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作者:摄氏0度      更新:2021-04-26 11:48      字数:4727
  路无痕趁着这乱儿,且在窗前瞧那刺绣。倒是稀罕物儿,原来是件男人的缎袍子,缘边刺绣缠枝菊叶,下襟上单绣着几朵极娇黄的折枝菊花。那菊花似是清晨初绽,乍放还羞,花瓣上沾的露水用银丝线绣出来,薄薄在黄线上覆了一层,看去晶莹剔透,竟像是活动的。从上边看,那露水往下一滚;打下边看,又往上滚去了。真个是千变万化,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比世面上见着的那西洋万花筒,还好看着不知多少。
  掬烟见他看得入神,笑道:“时间过得快,转眼就要秋深了。这不给四爷做衣服?爷们又不怕冷,这夹纩棉衣大毛小毛的,统用不上,什么春夏秋冬,除了纱绢绸缎,也只好在花样上区别区别罢了。”
  路无痕正赞叹不置,席上已经开了泥头,早是一股酒香喷鼻而来,浓郁醇厚,却是老七家里自制的碧华春。那荷气酒则是用新鲜荷叶制成,本来香气就清微淡远,被这味道一冲,几乎分辨不出。这是小酌,席间各人都乱坐了,老七跟路无痕各是一只钧窑玫瑰紫方盏,只南宫情特别,用一个汝窑月白高足小杯,拿着把同色的玉壶春执瓶,自斟自饮。
  路无痕跟老七喝的都是碧华春。这酒名字虽然青碧碧的,倒出来,出人意料,却是一团血也似艳红,惊心动魄,夺人眼眸。也不象是酒水,倒象是榨出来的果汁,从坛口挂下来,浓浓的一绺一绺,就那么直旋堆在方盏里。被盏上的玫瑰釉色一冲,这才变得紫沉沉的,不那么刺眼了。
  看看堆满一盏,老七也不让客,先自饮干。这武林第一世家的精酿,比起街市村醪,自然别是一番风味。这酒入口绵甜,毫无辛辣之感,后劲却是极足,不比烧刀子之类看似十分冲劲,不一晌,醉劲也就过去了。路无痕除去年节,平时并不喝酒,哪里懂得其中巧妙,眼见老七一口干掉,反正觉着也不难喝,依样画葫芦,也就灌将下去。
  这一盏下去,南宫情拿着执壶,又替他斟满一盏荷气酒:“也尝尝,夏天的新鲜荷叶,过季就没了。”
  路无痕不懂推却,眼看那酒淡淡的,虽被玫瑰紫的釉色夺去颜色,在那月白杯里却看得清爽,浅浅地带抹悠远的淡绿,一时新奇,也就喝了。这酒味却是清寒的,也不辣,衬着浓稠的碧华春,十分爽口。这样掺杂着,连续干了几盏,忽觉身子飘浮起来,要待说话,连舌头都不听使唤,僵直得什么似的,一时头晕目眩,不能自主。
  眼见着南宫情提着那碧华春的坛子,又替他倒满。路无痕摇摇头,摆着手,努力推辞:“不……不……”话未说完,那身子从头至脚,铅也似重,只是往下直坠。
  “路少侠原来量浅,”南宫情仔细看看他的醉态:“如此不能多饮了。掬烟,你扶路少侠惠风亭歇着去吧。”
  掬烟抿着嘴,却不动手,自往外叫了两个小厮,一路扶将去了。看看几人走得不见,才一直走进里间,一手撩开斑竹帘子,斜倚着雕花槅子只是笑:“好个四爷!这可不是你平素的性格儿。平白的怎么作弄人家?谁不知道碧华春兑荷气,最是醉人?连七爷都受不住,何况……”
  南宫情笑着唤她坐下:“这也就是你,要是锄月,一百个穿帮了。来,过来也喝一杯。”
  掬烟却不起动,一瞟老七,朝南宫情使个眼色:“七爷也不对劲,今儿个到底是怎么了?”
  南宫情摇摇头:“只怕也要醉了,你去房子里收拾一下,喷上香,醒酒汤也要……”
  话未说完,院子里一阵脚步声响,却是轩子里那干人看看路无痕去了,没了顾忌,直窜将来。打头的便是珠儿,听不得一声,还在外面便道:“什么?哥哥又醉了?”一溜烟进了门,撞开湘帘闯进去,果见老七喝得沉酣,一张脸儿红彤彤的,武庙里关公相似。再往桌上一看,顿时叫唤起来:“呵也!我早说过,多管是四哥使奸!”劈手夺过老七手中方盏,再拿起南宫情面前的高足小杯,两下里一比,真个是大巫见小巫,把一屋子人都看得忍笑不住:“你们看,你们看,这个……”
  掬烟笑道:“姑娘莫恼,那也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今儿却特别,”南宫情正色道:“七哥也是恼得很了,不提防早晨比剑,输了一招给我,所以呢……”
  “原来哥哥输了?”珠儿闻言,放下酒具,却往老七背上一趴,紧搂着他脖子,安慰道:“呸!却又有什么打紧?还不是每日家东忙西忙……大不了你也闭关五年,等出来,看不把四哥打得落花流水!”
  老七酒沉的人,哪里禁得她这样一压,顿时摇晃起来,勉强道:“你听他胡说……”
  “实话说,”南宫情道:“是两柄剑一起打折在湫潭里,再也寻不出来,七哥心疼。”
  珠儿哪里肯信,放开老七,直起身来:“不要紧,看我来替你报仇!” 却拿了那只方盏,满满倒了一盏的碧华春,直送到南宫情唇边。
  南宫情笑着避开:“好妹妹,七哥自己乐意,也关我事?”
  珠儿不理,一手掐住他后颈,让他躲闪不得,一手便往前送:“你喝不喝?”
  掬烟看看不对,慌得又倒一盏荷气酒,来跟她换:“难怪姑娘生气,四爷使奸,本来活该——他喝的却是这个。”
  珠儿却只朝着南宫情,皮笑不笑:“四哥哥,你丫头倒是知疼知热。这样着吧,两碗酒,总要喝一碗。一碗我的,一碗掬烟的,看你喝哪一碗?”
  南宫情抬眼一瞥,审时度势,这时节无可奈何,哪里还敢再去看那荷气酒一眼。只得一口一口,就着珠儿的手,把整一大盏碧华春喝将下去。此时作茧自缚,悔不当初,种种心理,也不必一一细表。
  当日醉倒三个。还好一日无事,到第二天,逢十,却又是乐清县的集市。单刀案的线索眼看又断了,水灾等等一切事务自有南宫怡料理,扬州府那拨人也还没有赶到,南宫情刚出山,一时并没什么可做,老七又是客边,路无痕的除妖大业自不必再提,一行人便结了伙,一起遂了珠儿的意,往集上玩耍去。
  共是四个人,这回都撇了丫头小厮,坐一辆车进城。凤仪小筑的马车,隐居中未免一切从简,自比不得先前往扬州去时那辆马车的奢华。虽然如此,车中多了女客,却比一切奢华更足以让人手足无措。路无痕跟老七坐一边,恰恰与珠儿对着脸,自然避不开的,时而要望她一望。哪知这姑娘的心思直是难以捉摸,先前在扬州,明明也曾搭过腔儿,说过几句笑话的,而今矜持得什么也似,统不理他一理。
  那几个对的他尴尬模样,却是视而不见。老七扭着头,只顾看一路上水情。除了民房坍塌,那街市水深一尺,淹得忒也可怜了。平常人群如织的闹市,如今冷冷清清,扔出竹杆儿去,八竿子打不着一个人。南宫情则跟珠儿并坐,从头至尾,只是笑吟吟逗她说话,一会儿跟她讨论她腕上玉镯的光泽,一会儿又研究她指甲上凤仙花汁的颜色。珠儿只是爱理不理,偶尔答一两句,句句带着刺儿,只道:“哟,而今出关的人了,还顾得这上头!四哥你也省省儿,那也就是家族之幸、武林之幸、天下之幸了!”
  这样子同车异梦,参商错失,挨了会,居然也就到了。这乐清县的集市,素来与时俱进,什么地方热闹什么地方跑,四年前也就挪到东街头龙王庙外。而龙王庙地势高敞,几年中一再扩建,规模早是十分宏伟,台基高筑,不是十分大水,寻常淹不过来。马车走到这里,从窗口望出去,便看见一片官府搭建的简易棚屋。粥厂也就设在这里,一片乱轰轰的,灾民们扶老携幼,只穿衣打扮倒还齐楚,人人手中拿着食碗,歪溜溜排了几大串的队。
  珠儿一眼瞅见,微微叹口气:“倒还算得整齐,比不得上次我在北边,看得那黄河决口,那些破衣烂衫,可怜见儿的。”
  老七接口道:“南边到底富庶,就回劲也容易,哪里象北边那烂家底儿?两年一旱,三年一水的。”
  四人说着话,转进头山门下车,这里却又另一番景象。但见照壁后便是好一片集市场地,不同于一路上的冷清光景,场地上早已搭起整片的遮雨篷子,熙熙攘攘,挤满了货物摊子。有花鸟虫鱼、书画笔墨、文物玉器、民间工艺、衣服鞋帽、日常用品、西洋玩物,等等等等,可谓无所不有,无所不备。此时辰光尚早,那市集上,也早有好多平民百姓,或者中产人家、贵介公子,或者独自蹓跶,或者带着家人小厮,在摊子上逛荡着,选拣物品。
  珠儿到底是少年人,看见灾民虽然伤感,被这样热闹场景一烘,一时那情绪也就沉下去了,只在心底留下个影响儿,穿着油靴,直往人堆里挤。南宫情怕她走丢,只是牢牢牵着她手。两个人东看西看,一路蹓去,到了工艺摊点上,看见一片里木雕、竹雕摆得琳琅满目,停将下来。
  珠儿兴致盎然,在一家最大的摊点上打量一阵,便被一个黄杨木雕的傩戏面具吸引过去。这面具乍一看,跟其它那些神怪面具大差不差,无非是绘得极其狞恶,红发朱须,青面獠牙,鼻翼翕张,双睛怒突。稍一打量,却觉得另有股说不上来的邪气,从眼白中流露出来。那眼白圆滚滚的,还没点上眼珠,却总觉得左左右右,有一缕眼神瞟来瞟去,缠绕着人。
  珠儿便要去拿这东西,微一抬臂,这才发现那手竟是被南宫情一直握住。转眼去看,却见南宫情也在看那面具,一时浑没在意她的动作,玉白的脸上,现出种少见的凝思神情。可能是因为专注,竟微微向外放出光来,乍一看,仿佛最美丽的和阗玉自内而外,透出来的羊脂般的神秘光泽。珠儿心中一动,偷眼往下一瞥,只见握着她的那只手也是玉白的,却又有种丝绸般的质感,被他这么握着,竟宛如整匹的华缎慢慢从手心滑过的感觉,冰冷,而高贵。
  这两个自采买货物,心中七上八下不提,老七却哪是这等蝎蝎螫螫的人,甫下车,径穿过人丛,就带着路无痕,越过集市,打二山门直接踱往前殿。前殿上祭祀的便是过气龙王东海敖广,其实只是个大的穿堂,走过去,还没到大殿,便是一东一西两个跨院。东院里挑着酒望茶招,不经意中,听见噼里啪啦几下梨花板的脆响,又有几番细乐随风飘送,小旦憋声憋气唱着水磨腔,看来是那些跑江湖卖艺的文行当聚集之处。
  东院是文行当,西院自然就是武行了。在往常,这时节也早咚咚锵、咚咚锵地大锣大鼓敲开了。路无痕寻常来时,便见得有翻跟斗、走绳、旋盘、舞流星种种杂技,又有吞刀吐火、大卸活人、搬运、藏挟等等戏法,还有同属武林一脉的枪棒表演,更有他最爱看的猴戏。如今闹水荒,眼见着这里不好赚钱,走江湖的四海为家,流动频繁,早走得星散。只剩下零星几个摊点还支着遮雨篷,在院子里吆喝卖艺。
  最靠院门边的是一个枪棒摊。人群围裹中,但见圈内那人耍一柄雪亮的长穗剑,把式好不花哨鲜亮,剑花乱绕,一个接着一个,舞到兴浓时,但见红色的长穗子满场飞舞,一团红影绮霞也似,夹着道白练般的剑光,流转飞扬,裹着那人一条颀长身影,衬得他如同剑仙,直要破空飞去。场外人看到这里,便止不住一起喝彩:“好剑法!”
  那舞剑的身随剑转,彩声中又一轮剑花直舞出来。半晌,红霞漫天中忽一收势,也不喘,也不晃,握着剑柄当胸一抱,红色的剑穗受这一扯,尾端散开,炸成脸盆大一朵红花,自半空中飘然洒落,又赢得好大一阵彩声。
  路无痕跟老七踱到这里,见这人停下来,是个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一时看清面目,忍不住轻“咦”一声:“这个……不是……”
  老七却不答话,只见那人抱着剑,往四周团团一揖:“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在下今日途经宝地,盘缠欠缺,闻说贵地地灵人杰,慷慨好义,不得已在这里献丑,还请诸位朋友大量海涵。要是觉着在下耍得还略微可看,还请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这里多多致谢了!”
  那遮雨篷子深处,背向众人,还坐着个妇人,看模样是在做针线,身边倚着个八九岁的女孩儿。听到这里,那女孩子便托着铜盘,出来收钱。想天下道理,每每到这时便见分晓,总是大致一般,捧人场的多,捧钱场的少,更何况此时还正水患当头?眼见女孩沿场转来,铜钱落盘之声,叮当数下,寥若晨星。看客们见她过来,大多走散了。及至到得老七跟路无痕这边,老七也不伸手,却朝她微微一笑。
  女孩愣了下,这才觉出两张脸有些面熟,转头往她爹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