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节
作者:不言败      更新:2021-04-28 08:13      字数:4786
  郑素芝忍不住地扒着粗壮的棒子秆,看看远去的儿子。儿子背负着他们旧日的梦想、今朝的现实,也背负着他们的心血、希望和骄傲。她看到儿子的脚步越走越快,这一定是把土改的伟大意义和互助合作的丰盛成果在心里边连结在一起了,越想越高兴吧!
  邓久宽忍不住地感慨,说:“这日子越过越觉着变化大呀。看这庄稼的成色,我估摸,明年再不用愁吃,一家大小能闹个肚子圆。多不容易,多不容易,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今天哪! 〃 不论对待什么样的事情,凡是有高兴的,就会有不高兴的。邓久宽这样一些翻了身、走上“组织起来”道路的农民,从自己分到的上地上拿到第一次收获的时候,从心坎上进发出来的喜悦,惊动了地主歪嘴子,给他带来了极大的难受和痛苦。
  这一天,歪嘴子到自己那块地里于活回来,正碰见黑牛追着互助组的大车,往家里拉庄稼。眼看大车过来了,他赶紧退到路边的棒子地里。又肥又大、黄绿相杂的棒子叶儿遮住了他的原形,却遮不住耳目:庄稼的缝隙,不光可以传送声音,也能窥测动朴。
  高大泉喜眉笑眼地摇着鞭子赶黄牛。
  小黑牛乐颠颠地追在大车后边。
  “黑牛,这些日子你爸爸高兴不高兴?〃
  “高兴! 〃
  “你妈呢?〃
  “也高兴g 〃
  “你呢?〃
  “更高兴!;
  “为啥翻身农民都高兴呀?〃
  “胜利果实不让地主霸占了,归我们自己得了!〃
  “对呀!长大了要好好干,让劳动人民把天下坐得牢牢的,让地主、富农、反革命永远变不了天!〃
  二咯‘一,二‘。 。 。 。 。 。 -二
  大车伴着说笑声,吮当吮当地过去了。那沉重的车轮子,好象从歪嘴子的胸膛上轧过一样。
  他又钻出棒子地,接着往前走,心里一阵一阵地疼痛,连出气都艰难。大闹土改那会儿,他恨,他怕,他心疼肝疼,可是,每当他背起粪筐,悄悄地走到原来曾经属于他的那些地边上,转一转,看一看的时候,就能得到安慰。他觉着,这块地谁也搬不走、锁不住、吞不进肚子里去,一变天,还姓孟。于是,他咬着牙,在痛苦中忍耐,在忍耐中等待。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打掉了他的威风,毁坏了他的元气,加上时局变化不定,芳草地动荡不安,他不能任着心性来行动。他只求得别判成反革命分子被枪决,保留一条命,就算留下了日后再起的东山。为这个,他千方百计地拉住张金发不放手,为这个,他似明似暗地照着范克明的指点不出头;为这个,他缩着脖子,熬时间,等机会。可惜,他熬来等去,共产党在朝鲜打胜仗,新政权在城乡站住脚,翻身户在土地里扎下了根,如今,那些本来是孟家的祖传遗产,改了姓,土地上生长出来的金黄的棒子,红殷殷的高粱,一车又一车,也改变了几千年固定不移的道路和辙眼,不弯不拐,一直运到穷人家的场上去了。他不敢拦,不敢挡,连看一眼也没有胆量,这是什么世道呢?他想骂几句,他想哭几声。最后,他的一股怒气顶了脑门子,一咬牙,一跺脚,心想:新社会,翻身,互助组,胜利果实,高兴,满地的庄稼,我,我一把火都点着它!
  他收住步,前后左右看一眼,没有人瞧着他,就转身往回走,又躲进他那块地的大豆棵子里,等候天黑。
  今年秋天,这丰盛的田野,充满了欢乐。人多,车辆多,各种声音也特别多。一阵笑声追着一阵歌唱,立刻又掺进车轮“吮当”的响声里。
  庄稼人感到时间过得飞快。
  歪嘴子感到漫长而难熬。
  欢乐的声响,随着天色的变幻、月亮的升起,渐渐地移动到村庄里去了;野地里,留下了欢乐人群的余音,渐渐的又泛起一片秋虫的尽情的嘶鸣。
  歪嘴子打起精神来,运运劲,咬咬牙,在潮湿的垅沟里爬了一阵,爬到邓久宽那块没有册完的棒子地里,一手捏着兜里的火柴,一手抓住干得发出脆响的大豆秧,想放火。忽然地边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小声的谈话。
  “周永振,你不是下半夜的岗吗?' '
  “大泉哥说今晚上不开会了,我到地里转转。”
  “不开会你快回家睡一觉吧。”
  “这么高兴的日子,谁能躺在炕上呆住?再说,也不能躺在炕上,要小心坏人搞破坏……”
  歪嘴子听到这儿打个哆嗦,又趴在地下,用手指头捏着那散发着败草气味的棒子秆,心想:小子们,加岗了,真厉害;这庄稼太湿,点着了也不会烧多远,要是被他们抓着,保不住东山,连小命也得搭进去了。
  脚步声消失,秋虫声又起来,歪嘴子爬到自己那块地里,直直腰,拍打拍打土,钻出庄稼棵,摸回村里。
  起山正在门口张望,见了他,赶紧迎上来,扯住他的袖口,小声说:“刚才咱家来个人。”
  “谁?〃
  “工作组的。”
  “找我?〃
  “拿着一根木棍子,要做铁锨把。”
  “他做铁锨把找我干啥,! ' '
  “借锯使。”
  “没有! 〃
  “我说没有他不信。他走了,我妈说认识他。”
  “他是哪的?〃
  “我妈说,你在监狱里的时候,我妈给你送东西,见过他几回。”
  歪嘴子听到这里象丢了魂。他想到这几天常在街上或是地里碰上几个穿着打扮很一般的干部,有一个高个的,总看着面熟,想不起来口有一回,歪嘴子在地边_! 碰见张金发,悄悄地问一句。张金发说这些工作人员都是县里农业科的。他忽然想起,镇压反革命运动时候,公安局的人下乡就说是供销社的,难道说,这些“农业科”的人又来私访,又要有一场大难关临头了?他
  想到这里,觉着浑身的骨头都酥了。
  起山小声地问:“今个是星期天,老范大叔为啥没回来呢?我找他好几趟。”
  歪嘴子说:“别到处乱跑了,快回家吃饭,我出去一下,立刻就回来。”
  月亮升起,街上是蔽不住任何人的。歪嘴子专门寻找最阴暗的角落,提心吊胆地靠着墙根往前移动口他停停走走,心里边嘀咕,给自己的命运算卦,揣摸就要到来的政治形势。可是他越想越没底,越想越害怕,好象一会儿就被抓起来,就要被枪毙一样。快走到张金发那个新盖的门楼的时候,他已浑身都是粘糊糊的汗水。他喘喘气,稳稳神,刚要迈步,只听门扇“吱哑”一响。门楼里走出一个高个,手里提着一把小锯,象工作组的人;身后边跟着张金发。
  工作组的那个人对张金发说:“张村长,你快回去吃那半截饭吧。”
  张金发说:“不忙。你把锯使完了,可要给我送回来。这家人的家什娇嫩,除了我,别人真借不出来呢。”
  工作组的人说:“错不了,错不了,一会儿我把锨把安上,就送回来。”他说着,朝前走,几乎投怎么留神,就发现了墙根下边的人,不慌不忙地走过来,看一眼:“谁呀,怎么在这儿站着?〃 歪嘴子赶紧点头哈腰:“我,我。”
  张金发也跟过来,说:“这么晚,你不老实地在家里呆着,还瞎串什么?〃
  歪嘴子慌乱地说:“我,我,这两天不合适,想找村长请个似,明天到天门看看病。”
  工作组的人不在意地对张金发说;“你忙你的事吧,我去修锨把了。”
  张金发见工作组的人走远了,就对歪嘴子发火:“你出门请假,就不能白天来呀?偏偏黑更半夜串,你是存心往我脸上抹狗屎是怎么着?〃
  歪嘴子左右看看,一步跨到张金发的跟前,哆哆嗦嗦地小声说:“我不是来请假,是来告诉你一个事儿。刚才走的那个人,不是县农业科的,是公安局的… … ”
  张金发一楞:“你胡扯吧?〃
  歪嘴子说.“没错,我挨押的时候,见过他,起山妈也碰上过好几回。”
  张金发听罢,沉默片刻,又自言自语.“公安局的?他们总不会跟我这村长隐瞒身份呀… … ”
  歪嘴子郑重地说:“金发,你可要小心。”
  张金发强打精神:“没什么。”
  “你估计估计,会不会为我的事呢?〃
  “你只要老老实实地生产劳动,改造思想,就没事儿。我们共产党不会说话不算数!〃
  “唉,你前途远大,我怕成了你的一块病,总让高大泉他们捅… … ”
  “别胡说八道,我心里有数,快点走吧!往后不许随便到我这儿来了,听见没有?〃
  歪嘴子往回走的时候,心想:还不是大干的时机,咬牙忍耐下去吧。
  第二天,农民们照旧地欢乐,邓久宽接着籍棒子,黑牛还是追随高大泉赶着的大车后边跑。忙啊,忙啊,忙了收割忙打场,
  忙了打场又忙耕地、忙种麦。舒心的日月,对人们来说过得快极了。只有一件事情让人焦急.哪一天交公粮了问哪,等啊,盼呀,总不到这一天口
  土改后头一次征收农业税,上边要先做试点,搞出一个合理的章程才能普遍开花。另外,国家的仓库没有能够有计划,按分布情况修盖起来,也成了征收推迟的原因之一:粮食多了,总得有地方盛呀!
  已经到了阳历年底,村长张金发才召开了群众大会,宣布交公粮。
  新生的芳草地欢腾起来了,翻身的农民哪,越发兴奋起来了。家家户户都象办喜事那样,把粮食摊晒、扬簸,一遍又一遍,都要把最好的、最于净的粮食交给国家,都要抢头一份,有的人家为这个一夜没合眼。
  天没亮,邓久宽把装得满满的粮食口袋放在院子里,坐在一个木墩子上,一边抽烟,一边等候。他唯恐耳朵不好使,耽误事儿,故意把那只没有毛病的耳朵冲着大街上广播台的方向。这个每一根毫毛眼都是高兴的汉子,显得十分的庄严。晨光,象一只蘸着银白颜色的大笔,先画树梢,又画屋脊,接着从每一个人的跟前往远处画,越画越清亮,越画越远大… … 邓久宽的日子,多么象就要跳出一轮红日的东方天际呀!他今年已经头一次告别了缺粮断炊的穷光景。他盼着明年能闹个囤里有余,兜里有余。他望着晨光,抽着早烟,想着从参加第一个贫农会到眼下,这整整一年的时间,是怎样如同赶着大车攀登奇峰岭一样,一截一截地走过来的。他想起北京火车站的纷纷瑞雪,想起龙虎梁上的阵阵雷电,想起松柏坡的缕缕炊烟,也想起红枣村的飘散着香味的烧酒……他对这一切印象至深的生活的浪花,虽然还不能用十分明晰的思想堤坝把它们汇集成一条人江大河,却能感到有其同样的咆哮奔腾的力量。他,邓久宽,能够真切地感到、看到、认识到这股力量,就有了往前奔的信心。邓久宽一旦有了信心,那就是坚固的、热烈的,不论遇到什么样的关口和变化,他都不会动摇和减褪!
  郑索芝也从屋里往外跑,一边系着衣裳的钮扣,朝邓久宽喊:“还傻等着哪?快走哇!〃
  邓久宽楞楞地问:“响喇叭了吗?〃
  郑素芝笑了:“你又高兴得上火了?你听,你听 〃 邓久宽听见了。他听见朱铁汉喊叫“交公粮,,的声音在天空有力地回荡。他跳起身,扛起口袋就往外跑。
  郑素芝也赶快背起一条口袋。
  小黑牛被惊醒,从屋里跳出来,鞋也没顾上穿,端起一个小簸箕在后边追。他那两只又宽又厚的小脚掌,把那结了冰的冬天街道,拍打得“啪哒、啪哒”响。
  高台阶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被打扮得漂漂亮亮。墙上贴着花绿标语,门口悬挂着五星红旗。青年男女们都穿着新衣服,喊着,叫着,忙乱着。那些主事的成年人挤在账桌子跟前,看着姜波翻账本子。
  年轻的教师姜波是出席专署教育会议的模范教师,昨天才散会回村。他不休假日,帮着村里开展工作。他在学校里的教学成果,他在村子里的工作活动,博得了芳草地大多数群众的爱戴和尊敬。这种荣誉,又使他增加了对生活的热爱、对群众的感情,尤其进一步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发愤要珍惜每一点光阴,加速自己的进步。前几天,他专门到邓久宽家去了一趟,动员邓久宽把儿子黑牛送到学校念书;还提出,如果有难处的话,他可以给予特殊照顾,比如让黑牛半日上课,半日劳动,他晚上再来搞家庭输导。这件事情深深打动了邓家夫妻,他们正筹划让这个超过入学年龄的儿子入学。
  邓久宽老远就朝姜波笑着,急忙挤上前来,连声说:“老师,老师,快给我下账。”
  姜波对他说:“交公粮有手续。你得到秦文庆那儿看看该摊多少,再到朱铁汉那儿检查质量、过秤,从周丽平手里拿了收条,我才能落账。”
  邓久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