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猜火车      更新:2021-06-27 11:15      字数:5185
  连亦天一笑,道:“他活着,是五五分,他死了,我可就能吃十成了。”
  苏千岚道:“你还真是贪心。不仅贪心,还借刀杀人。”
  连亦天笑道:“我要他这个地盘,只是为了我的水路畅通,那丁点子油水,我还看不上眼。你若喜欢,送你便是。”
  苏千岚道:“你还真不吝啬。”
  连亦天道:“我也吝啬,看对什么人。如果是对傅乔,我一成都要计较。你是我朋友,你喜欢什么,只要我能给的,都能给。”
  苏千岚按在琴柱上的手,微微一颤。“你对你的朋友,都是这样的?”
  “不错。”
  “我们只见过三次面,你就能把我当朋友看?”
  连亦天见他神色间颇有戒备之意,忍不住笑道:“这人跟人,也是要看缘份的。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初次见你就觉得投缘,才会一再相约,你哪来这么多为什么?我又不图你什么,上次吃那西湖醋鱼还是我请的客呢。”
  苏千岚听了最后一句,也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一笑真如春雪初溶,明媚无比。连亦天道:“你弹这一曲,择得倒也无错。”
  苏千岚淡淡一笑,道:“连楼主急着回归一楼了,我以一曲送别,算不算是有先见之明?”
  连亦天道:“身不由主。”
  苏千岚一笑,拱了拱手道:“后会有期。”
  看着他连亦天的身影轻飘飘地在远处消失,苏千岚手指在琴柱上运力一按,一蓬银针暴射而出。若是方才连亦天还在他对面,必定躲不过这一击。
  “你也说得忒容易了。根都在那里,就像我种的荼蘼,挖出来,就会死了。”
  苏千岚走到山间的时候,已是日落时分。山庄很大,一眼望过去,全部种着花。都是荼蘼。铺天盖地的白,纯然的白,这是种非常奇怪的白。梨花也是春天的花,也是纯白的花,是清丽如溶溶明月的白。而荼蘼的白,却是一种几乎要绽开,破裂的白,白得几乎纤薄脆弱。
  这个庄园就在一片白里面,白色的荼蘼,本应是一片轻云般的白,这时却成了冷月刺目的白。
  一个身材修长,一身白衣的男子,背对着他。他正在抚摸白色的花瓣,温柔得像是在抚摸情人柔软的黑发。
  “千岚,你回来了。”
  苏千岚道:“是。”
  那男子缓缓地回过头来。长眉凤目,容貌清俊,虽然已经不年轻了,却仍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那双眼睛生得跟苏千岚生得一模一样。只是苏千岚眼里的光更亮,而他的眼睛,就像是夜里偶尔一闪的星光。
  他掐了一朵花,放在眼前细细地端详。“千岚,你离开之时,是如何对我起誓的?”
  苏千岚低声道:“只要让我离开天哭,不再做杀手,你就替爹去做那件事。”
  文士笑道:“而今,机会就在眼前,却让你生生放过了。”
  苏千岚低头。“所以我回来了。”
  文士的脸在夕阳的薄光下,竟也苍白得吓人。“你宁可回来做你最不愿意做的杀手,也不肯去杀连亦天?”
  苏千岚沉默。文士招手道:“你过来。”
  苏千岚依言走了过去,文士指着一片片的花丛,白浪翻涌,直如花海。“你看。”
  苏千岚浑身颤了一颤。文士却恍如未觉,笑道:“怎么?想起你娘了?对呀,我听霜儿说,就连你暂住的茅屋,你也种满了荼蘼。如果凝儿看到这满山庄的荼蘼,她定然会开心的。”
  苏千岚轻轻地嗯了一声。文士的眼光飘向远处,叹道:“唉,是啊,我也常常想起她,想起她看荼蘼时的模样。她真美,比开得最艳的荼蘼还美。千岚,你还想看看她么?”
  苏千岚颤栗得更厉害,道:“不,不想。”
  文士托起他的脸,奇道:“为什么不想?她还是跟当年一样美啊,一样年轻。她的容颜永不会变老。因为我把她放在了千年玄冰里,就在这庄园的地底。”
  苏千岚颤声道:“父亲,您不要说了。”
  文士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苏千岚的脸,感觉着他的颤栗,却微笑了。“千岚,不要学你娘啊。我那么爱她,她却背叛了我。也背叛了天哭。于是我以门规处置了她,我也是不得已啊。你是看见了的,千岚,那时候,凝霜还太小,你却已经懂事了。”声音放得更轻柔了些,“告诉我,为什么没有杀连亦天呢?你是有机会的。”
  苏千岚微微扭过头去,轻声道:“我确实有过几次动手的机会,但每次要出手的那一瞬间,都会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这是我初次有这种感觉。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我只知道,我那时候,不想他死。”
  “是你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苏千岚点了点头:“我一直只知道完成任务,不管是杀人还是别的。可是……那时候,我的手就像是软了,浑身也像是软了,动不了了。”
  文士笑道:“千岚,你还记得我十余年来,一直是怎么教你的吗?”
  苏千岚道:“一生勿动情,勿用情。”
  文士道:“不错,可如今,你已经动了心。”
  苏千岚如遭雷击似地抬起头来。接着又摇头,茫然地摇头。“我没有。我也不懂。”
  “有些事,当你还没明白的时候,你就已经不可自拔了。千岚,你们只见过几面,他只是你要杀的人,跟你以前要杀的人,没什么两样。你不能迷惑。”
  苏千岚低声道:“父亲,我真的不懂。”
  文士低头看他,脸上有怜爱,也有冷酷。“你并不需要懂。当你明白的时候,便一切都太迟了。也罢,你接近连亦天,杀他还是次要的,另一件事更重要。从你出生起,便在天哭接受最严酷的训练。我告诫过你无数次,不能动心,不能动情。我花了二十年的时间来琢磨出的最完美的宝玉,不能为了那些无用的东西被毁掉。何况……天下若许大,你为什么要对一个注定要死在你手上的人动心?难道就为了他送你那张琴?”
  苏千岚垂下头,却不说话。文士声音一沉:“把那张琴取来。”
  苏千岚不敢违拗,只得取了那张琴来。文士接过,抚看了半晌,又伸指弹拨,叹道:“好琴,好琴。”忽然举起右掌,轻轻击下,琴顷刻间便成了碎片。苏千岚茫然地望着,文士掸了掸落在衣襟上的碎片,柔声道:“这样,就好了。”
  4
  地道幽深,黑暗,潮湿的腥气扑鼻而来。苏千岚虽然走惯了这条路,但这一步一步,曲折深长,仿佛是一步步地走入幽冥鬼域。
  地底很暗,暗得就像是一个深渊。墙上的火把,已经快要燃尽,像鬼火,在幽冥里飘浮。
  “凝霜,你果然在这里。”
  一个少女,双手抱膝,坐在黑暗里。火把的光映在她面上,容颜娇美,眉目间跟苏千岚颇为相似。
  凝霜回头,见是苏千岚,顿时大喜,跳了起来,叫道:“哥!”
  苏千岚去携她手,道:“出去吧,我不想在这里。”眼光却刻意避开了北墙,那里一片晶莹透亮,映着火光有些看不分明。
  凝霜轻轻道:“哥,你回来,是事情没有办好吧?”见苏千岚不语,沉默了片刻,道,“回来总是好事。天也晚了,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苏千岚却终于忍不住去看那北墙,看着看着,猛然打了个寒噤,凝霜颤声道:“你怕?”
  苏千岚道:“你不怕?”
  凝霜道:“我怕,我亲眼看过娘的死法的。我虽然还小,还很小,但我一样的记得……”
  苏千岚喝道:“别说了!”
  凝霜脸色也变白了,道:“你也看到的,她就看着她的血,一点点从手腕里流出来……一点点……就这样,一点点地死……把你的命,一点点带走,而且,你一直是清醒的,你想昏迷都不行,就要你这样看着自己的血从身体里流干……”
  苏千岚仰头,不看她。只淡淡地道:“我不想跟我娘一样的死法。如果说我还有怕的事,便是这个。”
  凝霜脸色一变,道:“不要说!”
  苏千岚笑了笑,道:“其实这次,我是有机会杀他的。”
  凝霜道:“你知道,爹想娘活过来,已经想了十多年了。我也想问你,为什么不下手?”
  苏千岚眼神微有些茫然,不知在看着什么地方。凝霜从未见过他这等神态,忍不住问道:“哥,你怎么了?”
  苏千岚回过神来,笑了笑道:“没什么。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竟然没下得了手去。”
  凝霜秀眉一竖,突然拖了苏千岚,把他拖到北墙前。那里竟是一座冰壁,火光虽微,却依稀看得到有人在里面。苏千岚立时闭了眼,不愿去看。
  凝霜又拉了他衣袖,柔声道,“哥,你好好地做爹交代的事,把东西找回来,把我们娘救活,岂不是好?我好想好想娘,我知道,你比我还想。因为你还得记她的长相声音,我却只记得模糊的影子和她的香气了。”
  苏千岚叹息一声,正要说话,忽听地道外传来一阵清亮的笑声,有个男子声音道:“千岚,你一回来,连我们都不见,就跟霜妹躲到这里来了?”
  凝霜微一蹙眉,扬声道:“华大哥,你就是跟我哥过不去。”
  只听那声音笑道:“霜妹,我哪里敢?是门主唤千岚去的。”
  凝霜顿时变了面色,苏千岚微微一笑,道:“你放心,不过就是去杀人而已,早做惯了。”
  凝霜嗫嚅道:“可是,可是,你总会有失手的时候……”
  苏千岚盯着她看了片刻,笑道:“凝霜,这话可真不像是天哭的朱雀会说出来的。”轻握了握她手,道,“你放心,我不会是那么容易就死的。
  连亦天回到了归一楼。宋之玄早站在门口盼着了,一见他回来便挤出了笑脸,道:“楼主,你再不回来,属下可扛不住了。”连亦天跳下马,一面笑道:“还有什么事情是你宋总管扛不住的?”
  宋之玄道:“楼主到正厅一看便知。”说着便急急溜走了,连亦天何时见过自己这个沉稳机敏的总管这般模样,莫名其妙地踏进正厅,却目瞪口呆,不止是他夫人薛红萸,夫人的妹妹红玉,自己的妹妹连亦如,还有自己的娘,都一古脑儿来了。红玉跟连亦如都是到处乱跑的主儿,自己母亲更是隐居在千里之外,怎么会都齐聚一堂?
  连母嗔怪道:“亦天,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连亦天赔笑道:“遇上了个朋友,回来迟了。”
  连亦如嘴快,道:“哥,嫂子有身孕了,你就别到处乱跑了。我们都来守着了,你还这样跑,像什么话?”
  连亦天大喜道:“真的?”
  薛红萸脸上嫣红一片,含羞道:“自然是真的。”
  连母道:“总算我们连家有后了,亦天,你这段时间不准到处出去跑了,就在家把萸儿好好守着!我吩咐厨房去弄点补品。”说着便出去,连亦天连连点头称是,红玉却撅了嘴道:“哼,姊夫风流,姊姊有身孕了,他更是会到处乱跑的。”
  连亦如听了这话不悦,道:“红玉,你胡说什么?”
  红玉道:“我说姊夫风流,这难道还有假了?姊姊大度不管,现在,哼,姊夫都招惹到男人身上去了,我是亲眼所见,姊夫明明得了那张古琴,却送了别人。”
  薛红萸笑道:“我虽好音律,但也不至于一定便要那琴。红玉你别多嘴。”
  红玉道:“我明明看见,你在三潭印月……”
  连亦天打断她,转向薛红萸道:“你别听红玉胡说,那只是我的一个朋友。决无苟且之事,我敢向你对天发誓。”
  红玉冷笑道:“你真敢发这个誓?”
  薛红萸忙道:“红玉,别说了,我信得过亦天。”
  红玉一跺脚走了出去,走到门前,回头道:“姊姊,你再不管,总有一天要后悔的!我看姊夫对那人,比对你还好!”
  连亦如见她走了出去,道:“哥,她说的可是真话?”
  连亦天苦笑一声,道:“是有这么个朋友,但不像她说得这么夸张。”一面还待解释,那话却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薛红萸见他这般模样,冷笑了一声道,“看来,红玉说的,虽然夸大其词,但还是有几分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