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节
作者:垃圾王      更新:2021-06-11 16:40      字数:4928
  这是上天的暗示;我想。
  我用公用电话给佑生打电话。收发说;六二一没人接。寝室里一片狼藉;地上满是垃圾;床板荒凉地裸露着。我在焦灼中等到傍晚。我打电话过去;佑生接的。我说挺没意思的;想去跳舞或看电影。佑生说今晚不行;一个副校长去世了;学校停止一切娱乐活动。我无赖地说我今晚必须娱乐;要他看着办。他停了片刻说;那我先去你那儿吧。
  等待佑生的时候;我心中充满甜蜜;头脑中闪现过无数个相亲相爱的情景。
  佑生进屋吓了一跳;忙问;你晚上怎么住啊?
  我说去佳慧那里住。他说;早知道这样;那还不如我在学校等你了。
  我灵光一现;提议道;我们去江边吧!
  在我生活的都市里;最美莫过于这条江了。在南岸有一个长达两公里的沿江公园。每到傍晚;大大小小的船泊在岸边;天光变幻成五颜六色;在柔和的水面上放映。尖顶的俄罗斯童话建筑;各式的雕塑;江心岛上一簇簇的帐篷;苏联歌曲……岁月和回忆在此刻绵延不绝。这是个谈情说爱的地方。我看见;每条被丁香树包围的长椅上都坐着一对或两对无所事事的恋人。他们在KISS或低语。我们慢慢走上江桥。一座近百年的老铁路桥。桥面的铁板已经变形;中间空着好大的缝隙。我的一个鞋跟被夹住了;脚拔了出去;鞋还扎在缝隙里。我笑着回头去穿鞋。佑生已俯下身来;小心地把鞋套在我脚上。
  一列火车隆隆驶过;在我们的脚下发出震天动地的响声。桥在巨颤;简直要把人颠下去。佑生紧紧把惊慌失措的我抱住了。
  倏地;我们眼看最后一抹天光融人到黑暗里。
  谈话老扯不到正题上。佑生一直顾左右而言他。我想他可能是自卑或没听明白。当公共汽车在理工大校园门口停下时;我被他的迟钝逼得绝望了。我今晚必须收获!当时;在我的思维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在冲锋陷阵。
  我想跟你说点事;我说。脚痛得要命。
  佑生仍沿着碎石路慢慢地走。
  站住!我命令道。顺手脱下了两只高跟鞋。
  累了?注意点;地上有碎玻璃。佑生说。还是慢慢向前移。
  这是条窄窄的路。花岗岩碎石经过九十多年的磨蚀;变得光洁明亮;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幽深。我站在这条路上;一手拎着一只鞋;后面跟着一堆矮小的影子。佑生站在两米开外的地方等着。
  佑生;我爱你!我声嘶力竭地宣布。行人止住脚步;树木不再摇曳;仿佛全世界都为我的举动屏住了呼吸。那是地球之巅。我站在上面;傲视矜持的八十年代。
  一九八七年夏夜的那个女孩;她首先感动了自己。她想要上苍作证;月亮代表我的心。她认为堕入爱河的人有权惊动全世界。她的目光摧枯拉朽不同凡俗。她站在马路中心;周身散发着强悍的气息。她手里还拎着两只鞋。鞋尖像导弹头;直冲地心而去。她用一种炫耀的姿态发问:还有谁敢这样向你求爱?
  佑生敏捷地一跳。我以为他肯定会跑过来把这个惊世骇俗的女孩抱起来。佑生不是跳到我跟前;而是闪进了树旁的丁香树丛。
  他是个容易害羞的家伙。
  我说;佑生;你要不出来;我就继续喊。佑生;我爱你!
  佑生的画外音:别闹了;宿舍快关门了。反正我是要走了。
  好像酒鬼被迎头泼了冷水;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平静了片刻;佑生的脑袋从树丛里移出来。我追上他。
  把鞋穿上!我明天还有一科考试呢。佑生疲惫地说。
  我边穿鞋边说;佑生;我刚才真的不是闹着玩。
  我以为佑生听了这话定会欣喜若狂。
  我们就这样像兄妹一样相处不好吗?
  不好;我要你娶我!我骄蛮地说;以为他是吊我胃口。
  路灯下;我看到佑生痛苦的脸。
  哪天再跟你解释好不好?
  不行;现在!我决绝地命令道。
  佑生说;如果拿其他的生物来比喻你我的话;那你是鹰;我是树。你喜欢到处飞翔;而我则是扎根在一个地方按部就班地生长。你非常吸引我。从来没有女孩子像你一样把我迷得上天人地;极端的痛苦和极端的快乐同时并存。可是我抓不住你;你随时会飞走;而我只能是眼睁睁地看你远去。像我这样的人;更适合找个同类的;也像树一样……
  我嘲讽地打断他;铜枝铁干配红花硕果?用不着给我背《致橡树》;听腻了!
  佑生沉默了。
  我穿上鞋;大步朝另一个方向走。
  你去哪儿啊?
  回师大!
  宿舍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你怎么睡?求你快回佳慧那里吧;马上要关门了。
  我再问你一句;你爱我吗?
  你要我……
  只能答是;或者不是!
  给我个说话的机会好不好?
  我默许了;心里抱着些幻想;以为他刚才所说的;只是为讨价还价;让我今后对他好点罢了。
  我有一个女朋友;处了好几年了。本来已经分手了;可前些日子……她是个大夫
  肯定是那个叫毛静的!我想起那天小郑、大乔他们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再一次脱下鞋。并非为了跑快一点;而是想以这种自虐的方式折磨佑生。过马路的时候;佑生怕我有闪失紧紧拽住我的胳膊。
  我喜欢上哪儿就上哪儿;是死是活不用你负责!我蛮横地甩开他的手;你别跟着我;跟我干吗?放心吧;我不会在一棵歪脖树吊死!气急败坏的时候;我竟然没忘了运用双关。
  佑生听出来了;小声地说;你不给我面子行;但求你把鞋穿上。
  我的脚已经出了血。绝望的时候;自己的血和痛都是可以当利器的;伤没伤着别人又是另外的事。虽然嘴上吵着让他不要跟着我;但心里面却希望他跟在我身边;体恤我的痛苦;从而改变主意。
  我叫开女寝的大门。为了保全最后一点尊严;我没有再瞅佑生一眼。
  宿舍已经空了。只有我的脚步声。平日的拥挤、喧闹一下子被清空了。我的心就悬在这静寂中;等待随时会有什么惊天动地地砸下来;荡起尘埃;热闹一番。
  佑生还站在楼下;大概在等待窗口亮起灯光。他曾经这样等过。那是阳光沸照的中午;佑生拿着一支将融的冰淇淋;站在这儿。见到我;他脸上的喜悦比阳光还亮丽。而今;他将只有背影。迢迢没有回声。
  我探出头去;有所期待。在白炽灯光中;佑生凄惶地冲我摆摆手。影子长了。又没了。
  我被人甩了!我反复地想;为所受的打击而愤怒、沮丧。平生第一次;我在超现实的颠覆中失去了骄傲和自信。楼道里每声响动;都会引起我一阵病态的惊喜。我希望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不管是平时喜欢的还是讨厌的;突然出现。还好;有一张室友留下的小镜子;我和里面的人做伴。几个小时前我们还是同三个人;可现在不是了。一个没了魂;一个没了肉。只剩下那身毛料裙子绿得照旧。
  我在光秃秃的床板上坐了一夜。那一夜是沧海;经历之后;我变成了仙;任何情感的波折于我都只是挨了一粒橡皮子弹;会疼会肿;但伤不进肉里。心也坚硬了;再没有一个异性可以真的打动我;再没有一个男人让我心甘情愿地为他生个孩子。
  第二天早晨;久违的阳光一点点地渗透进来;尘埃弥漫得像雾;打在心上是湿的。我走到窗前;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疼痛从脚底板根样地生长;枝繁叶茂。
  我着实是恨过佑生的;觉得他玩了我;还没有人能这么充分地摧毁我的自尊。大学时代很快过去。那是我的嘉年华会;狂欢之后;留下的是无尽的虚妄与寂寥。我被分到了当地的一所高中教学。两手空空;没有爱情也看不到未来。我二十岁时;曾把三十岁想成是个地老天荒的年龄;残破得很。红颜而又薄命;是对美的最大贡献。到了三十岁;我发现好男人所应具备的素质恰恰是我在二十岁时所唾弃和厌恶的。只有上帝才会把缺憾安排得如此完满。我把一个个好男人错过了;然后想到应该抓住最后一个好男人结婚了。在岁月漫长的流逝中;我逐渐为佑生甩掉我找到了合理的解释。我留出心灵中最柔软的部分;让他在里面疼。
  一个来自旧金山的男人走入我的生活。我急急忙忙嫁掉了。之前;连拍婚纱照的激情尚未来得及培养。反正前面有大段的日子。
  服务生送来牛扒。佑生到底为我点了。
  你不吃饭就走;我会自责的。他说。
  牛扒的香气哗地铺排开来。我将牛扒切成小块;努力温文尔雅地嚼着;嘴唇总能抢在牙齿露出之前包抄上去。佑生则显得有些百无聊赖;不知将目光放到哪里。
  西餐厅的灯光;不艳、不灼;是浅唱低吟式地渗入到你的骨缝里。佑生的面庞好似掺了金;放着好看的光泽。他的眼睛也闪闪的;安详、透彻。我多希望那闪烁的东西是他的泪。女人通常都会有这种虚荣。
  怕佑生不好意思看时间;我拿出手机看了看。六点二十。
  没关系;我们可以再坐十五分钟。佑生这才看看表。
  按理说;我不该再占用这十五分钟了。好似无奈搭上的赠品。但我很没出息地坐定了十五分钟。
  谈到毛静;佑生满脸是笑。说妻子很贤慧;婚后为了更好地照顾家;扔掉临床专业;做了行政工作。家里的事都是她管;这么多年;我没洗过衣服;没做过饭。他说。
  我心里想;这些我也能做到。给心爱的人当牛做马;我不觉得掉价。
  想说的话还是没有说出口。我听到心脏四分五裂的声音。
  到了门口;佑生说;夫妻要共同经历风浪;关系才会稳固;比如就业、买房子、抚养孩子、赡养老人。两个人只要找对了相处之道;就没有做不成夫妻的。你到那边举目无亲;该退让的时候要退让;别吃无谓的苦。
  早都不那样了。我本想娇憨地说出这句;但却是呛出来的;喉咙卡住了。
  看着出租车徐徐开到门口;佑生好似突然放松了;又回复到原来那个动不动就揶揄我的佑生。我看你还那么倔!
  不许犯倔啊!他为我拉开车门。我慢吞吞上了车;以等待挡在上框的那只手顺便摸下我的头。
  出租车上;我拿出那块真丝手绢。最刺目的是右下角并蒂开放的两朵牡丹花;没心没肺地丰腴着。一切都遥远了。
  临出境前;我在飞机场给佑生打了个电话;我说佑生我很难受;很难受。我再也说不
  出别的话了。我盼着他说别走了;留下来。那么;全世界我都可以放弃。重新开始过等待佑生的生活。我真的这样想。前路太迷茫。
  佑生说;一路平安。
  飞机插入云霄。大朵大朵的祥云向我扑来;天使就藏在里面吧?我宁愿这样相信。一个阅过沧桑的女人;还等待着上帝带来礼物;这本身就是个奇迹。在离家万里的途中;我突然意识到;我爱得是多么的笨拙;绕地球一圈;只为走回原地与他会合。我远走高飞;不是逃避;而是想用“缺席”再次走入他的心房。就像当年他做的那样。我押上一切赌注;准备;用力向他一扑。
  在国外;我跟丈夫貌合神离;过得很辛苦。一般隔半个月左右;我会趁丈夫未归的夜晚给佑生打电话。国内正是白天。可能是距离远了;他的言语和态度都很松弛;像个大哥哥似的嘘寒问暖。
  我总是说过得很好;挑丈夫的优点去炫耀;这时;心里苦得很;泪水窝在眼里。再大的苦;我不会跟佑生诉。女人如果倾慕一个男人;她是不会在他跟前扮怨妇的;尽管这样更多时候会赢得同情与呵护。“乞怜”这两个字;看着都像翘着嘴角的嘲笑。女人一旦真爱便天高地厚;她要让这个男人伟岸、高贵、光洁。她宁可在他的光芒里卑微;却绝不会让他在出门时;顺手带上她自己的垃圾。女人一般爱跟优势稍逊于自己的男性吐苦水;这种男生多半好脾气;有某种魅力;时间和身份上比较自由。弃之可惜又无法爱太多;所以女人便用温柔的丝缚住他;好似厅堂睡房大敞给他饱眼福的特权。实际上;可怜的鸡肋男只是坐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里;看她用水冲去米上的菜上的泥巴;再甩尽手上的水。
  对丈夫;我可以当面把他骂成狗屎;但背地里我要抬举他;尤其是在佑生的面前。可能也是一种虚荣。丈夫为了签证顺利;将自己的人身保险和遗产继承人的名字都改成了我。一个把未知的命数交到你手里的人;无论他犯多大的错都应该敬重。而一个妻子;在分享权利的同时;也要承担复杂和秘密。还有龌龊和猥琐。这是合同;与忠诚无关。
  出国两年多后;家里出了件棘手的事。若是以佑生的地位出面帮忙;应该会得到较好解决。可我张不开嘴;怕他为此犯错误;也舍不得让他为难。在这种情况下;我回到国内。靠金钱与色诱;把事情摆平了。我打电话给佑生无意中说到此事;听上去他挺生气的;说我拿他当外人。
  我约佑生出来聚聚(为什么总我主动啊)。考虑到他的身份;我让他约一个男生;我约一个女生;四个人一起。佑生爽快地答应了。
  我约了当初为我寻找佑生电话的女友。饭前;我们两个又花了大把时间在美容院。等化完妆;女友瞅我咯咯地乐了;偷偷说;也许你今晚能当新娘呢。
  我的脸轰地一热;肯定很红。我说;不会不会;要是有这个意思;就不找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