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辛苦      更新:2021-02-17 12:01      字数:4727
  嘉善一向对长姐言听计从,听得此言,只得起身,德善吩咐宝篆挂起帐子,又见绣烟领着小宫女端了晚膳进来,便命将黄花梨小几挪至熏笼之侧,一手却扶着嘉善向熏笼上坐下。
  嘉善这才看清德善公主的朝冠是三层镂金,十颗东珠,又长长地垂下金黄丝绦,幽幽一笑,道:“不想一日之间,姐姐身份竟如此荣耀了。”
  德善转身看着那滟滟着烛火,道:“妹妹这话,是在怪我吗?”
  宝篆跟绣烟听见这话,早已远远走开。嘉善只拿着小银匙子,一下一下地搅动白粥,那雪白的粥碗里几颗硕大的和田玉枣,红得分外夺目。嘉善笑道:“哪里,姐姐得享这样的尊荣,妹妹替姐姐高兴还来不及呢?”
  熏笼上暖融融的,德善的眼中却蓄着两颗极寒的冰冷,她到底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只默默忍住了,半日,方笑道:“是谁告诉你太后要认你作女儿,给你嫡出之尊的话?”
  嘉善不想长姐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话,倒愣住了,一时语塞,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德善心中一动,亦在她意料之中,只笑道:“你也不必为难,自然是告诉我的人又照样的把话告诉了你,无非想调三唆四,拨弄是非。”
  嘉善这才恍然大悟,心头一热,就要滴下泪来,不想一阵寒风,从帘栊里钻进来,虽然坐在熏笼上,身子不冷,那上了药的两颊上却又辣又痒起来,因而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来,又不敢用力揉搓,泪珠儿却已如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滚落下来。
  德善见了,忙抽出金黄色的软绸绢子来轻轻替她拭泪,拭了一回,手指向嘉善额上一点,含泪笑道:“傻姑娘,人家一句话就把你哄得这样,日后姐姐不在了,你可又不知要怎样了?”
  嘉善听了这话,如头顶响了一个闷雷一般,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茫然道:“姐姐说什么?”
  德善抚着领端袖口繁复精巧的花绣,笑道:“你不知道么,罗兹国使臣今日来京,一为过节,朝见皇上太后,二来,也为罗兹新王即位,求娶公主,且说为大梁与罗兹百年和同为一家,此番和亲,必要求一位嫡亲公主。”
  嘉善质疑轻笑,道:“罗兹新王不是咸安公主所出么?为何要对外祖家苦苦相逼?罗兹早就向大梁称臣,就连他的父王哈拉汗,所娶咸安公主亦是宗室之女,他倒要娶嫡亲公主!”
  德善苦涩微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了,罗兹国政变,咸安公主所生的世子,被他的兄长阿迪里取代,阿迪里作王子时,就主张对大梁强硬。趁着皇兄初登大宝,政局未稳,大梁的北面有白戎,东面又有伊贺,川圹,虎视眈眈,这是要给我们的皇兄颜色看呢?
  嘉善陡然一惊,道:“那更不好了,姐姐嫁过去,他如何能善待姐姐?罗兹如此嚣张,皇兄难道就不闻不问么?”
  德善拢住妹妹的肩,怡然笑道:“不必担心我,阿迪里是因政变掌权,罗兹国中必有反他之人,他也不想与大梁闹翻。至于王位易主的事,到底是罗兹的内政,大梁立国未满百年,好容易有这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之盛,若再起烽烟,必伤国力,若以我一人远嫁之功,为大梁赢得福祉,亦是吾之幸事!”
  早春时节,夜里寒凉,风雪交加之中,那茜色窗纱似乎被一室明光映得惨白,时而鼓胀,时而紧紧附于窗棂,嘉善一颗心,也似浸在这阴风之中,吹得刺痛,一丝一缕,被撕裂的痛楚。
  良久,嘉善尽力自持,方平静了声音,道:“原来册封长公主,竟是为了和亲,姐姐为了我……”嘉善到底抵受不住,埋头痛哭。
  德善轻轻抚着妹妹柔软的发丝,一如小时候,风和日丽的春天,搬过一只脚踏,嘉善坐在上面,德善左缠右绕地为她编着辫子,她们的母妃立在一丛玫瑰或芍药之前,拣来几朵最美的花,为姐妹俩簪在鬓边,一缕幽香,在庭前缭绕不去,袅袅升腾。
  德善大婚的日子愈来愈近了,依大梁公主大婚之礼,大婚之前,须要先行辞别父母,德善与嘉善的生母愉妃,薨逝后葬于景陵之侧的妃园,建章元年二月初一,奉寿安宫郭太后懿旨,先世宗高皇帝愉妃,性行温良,克娴内则,久侍宫闱,敬慎素著,谥为宣华皇贵妃,其所出德善恭惠长公主与嘉善公主,同往景陵妃园祭奠。
  晨起按品大妆,长公主与公主的服色本相差不多,宝篆走过来笑道:“二位公主穿这样相似的衣服,不熟识的人,又要弄不清首尾了。”
  德善与嘉善乃是双生,平日若穿同样服色,连太后亦常常分辨不清。
  景陵乃世宗皇帝的陵寝,位于孝陵以西的华田峪,裕陵明堂开阔,建筑恢宏,雕镂精美,碑亭①、石像生②、牌楼门③依次矗立,气势非凡,景陵的妃园位于其西侧,依燕华山而建,沅江盘曲而行,环抱其地,园中多植松柏,四季长青,沿着长长的神道④,远远望去,一座座黄墙金顶的妃陵矗立其间,宝顶底下,埋藏着昔日朱墙绿瓦间的春花秋月。那些凋落的红颜,当化作碧草如丝,在早春的微风中摇曳。
  祭礼已毕,德善屏退随行的太监宫女,拉着嘉善的手,默默地绕着宣华皇贵妃的陵寝依依而行。
  德善看着远处枝桠间冲天而去的云雀,道:“我这一走,宫里便再无保护你的人了,璎珞,从今以后,你要自己保护自己。”
  嘉善心里一阵凄楚,却又不忍叫长姐担心,只笑道:“有皇兄在,谁还能难为我不成?”
  德善抚落嘉善肩头的几枚干涩枯黄的松针,道:“我们是一母所生的姊妹,尚且有人想要挑拨是非,施离间之计,何况皇兄,到底与我们是隔母的。”
  初春的料峭,竟有几分秋的萧瑟,四围寒鸦哀鸣,更显得寂寂陵寝的凄清寥落。嘉善整理情思,笑道:“姐姐不必为我担心,这宫里的是非,这些年来,你当小妹真的一点不知,只是与我们永信宫无涉的,我与姐姐一样,都不去理他罢了。若真有人欺到小妹头上,当忍则忍,须争则争,天下虽大,道理却是一样的。”
  初春日短,转眼已是日影西斜,淡金的残阳,为妃园里的一座座陵寝,镀上了一层薄薄的暖意,德善道:“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难。宫里这些年的事,浮出来的不过是冰山一角,父皇在时,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几件大事,若叨登不出来,是众人的造化,若叨登出来,又不知有多少人犯在里头呢。上一辈的事还没个了局,如今皇兄宫里这些嫔妃,又要闹腾起来了!”
  嘉善一节一节地掰着一根细细地松枝,颔首道:“我知道,椒房宫的懿妃,就是头一个不省事的。”
  德善为嘉善理一理被风吹乱的碎发,笑道:“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懿妃的娘家权倾朝野,自然惹不得,可另外几位,又有哪一个是好相与的?只说如今的曹贵妃,出身寒微,位份却在懿妃之上,你真以为是他侍候皇兄日子长的缘故么?听说我嫁过去以后,罗兹国翁主也要入宫和亲,她可是哈拉汗的嫡出翁主,还不知如何呢?只有个崔宁妃,没有子嗣,又不得宠,宫里人只说她与她的姑母温献太妃,是一般的命数,可你若因此便小瞧了她,可就错了。”
  嘉善唯有点首不绝,又温婉笑道:“我只凡事远着她们就是了,寻常小事,好歹还有三皇兄帮衬着。”
  德善长眉微蹙,直视嘉善,道:“三皇兄却是个难得的好人,只是时运不济,幼丧娘亲,不然,即位的未必就是二皇兄,他的母妃卢颐妃,当年可是宠冠六宫的。”
  嘉善幽幽叹了口气,似飘过旷野的风,夹着草木的荒疏气息,“当年那一场变故,唉,也难怪父皇母后最疼三皇兄,他又生得超逸出尘,又最是个与世无争的人。”
  德善不置可否的笑笑,道:“身为皇子,再兄友弟恭的亲情,也难免沾染了权力和欲望,倒是我们做皇女的,还好些,就怕有些事,你不去找事,事来找你,你只要记得,三皇兄与你我身份毕竟不同,若过分亲近,反生结党之嫌。”
  嘉善心头一震,参天古木的魅影摇落一地,那一树枯枝似印在了淡青的天上,冷凝肃敬,有寒风袭过,茫然与恐惧充满了不可知的未来,寂然半晌,嘉善方勉强笑道:“这里太冷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①碑亭:碑亭,对石碑起保护作用的亭子。
  ②石像生:帝王陵墓前安设的石人、石兽统称石像生,又称“翁仲”。
  ③牌楼门:又称牌坊门,形式与牌坊近似。
  ④神道:通向死者之道,即墓道。
  第三章 一去紫台连朔漠
  建章元年三月初二,内务府将德善恭惠长公主和亲事宜移交礼部,由礼部向罗兹驻京使臣宣大梁皇帝圣旨。因旨意为公主大婚之事,所以依惯例当选一位夫妇偕老之官员做襄事大臣,宣皇帝旨。此人既要有体面,扬大梁国威,又须夫妇偕老,取夫妻和睦之吉兆,礼部选来选去,最终选中了左丞相、武英殿大学士蒋伯安。
  蒋伯安,字世宁,延平八年进士,由翰林选为刑部主事,而立之年即出任地方巡抚,成为封疆大吏,与夫人韦洛梵数十年琴瑟和谐,蒋伯安有二子二女,除次子蒋灏生为如夫人所出外,长子及两个女儿皆为嫡妻韦洛梵所出,其长女蒋慕菡即为当今皇帝之懿妃,六宫之中,恩宠最盛。
  蒋伯安宣旨之后,内务府奏明指婚吉日,礼部偕同内务府为德善恭惠长公主准备妆奁物品:冠顶,朝服,首饰,仪仗,车轿等。
  德善这些日子除了往太后宫中晨昏定省,偶然到六宫嫔妃处闲话一阵之外,便只是陪着嘉善在柔芙馆中观书,理琴,做针线,天气渐渐和暖,不知不觉间春风染绿柔枝,但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窗外日华澹澹,紫燕呢喃,花草复苏的生机夹在软风里,吹面不寒,只叫人脸上酥□痒的。
  嘉善着玄色玫瑰印花对襟褙子①,缕金百蝶穿花桃红云缎裙,任落红一点,扑在花绣之上,分不清哪一瓣是金丝彩绣,哪一瓣是香断红销。
  嘉善公主怕汗洇污了彩线,因而住了针,撂下绷子,拿绢子擦一擦手,又端起绿玉斗,吃了一口茶,但觉茶香四溢,齿颊清芬,只听德善公主在身后一把清泠泠的声音:“妹妹这绣工越发好了,怪不得父皇在时,便常夸你。”
  嘉善回首一笑,指着笸萝里满满的小夹袄,百褶裙,长比甲,道:“姐姐喜欢就好,这些都是做给姐姐带着的。”
  德善一件件检视,只觉件件彩绣辉煌,针工细致,那绣线锁成的花草虫鱼,竟如同随风而舞,闻乐而动,直要活了一般。
  德善笑道:“这些都是小意思,我只想要妹妹一对彩色鸳鸯。”
  大梁宫中人人皆知,嘉善公主的刺绣工夫可算是巧夺天工的,等闲如荷包扇袋自是不在话下,最奇的是,她能在一张寻常大小的锦被上,绣出三千彩色鸳鸯来,如此功夫,就连在尚服局作了一辈子绣活儿的老宫女也望尘莫及。
  嘉善粲然,道:“这还不容易,我这就裁下一对来,给姐姐缝在寝衣上,做个堆花样式。”
  德善喜出望外,笑道:“好妹妹,回头我带着到罗兹王宫里,定会艳惊四座的,只怕有罗兹的好男子,只为这一件鬼斧神工的绣品,跑到大梁来求亲呢。”
  嘉善一张粉脸顿时如东天上的朝霞,从脖子直红到耳根,不由啐了德善一口,笑道:“人家把你当个正经人,你却反来打趣人家。”
  德善一面为嘉善整一整累丝攒金凤,一面笑道:“虽是打趣,却也是真心话,妹妹这绣工,旁人再不可摹仿一二的,就是各地贡到内务府的那些苏绣,湘绣,虽则针功精巧,也再无妹妹绣活儿里透出的这般超逸出尘。”
  姊妹间正说笑,忽报了内务府总管徐有俊到了,德善与嘉善少不得停了针线,略迎一迎。
  徐有俊身后跟着六个小太监,满脸堆笑,给德善和嘉善打了个千儿,道:“内务府所备德善恭惠长公主之嫁奁,皆已完工,已交懿妃娘娘过了目,这是嫁奁中衣物与首饰,特打理成箱,给公主送来,其余仪仗等物,依旧例于公主大婚之日,由送亲使监护送往罗兹。”
  德善恭惠长公主含着端庄的笑意,玉腕一挥,道:“各位公以辛苦了,”又转脸对宝篆道,“带徐公公下去领赏。”
  宝篆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大包银锞子,赏给徐有俊,徐有俊带着小太监谢恩退下了。
  柔芙馆中的桃杏,已开得红叠翠绕,又打出满枝的花苞,似有绽放不尽的春意,留在后头,却有几粒柔脆骨朵,经不起料峭春寒,落在内务府抬进来的几只紫檀雕龙大柜上,柜上镶珠嵌银,四角云头缠护,盘盘囷囷,恰如御制掐丝珐琅双鹤香熏里的袅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