐真忧国
  ——三说李商隐
  李商隐的《无题》诸诗写得太好、太有名了,所以他留给世人的印象大
  抵是个风流才子和写爱情诗的能手,其实,他还有另一面,这就是,他还是
  一位忧国忧民的诗人。清人姚莹《论诗绝句》六十首之一云:
  锦瑟分明是悼亡,后人枉自费平章。牙旗玉帐真忧国,莫向无题觅瓣香。
  姚莹的这首诗有两个缺点,一是论定李商隐的 《锦瑟》是悼亡之作,过
  于武断,其实,它也可能是一首追忆生平的自叙诗。另一缺点是否定李商隐
  的《无题》诗,显得道学气重了点。不过,姚莹的这首诗的第三句:“牙旗
  玉帐真忧国”,以之论李商隐,却是很正确的。
  李商隐《重有感》首二句云:“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
  全诗写唐文宗时期的“甘露之变”。当时,宦官仇士良专权,皇帝被挟制,
  宰相李训与凤翔节度使郑注等人合谋,以石榴树上有甘露为名,引诱仇等前
  往观看,准备乘机加以诛杀,但不料事机不密,反为所害。仇士良因之大杀
  朝官,株连至于千人。李商隐此诗,表达了对宦官专权的愤恨,期待在外手
  握兵权的将军们能够兴兵除害。 《重有感》之前,李商隐还写了《有感》二
  首,也是为“甘露之变”而发。在那个“白色恐怖”时期,李商隐一而再、
  再而三地作诗议政,说明诗人正义感和责任感的强烈。
  姚莹之外,林则徐也有诗论李商隐道:
  江湖天地两沦虚,党事勾连有谤书。偶被乘鸾秦赘误,讵因罗雀翟门疏。郎君东阁骄行马,
  后辈西昆学祭鱼。毕竟浣花真髓在,论诗休道八叉如。
  —— 《河内悼玉溪生》
  李商隐是有安邦定国之志的人,其《安定城楼》诗云:“永忆江湖归白发,
  欲回天地入扁舟”,表明他曾经想先做一番事业,回转天地,然后归隐江湖。
  林则徐此诗,首论李商隐的用世 (天地)和退隐(江湖)之志双双落空,其
  原因在于他不幸做了王茂元的女婿,牵连到晚唐的牛、李党争中,因此成了
  牺牲品。继论李商隐的诗虽然后来发展为滥用典故的西昆派,但是,李诗得
  到杜甫的“真髓”,不是温庭筠一流所可以相比的。
  把李商隐说成杜甫的继承人,有没有道理呢?有。除了上述为姚莹所肯
  定的《有感》、《重有感》之外,李商隐的《行次西郊作一百韵》、《灞岸》、
  《寿安公主出降》等诗或抨击藩镇割据,或哀叹民生凋敝,都恰有与杜甫诗
  相通之处。他的大量政治讽刺诗在风格上虽与杜诗有异,但在关心国事民瘼
  这一层次上又并无二致。
  在近代中国,认为李商隐继承了杜甫的并不只是林则徐一人。有位姜白
  贞,写了一部《玉溪生诗解》,姚燮为它作过一篇序,中云:“夫义山之遇,
  贾生也,而其心则杜老也。”后来成为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刘光第也曾说过:
  “二樊忠爱有遗篇(樊川、樊南)”,以“忠爱”二字评李商隐和杜牧,也
  是意在和杜甫相联系。
  鸦片战争以后,中国国势凋敝,杜甫、李商隐的诗都曾流行过。有一阵
  子,杜甫的《诸将》成为众多诗人模拟的榜样。又有一阵子,李商隐的《有
  感》、《重有感》成了众多诗人模拟的对象。翻开清人鲁一同、顾复初、陈
  玉树等人的诗集,都可见拟李之作,有的干脆标明:《甲午冬日拟李义山重
  有感》,那是甲午战争,中国人被日本人大败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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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牧的 《清明》诗
  旧时儿童读物《千家诗》中有一首标明杜牧的《清明》诗,传诵很广。
  诗云: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此诗不见于杜牧本集,是否杜作,暂且不论,这里只讨论对该诗的几种修改。
  明人谢榛在《四溟诗话》中说:“此作宛然入画,但气格不高。或易之
  曰:‘酒家何处是?江上杏花村。’此有盛唐调。予拟之曰:‘日斜人策马,
  酒肆杏花西。’不用问答,情景自现。”
  谢榛这个人好改人诗,但往往改得并不高明,此亦一例。
  细雨霏霏,微风拂拂,正是雨酥风腻,桃红柳绿的清明时节,主人公沐
  雨栉风,一路行来,不觉魂断魄消,酒兴勃发。他向一个骑在牛背上的缓缓
  行来的牧童问道:“小哥,借问酒家在何处?”牧童用手指着遥遥处一个隐
  隐约约被杏花掩映着的村落回答:“那里就是。”
  这就是《清明》诗所创造出来的意境。这个“遥”字用得实在好。曾经
  有人问我,改成“牧童手指杏花村”如何?我答之曰:“不好!有‘遥’字,
  境界全出;无 ‘遥’字,境界索然!”
  诗必须创造感性形象,除了给人以色彩感、数字感、声音感、动作感之
  外,也还必须给人以空间感。无“遥”,则杏花村近在眼前,可以一目了然,
  意境是迫狭的;有“遥”,则诗中的天地顿时宽阔起来,我们的视线也仿佛
  随着牧童的手指而射向远方。我们都会想到,主人公要一解酒渴,就还得穿
  花过柳,在风雨中赶上几里路吧!不仅如此,有“遥”,则杏花村景就是隐
  隐约约、看不真切的;惟其看不真切,就更感到无限丰富,不知其中隐藏着
  几许美景,几许春光,就更加挑逗起主人公兼程赶路的无限情致。 (陆时雍
  《诗境总论》)云:“吞吐深浅,欲露还藏,便觉此中无限。”说的正是这
  个道理。
  古代画家是很懂得这个“遥”字的意义的,所以他们作画讲究“孤城置
  之天边,墟市依于山脚”,“孤峰远设,野水遥拖”(李盛《山水诀》)。
  一幅画,总要有近景,有远景,在“不厌其详”地铺设了正面的“溪山林木”
  后,还讲究“旁边平远峤岭,重叠勾连,飘渺而去,不厌其远,所以极人目
  之旷望也。” (郭熙《林泉高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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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熹的“变天”诗
  朱熹是哲学家,不过,他很喜欢写诗。他的诗,也有写得很不坏的。这
  些,先不谈,想谈的是给他带来麻烦,差一点惹下大祸的诗。
  福建崇安是朱熹的第二故乡,该地的武夷山是有名的风景区。1183年(南
  宋淳熙十年),朱熹在那里修了一座别墅,称为武夷精舍,是收徒讲学的地
  方。第二年 (淳熙十一年),朱熹在精舍闲居时,曾和朋友们乘着小船,游
  山玩水,颇得其乐,高兴之余,写了十首《棹歌》。棹歌者,船歌也。这十
  首歌是:
  武夷山上有仙灵,山下寒流曲曲清。
  欲识个中奇绝处,棹歌闲听两三声。
  一曲溪边上钓船,幔亭峰影蘸晴川。
  虹桥一断无消息,万壑千岩锁翠烟。
  二曲亭亭玉女峰,插花临水为谁容?
  道人不复阳台梦,兴入前山翠几重。
  三曲君看架壑船,不知停棹几何年?
  桑田海水令如许,泡沫风灯敢自怜!
  四曲东西两石岸,岩花垂露碧毵毵。
  金鸡叫罢无人见,月满空山水满潭。
  五曲山高云气深,长时烟雨暗平林。
  林间有客无人识,欸乃声中万古心。
  六曲苍屏逸碧湾,茅茨终日掩柴关。
  客来依棹岩花落,猿鸟不惊春意闲。
  七曲移船上碧滩,隐屏仙掌更回看。
  却怜昨夜峰头雨,添得飞泉几道寒。
  八曲风烟势欲开,鼓楼岩下几萦回。
  莫言此处无佳景,自是游人上不来。
  九曲将穷眼豁然,桑麻雨露见平川。
  渔郎更觅桃源路,除是人间别有天。
  武夷山有四十九峰、八十七岩、九曲溪、桃源洞、流香洞、卧龙潭、虎啸岩
  等名胜。本诗当是歌咏九曲溪之作。第一首总写,第二首以下分写各曲。十
  首诗除了略有沧海桑田之叹外,主要写自然景色,可以说毫无政治内容。朱
  熹意想不到的是,十年之后,这首诗却成了他梦想“变天”的证据。
  在对道学的态度上,南宋王朝有道学与反道学之争。1194年 (绍熙五
  年),支持道学的宰相赵汝愚被免去相位,赶出朝廷,发遣边地,最后病死
  衡州。在此同时,受到赵汝愚支持的朱熹也受到激烈攻击。御史沈继祖上疏,
  指责朱熹有“不孝其亲”、“不敬其君”、“不忠于国”、“欺侮朝廷”、
  “哭吊汝愚”、“有害风教”等六大罪。其中作为重要证据的就是《武夷棹
  歌》中的一句诗。他说:当赵汝愚病死衡州,朝野交庆的时候,朱熹却以“死
  党”身份,带着百余名门徒在野外号哭,并且在诗中写道:“除是人间别有
  天”。
  在古代,“天”是皇帝的象征。“除是人间别有天”,不是梦想“变天”
  是什么?所以沈继祖厉词问道:“人间岂别有一天耶?其言意岂止怨望而
  已!”按照他的这种逻辑定罪,将朱熹充军、监禁、以至杀头都是可以的。
  …  02…
  然而,正如读者已经知道的,此诗写于十年前,是一首风景诗。“别有天”
  者,别有洞天,别有境界,别有天地之意,是写自然界的景色变换的,和赵
  汝愚案根本无关。
  为了证明朱熹有“变天”的企图,沈继祖又写道:
  剽窃张载、程颐之书,寓以吃菜事魔之妖术,以簧鼓后进,张浮驾诞,私立评题,收招四
  方无行义之徒,以益其党伍,相与餐粗食淡,衣褒带博,或会徒于广信鹅湖之寺,或呈身于长
  沙敬简之堂,潜行匿迹,如鬼如蜮,士大夫之沽名嗜利觊其为助者,又从而誉之、荐之,根株
  既固,肘腋既成,遂以匹夫窃人主之柄,而用之于私室,飞书走疏,所至响应。
  朱熹及其门徒们饮食简单,“餐粗食淡”,这是事实,但是沈继祖却和“吃
  菜事魔之妖术”联系起来,问题可就严重了。宋代民间有摩尼教,尊奉汉代
  黄巾起义的领袖张角为教祖,那是被认为“吃菜事魔”的,后来发展为有名
  的方腊起义。沈继祖那么写,朱熹岂不成了方腊第二了吗?
  沈继祖说朱熹“或会徒于广信鹅湖之寺,或呈身于长沙敬简之堂”,也
  是事实。但是,一次是和陆九渊见面,一次是和张栻见面,所讨论的都是道
  学中的基本理论问题,用今天的话来说,都是学术问题,并未议论时政,然
  而,在沈继祖的笔下,那是“黑帮”和“黑帮”之间的“黑会”。“潜行匿
  迹,如鬼如蜮”,不是“黑帮”、“黑会”是什么!
  沈继祖深文周纳,目的是在政治上将朱熹打倒,使他“永世不得翻身”,
  但是,沈继祖觉得还不够,于是在疏文中继续提出朱熹的其他罪名,如:收
  取高额学费,巧计夺朋友之财、接受贿赂等,其中有一条虽不算大问题,但
  却使朱熹浑身臭烘烘的罪名是:诱引尼姑二人做小老婆,出去做官时公然随
  身带着,云云。
  笔者不拟在这里讨论宋代道学和反道学斗争的是非曲直,本文只想指
  出,对政敌的这种斗争方式是不可取的。
  “文革”中有“批倒批臭”一语,意思是不仅要在政治上将人打倒,而
  且要在思想、道德、生活等方面将人批臭,于是,无中生有、无限上纲、武
  断事实、牵强附会、任意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