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辛苦      更新:2021-02-17 12:01      字数:4733
  嘉善笑而不语,不免想起长姐对她说的公主与皇子过分亲近,反生结党之嫌,想必玉清也虑及此节,才出了这个点子的,既让她出宫散了心,又周全了众人。
  玉清从旁笑道:“这两套衣裤是王爷平日微服,我照着外头百姓的衣裳样子做给他的,如今改了尺寸,好在公主的身量,与奴婢相仿,奴婢便照着自己的尺寸改了,至于绣烟姑娘那一套,若有个大小肥瘦的,横竖不天天穿它,便将就穿一日罢。”
  一入宫门深似海,宫女入宫之后,等闲没有出宫的机会,这里绣烟一听此话,忙笑道:“姑姑过谦了,劳动姑姑,谢还来不及呢,哪里还敢挑肥拣瘦?”
  思淳见绣烟深谢玉清,不由大喜,道:“我已想法子将你母亲送到岳阳,随你姐姐姐夫同住,若得了机会,定然想法儿叫她们给你捎信来。”
  绣烟眼圈一红,直欲落下泪来,到底忍了回去,只行礼拜道:“王爷大恩大德,我们叶家莫齿难忘,只不敢再去劳烦王爷了。”
  绣烟身上的桃红绣金花卉背心,与身后窗外的朵朵桃花融在一处,湮没无闻,淡淡的云影飘过来,遮住了前襟上的一两朵花绣。
  思淳道:“什么劳不劳烦,不过是尽我所能罢了。”
  嘉善拿起衣裤比量了一回,见十分合身,亦欣喜非常。窗外的一树碧桃开得姹紫嫣红,东风拂过,飞入闲窗,落英如雪,飘落片片情思。
  嘉善记起那年亦是桃花开处,千瓣万瓣,重重叠叠,似胭脂,如断霞,乱红飞过,她骑在马上,随父皇微服出巡,思淳居后,引缰执辔,缓缓而行,行走于紫陌红尘之间,玉清得了风寒,不能随侍,嘉善隐约间总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脉脉跟着自己,蓦然回首,却见三哥恍然一惊,怅然若失。
  绣烟摩挲着衣衫,暗暗思忖,她们的背影,果真是有些像的。白石阶上寒露微生,阶陛上砌成的碧桃纹样似擎了朝露,绣烟默默地放下珠帘,抬头望着深蓝的天空中,皎月初斜,月色如洗,似流泉泻玉,滋润了庭中花树,绣烟只呆呆地看着那半轮明月,一任晶莹的露珠洇湿了罗袜。
  月色透过绡窗,如流霜,似飞霰,飘飘洒洒,落进玉清的一双明眸,玉清转过身来,灯影暗处,自额头脖颈至前襟,皆敷上一层青郁郁的冷意,帐幔低垂,烛光摇曳,玉清娴熟地铺好被褥,走至镜前,放下镜套,划上划子①,才欲转身移灯添香,只觉身后光影摇动,室中弥散着淡淡的苏合香,却是思淳早已添了两块香饼儿,正在将绰灯移至床头。
  玉清嫣然一笑,似碧桃绽放枝头,眼波随着思淳的影子流转,思淳安置了灯火,举目间,正迎上玉清笑颜,不由也是一笑,道:“整日是这些事,不如我来做罢,省得叫你挪来挪去,累着了,过会子歇也歇不踏实。”
  玉清笑道:“这算什么,都是奴婢的本份。”一面见思淳早塞了一只玄色织金宝相纹的引枕在背后,坐在床上观书,因走过来,替他掖一掖被子,木犀花石青底子夹纱被,被面上纤纤细蕊,似蕴藉了无限芬芳。
  思淳见她已将干枝梅花绫帐子放下一半,便向前探一探身子,轻轻拉了玉清的手,玉清会意,坐在床头。
  思淳双臂从她身后无声无息地拢了上来,额角贴着她柔软的发丝,玉清本就生得肌骨莹润,荧荧灯火下,更觉芙蓉如面,横波入鬓,凭添几分楚楚动人,这里思淳闻得她身上一缕幽香,只是沈心如醉,玉清却素手轻举,抚上思淳脸颊,玫瑰紫二色金银线的花绣缀满的袖口,氤氲着淡淡的苏合香,扑在思淳的脸上。
  思淳记得也是这样的春日,母妃的紫来殿里陡然变得天地皆白,朦胧间,乳母为她系上一条白麻布,他撕扯下来,急得大哭,只要母妃来抱,乳母却不再像往日那样拿了密蜡佛手哄他,告诉他外头有个鬼吓他,反而跟着他一起哭,紫来殿里的太监宫女,也跟着他一起哭,思淳真的害怕了,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害怕。
  从那漫天匝地的纯白开始,母妃慈蔼的笑颜亦如紫来殿前那一株杜鹃,再也没有盛开过。思淳睡在温暖的丝棉锦被里,却如堕入千层寒冰,只觉得冷,只觉得怕。
  终于有一天,一个少女美丽颀长的身影,若流风回雪,翩然而至,她没有像那些太监宫女一样,在他面前唯唯诺诺,胁肩谄笑,只是悄然走到他跟前,把他揽在膝头,温然道:“别怕,有奴婢在这儿,奴婢会陪着你。”
  母妃的骤然离去令他对一切战战兢兢,他缩在她的怀里,脸蛋儿上挂着泪珠,问:“真的吗,你会永远陪着我吗?”
  少女眼中噙着泪水,思淳望去,若宝珠生辉,亦如明星璀璨,然而她终究含了微笑,道:“真的,永远……”
  玉清自幼与他相伴,与他耳鬓厮磨,亦不以为意,只以手摩娑着他结发的宫绦间逸出的鬓发,思淳只觉拥香偎玉,手臂紧紧地箍着她,半晌,方道:“你还记得么?你说过,你会永远陪着我。”
  玉清但觉思淳的双臂越箍越紧,她一颗心却是越跳越快,低眉垂眼,醉颜如酒,欲要扎挣开去,又恐着了痕迹,日后反而相顾无言,遂尽力将语气显得无波无澜,笑道:“奴婢年长王爷十岁,怎么会不记得?”
  思淳依旧纹丝不动,玉清只觉得他的手臂遒劲有力,再不是那个惊惶不安的稚子了,他的胸膛宽阔厚实,玉清倚着,只觉心中无比熨贴踏实,一切都不会令她有丝毫心悸,不必担心昨日的险象环生,也不必担心明日的惊涛骇浪。她只想依偎在他的怀里,一辈子依偎在他的怀里。
  思淳沉默一回,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低语道:“玉清,你今晚……别走了。”
  玉清陡然惊醒,不行,一切只是一场梦,她不能沉沦在一个无果的梦里,她不敢想象噩梦的尽头是什么,她胆战心摇。
  玉清努力咽下涌上喉头的酸涩,决绝道:“奴婢不敢。”
  思淳猛然抬头,怔怔地望着她,似乎刹那之间,有一种看不见的隔膜,横亘在他们中间,她的雪肤花容,模糊在他的视野里,寒凛凛地如一盆雪水兜头浇下,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不经意间触到了玉清手里攥着的红鞓带,殷红如血的红鞓带,象征天潢贵胄无上尊贵的红鞓带,此刻在思淳看来,只是束缚他的精致细巧的缕花金丝笼子。
  思淳长长透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怕的是什么?你放心,我断不是水流花落之人,我定会给你名份。”
  玉清此时心境反而平复了许多,很久很久以前,连她也忘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她就料到,一定会有这一天,这一时,这一刻。
  玉清的青瞳里闪着明澈,似有洞穿一切的力量,道:“王爷误会了,奴婢只想一辈子陪伴王爷。”
  思淳有些茫然,细忖一回,方明白过来,因笑道:“我知道,你到底也是书香人家的女孩儿——你放心,你的心思我知道,我只说一句,侧妃也好,庶妃也好,横竖你我之间,再没有旁人,当年康乐王爷薨逝,因他身边只娶过一位侧妃,最后世祖皇帝只得追封他的侧妃为嫡妃,与之合葬。”
  玉清长长的睫毛上,不觉笼着蒙蒙地水汽,摇头叹道:“康乐王是因为年轻夭亡……”一语未了,方觉此言大是不祥,因而悔之不及,心头气血翻涌,禁不住一阵急咳。
  思淳却不以为忤,笑道:“‘得成比目何辞死’,若得明月长在,彩云归来,便是活一日也是欢喜的,若是山盟犹在,锦书难托,便是长命百岁,终无意趣。”
  玉清回转身,一面推思淳就枕安眠,一面温和道:“已经二更天了,快歇下吧。”
  思淳犹自情思缱绻,缠绵不尽,道:“玉清,什么时候闲了,你吹箫给我听。”
  玉清身子一颤,道:“王爷说什么呢,奴婢不通音律。”
  思淳笑道:“那你的箱笼里怎会有半截玉箫呢?”
  玉清陡然变色,霍然站起,道:“王爷怎么翻奴婢的东西”
  思淳不由坐起来,握了她的手道:“你别急,那日我找不着扇套,以为在你的箱笼里,才无意翻翻的,你不喜欢,我给你赔个不是,以后不翻就是了。”
  玉清定一定神,道:“没有什么,那是家父的遗物,奴婢亲人亡的亡,散的散,只一想起来,奴婢便心痛如绞,你往后别再提了,也不可对别人提,没得叫人家背后嚼舌的,奴婢已是孤伶伶的一个,何苦再叫那起人咒我。”
  思淳忙赌咒发誓,道:“再不提了,我若再提,便是天地也不容我。好歹你别伤心,你一伤心,我心里比你难受百倍!”
  玉清急忙抽出绢子替他拭汗,又笑又叹道:“你瞧你,以后不说就完了,何必这样,急得筋都暴起来了。”
  玉清看着夜色深沉中,思淳渐渐熟睡的脸,呼吸均匀,宁静安详,唇角间不时浮起一丝笑意,想是做到了好梦罢。人已寐,夜初寂,她轻移莲步,走至窗前,望着藏青的天空纯净无尘,似昆明湖一泓澹澹生烟的静水,蓝幽幽地绽着寒冷的光泽,却在波底最深处引动交缠错杂的浮光流影。
  作者有话要说:
  ①划子:镜子框上一种用来压住镜帘可以拔转的小签子。因属机括性质,所以也称它为“消息”。
  第五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嘉善看着满窗新发的绿叶,碧透了白玉熏炉里的袅袅轻烟。枝叶间点缀着粒粒新蕊,花叶经了朝露,散发着熏人欲醉的芬芳,庭前是花草的天然清新,堂中是瑞脑的馨香袭人,似舞着翅子的精灵,钻入人的每一个毛孔,把万物复苏的气息沁入她的身体发肤。
  暖阁里绣烟已经将衣物打理好了,嘉善站在廊檐底下,一面看着绿叶间雀儿打架,一面催促道:“怎么还没好,再晚些,日头升上来,可要热了!”
  绣烟隔着一扇透花窗与嘉善互为应答:“就好了!昨儿玉清姐姐给的衣裳虽然周全,却忘下了一样东西,我给公主添齐了!”
  说话之间,绣烟已盈盈地走了出来,手里托着一把折扇,笑道:“既要穿书生的衣裳,也该有个书生的样子,总不成像个挑脚汉似的甩着空手走,总要拿一把纸扇,才显风雅!”
  嘉善拊掌笑道:“好丫头,人人都说玉清姐姐周全细致,你今儿倒胜过她了!”
  绣烟含了一抹略带得色的笑意,道:“多谢公主夸奖!我叫宝禄备好了翠幄青油车,就在月华门外等着呢!”
  嘉善又看见哆罗呢的包袱旁边,搁着宝蓝色联珠瓶,因奇道:“你带着这个做什么?”
  绣烟眼色轻轻向东一瞟,笑道:“御园积素池里的娇容醉杯开得比别处都早,大长公主素日又最爱莲花,咱们折几枝送她。”
  嘉善知她料理杂务,不在玉清之下,当下便心无挂碍,只一头钻进四位小黄门抬着的软轿里,一径往月华门而去。
  至于月华门外,果见一辆青绿的马车,静静驻在那里,与周匝新出的鹅黄嫩绿融为一片,氤氲在暮春甜腻的花叶香气里。
  玉真观距大明宫不过隔了三五条巷子,嘉善悄悄掀开厚密的淡白绡纱,还未将沿途之景看饱,就已到玉真巷了。
  鸾车驻处,绣烟先轻灵地跳下车来,拍了拍门上的铁环,只闻“吱呀”一声,一个身量未足的道姑将门开了一条细缝,乌黑地眸子瞧了瞧绣烟,连忙洞开玄门,脆声道:“姐姐快请进来,师傅昨日还念叨着呢!”眼前着浅紫道袍的小道姑,是玉真大长公主的徒弟,叫妙云。
  绣烟还站在门外,也不便答言,只笑吟吟地随着妙云走了进去,回眸淡淡地点一点头,宝禄会意,立时将那匹神骏地骅骝马赶了进去。
  嘉善听得掩门之响,早已迫不及待地要下车,绣烟赶忙上前,扶了她下来。嘉善双足落在绒绒细密地青苔之上,如踏了一层薄毡。
  举目望时,只见庭中花木扶疏,碧草葱笼,低首只见幽幽的绿意,不禁心怀大畅,笑道:“真所谓‘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怨不得姑母不屑人间富贵,执意要做这世外仙姝!”
  一语未了,只闻一把泠泠的嗓音笑道:“几月未见,我的璎珞是越发地会说话了,赞得姑母想静心清修都不能了!”
  伴着清音,一位美貌的中年道姑,分花拂柳,缓步走来,嘉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脆生生地唤道:“姑母!”
  来人正是玉真大长公主,世宗皇帝之妹,豆蔻时亦是千尊万贵的玉真公主,与世宗皇帝同为端诚皇后所出,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嫡出公主的尊贵,竟绾不住她一心向道的诚心,延平十年,她苦求父皇母后,允她出家,端诚皇后的叱责哀哭也没能留住她。无奈世宗皇帝只得答应她出家玄都观,又将玄都观改称玉真观。
  皇帝思治即位后,为表对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