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节
作者:老是不进球      更新:2021-04-28 08:14      字数:4958
  前时,棺材摔了出来。三个金属的轮子自动飞旋出去,哐当哐当转到他的脚前。他抬头看那棺材,棺盖敞开了,里边无声无息。他好奇地缓缓走过去。
  这时,从碎木棺板里猛然伸出一只手臂,那只手拼命拽住了他。然后死尸慢慢站立了起来,他定睛一看,原来这个从棺材里穿着燕尾服站立起来的尸体,竟是他自己。
  死神在召唤……
  《第七封印》:
  天空灰暗,沉滞不动,像一座坟墓的穹顶。
  夜幕降临了,一片乌云纹丝不动地挂在地平线上,一只怪鸟在空中飘荡,发出不安的鸣声。
  骑士安东尼俄斯正在寻找返回家园的路上,所经之处尸横遍野,瘟疫流行。
  他四顾环望。
  这时,一个浑身穿着黑衣服的人站立在他的身后,那人脸色非常苍白,双手藏在他的斗篷的巨大的折缝里。
  骑士转向他问:你是谁?
  黑衣白脸人说:我是死亡。
  骑士:你来找我吗?
  死神:我巳监视你好长时间了。
  骑士:这我知道,你会这样的。
  死神:这是我的地盘。现在,你准备好跟我“上路”了吗?
  骑士:我的肉体有点害始,但我倒无所谓。
  死神张开了他的黑斗篷,伸了过来,欲将骑士覆盖。
  骑士:再等一会儿。
  死神:我不能再缓期。
  骑士:你不是喜欢下棋吗?
  死神:你怎么知道的。
  骑士:我在绘画里看到过,在民歌里听到过。
  死神:对啦,我是一个相当棒的棋手。
  骑士:但你不见得比我高明。
  骑士一边说着,一边把棋盘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开始摆棋子。然后他说:条件是只要我仍在同你对阵,你就得让我活下去……
  骑士向死神伸出两只拳头。
  死神突然对他狂笑起来。接着,死神的手里举起一个黑卒。
  骑士:你选择下黑的?
  死神:这非常合适我,难道不是这样吗?
  骑士和死神僵持地俯身对着棋盘,安东尼俄斯犹豫了一会儿后,开始走卒。死神也走卒。
  热浪包围着这片沉浸在奇怪烟雾的荒原。远处,人群在跳着死神舞,死神在和所有的人跳夺命之舞。
  死神紧紧地与安东尼俄斯继续对弈,执意要把他带走。最后安东尼俄斯输了棋。死神把他带走了……
  这里,时间出现了误差。当我在那个初夏的闷热的黄昏,脑子里连绵不绝地闪现上述种种奇怪画面的时候,我还没有看到过上边那些电影。
  当时,我在脑子里一边预演着那些镜头,一边走到了闹市后边的那一条林荫的街上。
  不远处就是我母亲所住的那个医院了。
  这时,似乎有一股阴森森的风从上空倾压下来,发出惶惶不安的浮动声。我沉闷的脚步踏在黄昏的路面上,踏在风暴来临之前某种短暂的平息之中,这踏踏声否定了刚才眼前浮动的镜头画面的真实性。
  街道拐角处那侧身倒卧的东西,如同一匹死去的怀孕的母马,肚皮向外凸起,烧毁的残片,弥散出一股橡胶烤焦的难闻的气昧,这种令人厌恶的属于战争的气味,在不是废墟的林荫路上飘浮,然后停滞在黄昏的半透明的城市的上空。
  它像飘扬起来的祭台上的烟火,腾向隐秘的高空。
  就在这时,那一颗来路不明的流弹不偏不倚从我的左腿肚内侧钻入,又从另一侧穿出。
  第19章 零女士的诞生
  “一个人凭良心行事的能力,取决于她在多大程度上超越了她自己社会的局限,而成为一个世界公民……最重要的素质就是要有勇气说一个‘不’字,有勇气拒不服从强权的命令,拒不服从公共舆论的命令……”
  1990年初秋,我母亲由于左心功能不全而诱发急性心力衰竭,在一个夜晚的睡梦中悄然“死去”。
  这个“死去”,我所以带引号,是因为那只是医生和身边的人说她去世了。
  可我并不这么认为。
  母亲的睡相格外安详,仿佛正在做着一个美好的梦,也许她正梦见自己偶然地走在P城的一条宽展的柏油马路上。
  我知道,自从母亲生病以后,由于窒息感,她格外喜欢开阔的景致,喜欢葱郁的树木和茂盛的野草,P城街道的恢宏气魄符合了她理想中街道的模样。我想象她也许在这个夜晚的睡梦中,正在用一种不再年轻了的目光打量着这座她生活了五十余年的城市,热望地看着路边每—棵老树、一个旧式的门洞甚至倒伏路边的一块洗磨得十分光滑的石头;她细细地观望着所经之处的每一扇墙壁,探寻它被雨水和风沙冲刷出来的斑痕纹路,那细微裂碎里边仿佛都潜藏着她一逝不返的年轻时代的秘密。她的眼神如同一双手臂,爱抚地摩挲着一掠而过的街道风景,好像时光倒流了,她深陷的眼窝里散射出欣慰的光芒。
  她最后的睡态,使我至今不承认她已经死去。
  同时,我也开始在心里悄悄拥有了一个秘密:我母亲其实并没有离开我,她不过是因为窒息,内脏慢慢失去了活力,也许像不透风的零件那样,长了虫子,她便把她的躯体给扔掉了,转换成了一个隐形人。她不过是在和世人开玩笑。
  可是,医生和我身边的人毫无幽默感,一致以为她是真的死去了,连我学院里的教授也愚蠢地信以为真,还说我的脑子出了问题,把我送到了医院医治(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了开头提到的那个心理医生祁骆的)。学院并以此为借口,勒令我休学。
  我在心里暗暗地反复分析了这其中的原因,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关键是我至今没能说出洞穿我的左小腿的那一颗子弹的颜色,是红色的还是黑色的?子弹的两种颜色标志着两种不同的性质。这涉及到我的其他问题。
  可是我没有找到那一颗子弹。我是很偶然撞上那一枪的。
  我怎么能回答呢?
  记得当时,我把这个揣测偷偷告诉了祁骆医生,结果我看见他在我的病历纸页上写:思维逻辑性障碍,象征性思维,联想过程分裂。
  我把他当成朋友,可是我发现他并没有站在我一边。
  后来,我对他便不怎么说实话了。但是,他依然热衷于帮助我。我经常对他说瞎话,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可这并没有妨碍他愿意成为我的朋友。他经常借些精神医学方面的书给我看。这方面的知识,对于后来我逐步地认识和调整自己,的确起了很大的帮助。
  开始时,我坚持对身边所有的人说,“我母亲其实没有死去,她在和我们大家开玩笑。”
  但是,所有的人(除了祁骆)听了我的话,都疑惑地看看我,然后就开始回避我,像是很害怕见到我的样子。
  后来我吸取教训,什么都不再说了。但我心里十分清楚,他们看到的是伪现实。
  我回家照了照镜子,寻找人们避开我的原因。我发现我的外观并没有什么可怕之处,连眼睛都没有肿,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哭过。
  为什么要哭呢?我坚信我的母亲并没有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已经死去。
  母亲的躯体消失后,她房间里一切流动的声音,比如挂钟的滴塔声、水管里的流水声,都似乎死去了。
  可是,她的衣服依然活着,我坚信这一点。
  我常常敲敲她的房门,然后用钥匙自己打开门,说一声“妈妈,睡觉了吗?”就走进来。然后,我便长时间地与她的衣服交谈。它们的确是活的,因为我千真万确地听到了她的衣服对我说话。
  有一天,我傍晚在街上散步的时候,遇见一个长得很像禾的女孩儿,她正在一棵槐树的树荫底下观望那些路灯下晃动婆娑的叶影。她看了很长时间那些乌云般流动的影子,我在一边看了她很长时间。
  最后,我抑制不住好奇心,走过去问她,“你在看什么?”
  我当然并不关心她到底在看什么,我只是想离她近些,看看她的脸孔。
  她指着街灯下柏油路边斑驳的叶影说,“你看,这些树叶在晃动,是不是正在地震呢?”
  我说,“不会,否则你也会感觉到摇晃震颤的。那是风。”
  女孩儿说,“你看,树干也在晃呢。”
  我躲开树影,抬头望了望那树干,果然它在微微摇晃,静谧地摇晃。我伸出了一只手,以证实这是真的。那些树影仿佛是一头巨大绵长的头发,在微风中舞动,树根像一个纽扣系住了它。
  我真有些模糊不清了。
  但是,我并不感兴趣是否地震的问题,地震比起近一个时期以来我心里的震动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说,“你怎么会有兴趣这么长时间观察路灯下的树影呢?这多无聊。”
  女孩儿说,“还有什么有聊呢?”
  我说,“我不知道。”
  母亲消失之后,我曾在黄昏时候,长时间观察过阳光是怎样一点点从墙壁上退缩的,我还侦察过一只老鼠在一天里的隐蔽行踪;观察过冬天的脚步是怎样首先降临到我的手指尖,然后才蔓延到我的全身的。这种观察的习惯,是在后来我的亲密朋友全都离开了我之后开始的。
  所以这会儿,我十分理解她。
  地上那些摇晃的树影,忽然使我产生了自己的躯体与周围环境不真实的疏离感,仿佛我与世界之间存在着某种缝隙,好似放置了一个玻璃屏幕,透过这屏幕一切都虚无飘渺起来。
  有一瞬间,我的脑子也变得不是我自己的了,站立在那里的并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一个叫做“零女士”的人。
  这种异样感,大约持续了几分钟才消失。
  然后,我渐渐看清楚了这女孩儿的脸孔。她长得并不特别像禾,只是远处的轮廓有点像而已。
  我转身离开了。
  “再见。”我说。
  晚上,当我在母亲的房间,打开她的衣柜,告诉了那些衣服这件事。
  母亲的衣服说:“这女孩儿一定很孤独。”
  非常奇妙,那语声是和母亲一模一样的声音。
  另外一次,也是黄昏时候,我在街头路边漫不经心地散步,一缕黯淡的夕阳红透过渐渐稀疏的树木枝叶,斜射到熙来攘往的人群脸孔上,空气中浮动着一股秋日的馥郁芬芳。路边的商店都关了门,仿佛所有的灵魂都漂泊在大街上。一辆辆穿梭不息的小汽车闪电般地从我的眼前飞驰而过。
  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冲动,想扑到马路中央急驶的汽车轮胎底下去,我抑制不住地感到这是—种“投胎”,可以再生。
  正在这时,一个英俊的男子走过来。打断了我的联想。
  他说,“送给你两张票。”
  我楞了一会儿,反应过来.说,“什么票?”
  “是迪厅的舞票。”他说。
  我说,“为什么要送我?”
  他没说什么,笑了一下,就转身离开了。
  真是奇怪啊!
  晚上,我来到母亲房间,我听到空气中她的声音在说,“不要去那个迪厅跳舞,这可能是一个阴谋,也可能是一个阳谋。”
  我感到恐惧,为什么有人要加害于我呢?
  后来,有人为了制止我与母亲的衣物交谈——这个“不正当的行为”(他们称之为不正当的行为),也为了我的生活,他们帮我把母亲那套房子给卖了。
  我依靠这笔钱而生活。
  但是,这并不能阻止我们的交谈继续下去。不仅如此,我还可以以默念的方式听到自己的思想,脑子里经常有声音在对话,其内容正是我所想但还未说出口的。
  有一天下午,我坐在沙发上正准备看书,房间里空荡荡的,屋顶处有一只小蜘蛛,我观察了它一阵,琢磨不出它整天躲在那里做什么。窗外细细绵绵的雨雾吹拂到纱帘上,我注意到雨丝慢慢凝结起来形成了雨珠,如同一只只湿漉漉的鸟栖落到我的纱帘上。
  这时候我听到有语声,仿佛只是空气中的一个无形的舌头在说,“看书,看书”于是我便埋头看起书来。
  记得当时我看的是卡夫卡的《变形记》。这篇小说我以前是看过的,是写一个人变成了一只大虫子的事。但不知为什么,以前从没有达到这会儿我对于作者所产生的如此深刻的共鸣。我兴奋异常,坐立不安。
  看着看着,不知是书里的内容传染了我,还是怎么回事,我忽然感到身体内部有某种牵拉、撕扯、流动、游走或者是虫爬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