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节
作者:连过十一人      更新:2021-04-26 11:48      字数:47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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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穿过这衰败的一切,回到三楼,姐姐虹在她的房间里哭着,我不喜欢哭这种样子,便回自己的房间,我可以想象父亲吵架时会骂母亲偷人,骂我是野种。两人会打起来,然后硝烟四起,只可惜了那些漂亮精致的茶壶、茶杯、花瓶等易啐的陶瓷和玻璃制品,顷刻间,因为人情绪的好坏,便使无价的艺术欣赏品,变成了一文不名的沙砾。
  我已经对这些习已为常、麻木不仁了,每当这种时候,我便会很快地收拾东西逃离这个家。
  那天我也逃跑走了。我很小便喜欢独自行动,常常在夜里坐在池塘边一坐就是一宿,也不害怕,但由此,我喜欢上了月亮、月光、星星以及一切与黑夜有关的东西。
  我母亲在我在家的时候,碰巧我父亲出门去了,她会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神色愀然。大多时候她都是不快乐的。她会缓缓地象是自言自语似的说:‘我嫁到你们朱家,便有了传宗接代的任务,生下虹之后,连二接三又是女孩,都养不到半岁便夭折了,后来有了你,我本以为会为朱家生一个儿子出来。可就是这样的命,无可奈何,你父亲便总是骂我是扫帚星,说我水性杨花,是残花败柳,说你是野种杂种,他那几个臭钱我不也出过力吗?就因为生的都是女儿,他总是踩我羞辱我,让我抬不起头,他也不找找自己的原因,每次劝他去检查,他又死活不去,唉,霞呀,做女人做成这样,真的好凄凉啊!’
  记得她说这些话的时候,那天窗外下看鹅毛大雪,母亲弄了一大盆木碳火烤,房间温暖如春,母亲的脸被火衬得红红的,母亲一直望着窗外飘飞的大雪,但窗户内的我却感不到雪落的声音。”
  如果霞不说她的家庭,我一直以为那是个让人羡慕的资产阶级的家。
  他们过着庭院的生活,家里有彩电、电话、小四轮,这在当时许多家庭是连想都不能想的。而她家都已拥有了。漂亮的楼房,在我住的地方,也是首屈一指。
  …
  七、与霞邂逅在南方(5)
  …
  也许人们常常被一些看起来漂亮的假象掩盖事物的真相。许多外表看起来开朗快乐的人,也许有不为人知的最悲伤的故事;许多外表看起来温文尔雅的人,也许腹中有一肚子坏水和一脑袋道貌岸然的诡计。
  有时有的人看起来十分清醒,却同时也是十分混浊的时候。
  人无法真正弄清楚:我要干什么?我想做什么?我能做什么?
  人就象永不停息的时钟一样,不知疲倦往前冲,却不知要回转身看看:以前自己做过什么?有什么值得留恋吗?有什么值得悔恨吗?有什么值得等待吗?
  如果不是在南方遇到霞,如果我们不住在一起,这留在字里行间的有关霞的文字记录,都不复存在,都会随时光的逝去而不被记忆。
  我能清晰地想起她那一头樱桃红色的短发,她那一双饱含黑夜露珠精华的眼睛便会闪现,她一脸少女般纯真的微笑任何时候都会打动我,震撼我。
  …
  八、那些打开的门窗,已经坏了(1)
  …
  我为谁打开更多的门窗呢
  我的疆域也曾是另一些人的疆域
  也依旧是同一些人的疆域
  也将是
  他们
  ——古代《归舟》
  这么零乱的,不连串的记忆为什么会这样颠三倒四地占满我的头脑,令我这样地写记着过去那段隐秘的历史。
  当昨天已远去,昨天的一切都会褪色,世界不再色彩鲜艳,泾谓分明。
  那些藏在记忆深窖的往昔,会经常发生盘根错节、哼叫撕咬、互相缠绕,难辨难分。
  有时,很难说得清什么东西是美丽的,什么东西又是神圣的。
  我从来都不刻意去搜索记忆,当记忆闯进我的思维,那些记忆便象脱缰的野马在我的思维的天空驰骋。
  骤然间会发现生命里与我们有关的人,虽然隔山隔水很远很远,却在不期然的回忆中邂逅,原先以为会心潮澎湃,结果只有涟漪荡漾;原先以为爱得痴迷恨得发狂,却已爱得平常恨得平淡了。
  一切都以平淡无奇的面貌代替以前的丘壑纵横、波澜起伏了。
  时间飞速地向正负两极方向滑去。
  面对褪色的自己和世界,有位逝去了的女人说:“我是既不害怕也不感伤的。我听任自然的发落。对过去不追索,对遗忘不凭吊,对剥落的不涂抹,对残破不修补。”
  她已做到如鲁迅在《祝福》里描写的那位鲁四老爷信奉的“品节详明德行坚定,事理通达心气和平。”
  而我却无法做到这一点。也许我是矛盾的混合体,清晰与混浊并存,爱与恨交织,悲与喜搀杂。
  我从来都是弄不明白我自己。当我想去芜存精将自己这个活标本作为独特的个体展示时,我实际上根本无法做到。
  一切都退去的时候,一切都不再属于我,包括我自己已逝的光阴、岁月、人和事、情感、欢笑和泪水。
  属于我的只有现在和存在于思维里的记忆,而这记忆已不再是曾经岁月真实历史的再现,而是依据我的兴趣和爱好,将往昔的真实以破碎的片断叠加在一起,它们是不连贯的,没有时间的持续性和完整性,它们只是支离破碎的记忆的粘合罢了。
  棉棉说:我天生敏感,但不智慧;我天生反叛,但不坚强。我想这是我的问题。我用身体检阅男人,用皮肤思考,我曾经对自己说什么叫飞?就是飞到最飞的时候继续飞,试过了才知道这些统统不能令我得以解放。
  我走过了一条又一条公路,我来到一条河边,天空把一支笔放在了我手中,于是天空被点亮了,被点亮的天空照亮了我的废墟,照亮了我的祈祷,我决定把这条河流作为我的家,我想我所有的疑惑都可以在这里被慢慢冲走。
  这个时候,我告诉我自己:你可以做一名赤裸的作家。
  1、要我吧,和我做爱吧
  从北京回来之后,我拒绝上学,也拒绝考大学,虎子那时没有下乡演出任务,整天呆在他家里,整天不说话。突然间母亲不存在了没有了,才知道母亲对我是多么地重要。
  我对虎子说:“要我吧,和我做爱吧。”
  我是哭着说这些的,我情绪高亢,激动且无助,满脸的泪水,两眼肿肿的。
  “冷静些,眉儿。”他搂着我,双手紧紧地抱着我瑟瑟发抖的身体。
  那些白天和黑夜,很漫长,仿佛无边无涯的天际。
  有个女人说:一本打开的书就是漫漫长夜。
  我要说每一个漫漫长夜就是一本打开的书。
  那些夜晚,窗户敞开着,窗外的月光象儿时母亲的目光:温柔、皎洁、透明,我在这月光里,象一个疯子一样时而笑,时而哭,我的神经兮兮弄得虎子疲惫不堪。
  在我好的时候,他打开录音机,陪我一起听古筝浪漫曲:《孟姜女》、《分飞燕》、《凤阳花鼓》、《人隔万重山》、《岷江夜曲》、《春闺梦》、《明月千里寄相思》、《心心相印》、《花好月圆》、《思乡情》、《月圆曲》,听高胡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江南好》、《新疆随想曲》、《红楼梦》,听外国名歌:《红莓花儿开》、《深深的海洋》、《红河村》、《哎哟妈妈》、《照镜子》、《梭罗河》、《喀秋莎》、《宝贝》、《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
  八、那些打开的门窗,已经坏了(2)
  …
  他象我的兄弟一样照看我,他每时每刻为我紧张,他那深深担忧的眼神,仿佛是两口悲伤的井,幽幽的,震微微的,特别是我不好的时候,他的眼睛蓄满忧郁的泪水,晶莹莹在闪动。
  “眉儿,眉儿。”他轻轻地唤,不敢惊动我那脆弱的心。
  我不好的时候,会找来各种酒掺杂着喝,喝多以后,便穿着虎子的衣服跳舞。虎子有时被我拖着跳,他脸上有心痛的表情,可我却又跳又疯笑,笑话他笨蛋不会合拍。他小心地握着我的手,常常把踉踉跄跄、东倒西歪的我扶住,将酒瓶放回酒柜去,他眼睛里一汪又上一汪忧伤的潭水在涌动。
  一早醒来,看到金子般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一扫心头那晦暗的阴影,房里有架黑色的雅马哈的三角钢琴,我端坐在钢琴旁边,情不自禁地揭开琴盖,十个手指轻轻地在白色和黑色键盘上跳舞,钢琴曲便如水般滑了出来:《异国情》、《威尼斯之旅》、《蓝色多瑙河》、《思乡曲》、《柔如彩虹》、《命运》、《蓝色的爱》、《梦里的故事》、《你好》、《给母亲的信》、《水边的阿狄丽娜》、《一路平安玛利亚》、《钢琴奏鸣曲》、《悲怆奏呜曲》。
  我沉浸在乐曲演奏出来的世界里,我重新回到母亲带我去练钢琴的往昔里。
  2、去天堂的路上
  母亲说,带我去上钢琴课,是她心甘情愿给她自己套上一副枷锁。当我五岁时,在别人家我看见钢琴的瞬间,我对母亲说:“我喜欢。”
  为了我的喜欢,母亲的枷锁和我的喜欢焊成了一条长城,她便决定让琴声陪伴我的生命。
  每个星期天上午,她骑着单车接送我,她守护着我,听到我弹出的琴声,便感觉屋子在转,琴声在飘,她自己也在旋。她让我在转来转去的琴声中自然长大,而她下午又要教我跳舞,我在她的坚持下坚持着。
  她说我天份高,学什么都学得快,掌握得又准又好,每次在她的鼓励下,我坚持着,为了她的高兴和付出。
  我出生没多久,父亲便自杀了。母亲开始一个人带着我抚养我的漫长的五年。她咬着牙要把这个小女孩带大。每年每月,每天每夜,每个清晨每个傍晚,无论刮风下雨,无论冰雪雷电,她用她的奶汁喂养着我,用她的爱浇灌着我。家里各种大小的活,她一个人做。
  在剧团的宿舍楼里,她就带着我的哭哭吵吵过了五年,从不流泪,从不抱怨。她要一边抱着我一边去买菜,买米,买煤,买一切生活所需品,又要一边提买回的东西,她要自己买了煤之后自己扽,生活中好象只有她自己,但她决意承受这一份命定。我生病发烧了,她要背着我去医院,挂号、看医生、交费、打针、吃药。
  她尝够了独身女人养育一个女儿的辛苦,后来有人作媒,她放弃了那份坚守,因为她想给女儿一个家,有父有母的家,而李老师刚好符合她的条件:她不愿再生育了,李老师也愿意不要小孩,他便去做了结扎手术。
  她以为女儿会幸福,便同李老师结合了。
  母亲全然不知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她只一门心思要培养女儿,让女儿有一个好的将来,她任劳任怨操持所有的家务:做饭、洗衣服、洗刷碗筷、收拾厨房、扫地、拖地等等,她全部承包了,她让我象童话里的公主那样生活得幸福而又快乐。
  后来有了琴声之后,女儿开始了肖邦、开始了莫扎特、开始了贝多芬、开始了李斯特、开始了克列门蒂、开始了柴可夫斯基。
  女儿以一个五岁女孩儿的深情,牵着她一道走进那金色头发、蓝色眼睛、白衬衫、黑蝴蝶结、蓝色西装的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水边的阿狄丽娜》。
  每个星期天,母亲早早收拾好,后来无论她多么晚入睡,她都会象一个精确的瑞士劳力士钟表一样起床,她不允许我有时丝毫懈怠。
  她做好早点,唤醒我。我乖乖的坐在她的车座后面,迎着风前进。
  街道两边的林荫道上有欢快的鸟鸣,朝阳将东边染成一片玫瑰色的海洋,一轮红日鲜嫩嫩地浮在彩霞中,我无数次感受着这美好的景致。
  …
  八、那些打开的门窗,已经坏了(3)
  …
  母亲说人若勤奋;生活将会双重回报给人的。
  母亲有时会哼些老歌:《洪湖水浪打浪》、《我的祖国》、《南泥湾》、《柳堡的故事》。坐在她的车座后,我紧紧地抱着母亲,紧紧地将头贴在母亲的后背上,那是很幸福的感觉,强烈极了。
  为了这种幸福的感觉,常常我要克服厌倦的情绪,任何事情做久都会令人生厌,弹琴弹久了,手指练习会变得枯燥乏味。
  有时候,我甚至一想到星期天,便会哭,我害怕去。当我抬起泪水涟涟的眼睛看着母亲说,太难了,我不想再弹琴了。
  母亲默不作声地注视我,依旧端上饭菜,把盛好的饭碗端给我,交给我筷子,然后她自己吃,而我久久不动碗筷。
  继父在一边看着我说:“先吃饭吧。”
  之后母亲推出单车,她脸上显出了坚韧的刚毅,我在那目光中,跳上她车后座。
  一靠她的背,任何厌倦、烦躁的情绪都烟消云散了。
  我最喜欢母亲的后背。
  那是一缕缕温暖的阳光,一块绿茵茵的草地,一个平稳而安宁的子宫,一片蓊蓊郁郁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