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节
作者:摄氏0度      更新:2021-04-26 11:48      字数:4752
  “我倒无所谓,左右这么一堆,”老七笑道:“却不委屈了那一位,你又眼里素来看中的、南边那行四的?那样的风采德范,又武功卓绝,我就不信,莫非就当不得个‘英雄’二字?”
  “那也不叫英雄,那是高士,”珠儿道:“再说,依倪云林的孤傲高洁,莫非就骂不得你们?”
  老七想起什么,忽而扑哧一笑。珠儿怪道:“这又怎么了?”老七笑而不言,却掉过话头,问宝檀道:“我倒忘了交待了,南边在下雨,姑娘的雨披雨鞋可带上了没有?”
  宝檀笑道:“若要爷这么操心,丫头们都不知是派什么用场的?就不交待,难道不知道如今正是多雨的时候儿?”
  珠儿却不上当,依旧紧追不舍:“你笑什么?”
  老七看看躲不过,只得道:“我是想起来,这位倪先生高洁倒是高洁,不是别的洁,是有洁癖。”
  宝麝顿时来了兴趣:“洁癖?一个大男人家,好有什么洁癖?”
  珠儿却已明白过来,呸道:“什么好话儿,你也问他!说到这个,我倒也想起来了,那你可有那洁癖没有?”
  老七皱眉道:“你看你!这是姑娘家问的话么?”
  “不回答就是有了?看我不告诉蓝姐姐去!”
  一番隐语,直把两个丫头听得莫名其妙。原来这前朝的大画家倪云林除去一笔山水萧疏淡远,生活中最以干净知名,在这上头不知闹了多少笑话。而能让老七笑成那样的,又莫过于其中一则。却是酒宴上相中一个妓女,召回来侍夜。谁知又嫌人家不洁净,先教去洗澡。洗回来还是觉得不净,又去洗。如此洗来洗去,一直洗到大天光,从此被青楼引为笑谈。
  兄妹俩个而今打这隐语,言外之意,也就昭然而若揭。老七一时坐不住,便要起去。却被珠儿喝一声:“别忙着走!还没问你话呢,到底南边出了什么大事,惊天动地的,还跟四哥有关?”
  老七这才又坐回来,一五一十,把月初乐清赛会之事备细说了。从被人一刀劈掉四太子神像起,说到极为凑巧的雨势,再说到那地方乱成一锅粥的对策,又是舞龙祈福,又是焚香、沐浴、斋戒、颂经,又是在如何圣洁的气氛中,熬上如何名贵的犀胶,将四太子王冠冕旒的断头,小心翼翼粘接如初。甚至连县太爷也绞尽枯肠,搜刮其全部锦心绣口,骈四骊六地做出一篇哀感顽艳的《祭四太子文》,在龙王庙内设坛宣读。
  一路说下来,语势滔滔,未免招惹得一舱里都笑。珠儿咯咯道:“那四哥被人一刀劈掉,不知当时在大龙湫那里,有没有觉得喀嚓一下,脑袋里猛可一疼?也不知现在还疼不疼?”
  宝麝却道:“可也是作怪,那人好好的,作什么去劈神像?”
  “那个是关刀费余,”老七道:“广西西江十七刀的老大。这次远迢迢从梧州过来,原是为着参见老四。只是老四隐居都五年了,自然不见外客,他吃了闭门羹,心里怕是原不自在,再一不提防,看见他家牧主被人这等打扮,想是越发恼火起来?”
  “这就是他的不是了,”宝檀道:“要说情四爷一不提防,变成什么四太子,大家看着都好笑。只是好笑归好笑,那是地方上事,人家爱怎样怎样,你又管不得他。四爷自己都不理,这人偏要来这一下子,不是平白得罪一乡百姓?你要说你砍的并不是四太子,就是浑身长嘴,哪里说得清楚?难不成把一县里人都拉去大龙湫,看一回四爷练剑?”
  “正是这样说,”老七点头道:“况且一地灾祥,原得有所依归,才好劝善儆恶。今日若必要说出四太子是空花泡影,往深处推去,东海龙王也就保不定有无了。那这一场大雨,却教人怎么解释?是老天爷安排的?再若老天也没有呢?那么下次祈雨祈晴,再该向谁求去?人心未免也就恍惚了。”
  话音未落,只见珠儿伸着两手,向案上白定瓶里,三下两下,将早晨才刚折下来插瓶的时新鲜花一朵朵掐将下来。三个人一时都看得发愣,还是宝麝沉不住气,先叫起来:“唉呀姑娘,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才只说完,便见珠儿把那些花朵就手掌心里一揉,早揉得瓣瓣分离,向半天空里一扬,一霎时轻红粉白,直漫天抛撒下来,一边笑道:“有道是维摩说法,天女散花,今日有幸得闻玉七爷这一番经济理论,虽不是天女,怎敢就悭吝着这几朵不值钱的花儿呢?”
  三人一起失笑。老七摇摇头,自管推门去了。闲话且不提,这一路上船行平稳,日长无事,除了舷窗外风光变幻,忽而两堤青草,忽而夹岸垂杨,忽而沿河人家,无外乎就是一群人扎着堆,闲嗑牙消磨时间。加上郑不健主仆缩在舱内,无事从不出门,越发把一干人纵得没法,公然拿出游船里原带着的诸般乐器,有兴没兴时一番弹唱胡混,倒也打发得日子自在逍遥。
  只有老七身为牧主,依然忙碌。那船每到薄暮泊下,岸上便早有家人等候,汇报连日来的要紧事务。是时天下承平,江湖四分,牧主制度相沿成例,东方世家财雄势大,影响力透过南直隶、湖广、江西直达整个中原,老七肩上的责任,自然又非其他三位牧主可比。比如眼下这单刀案,九个案子分布中原各地,其他三世家最关心的,自然还是自家治下的安危,而老七却不得不眼望全局。当然,让他操心的这些事体,跟船上的其他人,离得也就远了,不必提起。
  画舫一路南行,南边的雨果然还未停歇。堪堪走到吴江以下,跟浙江交界,气候便两截子似变了。从河上看去,雨脚落在河里,远处一片雾茫茫的。那雨时大时小,打在卷棚顶上,穸穸窣窣地响。倒是凉快,各人加了件比甲,还觉得寒气从窗子里直灌进来。
  这里便已是南宫世家的地面。当晚走到嘉兴,画舫驶入南宫世家的专用码头停泊。珠儿闲坐无事,觉着雨小了些,便叫把护窗推开透气,自从舷窗里看着船家抛锚。一探头,忽然在岸边看见个人。
  那人没打伞,雨天里却是穿得鲜亮。一件柘黄纱衫儿,系着条同色丝绦,挽着块鸡血红的佩玉。只那么负手站着,怪的是雨水统落不到他头上,不到头顶尺许处,早往两边滑落开去,便在身周形成一道若隐若现的椭圆,仿佛大庙里那围绕在菩萨身周的,祥和静穆的圣光。
  珠儿只乍一看,刹时间目眩神弛,觉得这人竟是天上谪仙,原来风飘雨摇,这一天地的苍茫雨景,都只是作了他临凡降世的陪衬。
  珠儿乍见这人,又惊又喜,急切间那笑容不从脸上,倒是自心眼里往外绽放,扬声道:“四哥!”
  南宫情负着手,雨幕中露出柔和的微笑,身影一闪,早到船头,穿过长长的舱道,推门进来。那舱内三个姑娘,已是一脸喜色,站起身来。宝檀宝麝一起向前请安。珠儿却道:“四哥哥,你怎么在这里?不是一向闭关的么?”
  “闭什么关?”南宫情一拂手,答了丫头们的礼,微笑道:“没的唬人罢了。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前几日听老九说你们要来,稀客,所以出来接一接,顺便也透口气儿。”
  珠儿笑道:“倒是新鲜!四哥这样清静人,也要透气?再说,我们也不是稀客,四哥若是打龙湫来,这一接,可也就忒远了。”
  正说着,那船已经泊下,向岸上搭起跳板。便有几个本地南宫世家的管事家人顺跳板走来,毕恭毕敬请船上诸位上岸洗尘。珠儿听说,却向南宫情道:“三舅舅请呢,你去不去?”
  南宫情摇头道:“我还闭着关呢,光秃秃一个溜出来,好意思去吃人家接风宴席。再说,他们也不知道我来,也不是请我。你们去吧,我等着就是。”
  “四哥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随你,”南宫情道:“只怕下次再到嘉兴,没脸再见这边的兄弟姐妹。”
  珠儿想了想,只得去了。那嘉兴府南宫世家水天阁甚是热情,满船上下,无论家人船夫,尽邀得去,一时便只剩下郑不健主仆自甘冷落,老七推事忙走不开,再加上他们本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家主。那家人也约略察觉家主行踪,不敢强邀,只小心翼翼,另将整治极其精美的一席水陆八珍肴馔单送在船上。
  此时船上走得一空,倒也别是一番风味。两位家主落得自在,拨了一半席面送在郑不健舱里,便自顾坐在中间大舱,将酒菜摆在雕花便面窗下。一边自斟自饮,一边玩赏窗外风景。那窗口为了游赏,特地做成扇形,天地大块被这么一收,无论从哪个侧面看去,总是一幅扇画。更兼那船泊在荷花深处,杨柳岸边,下雨天四下无人,且是僻静,烟尘不染,雅淡清逸。
  两个人熟透了的交情,相互间并不寒暄。饮到半酣,南宫情方道:“那天晚上怎么回事?我听老九提过。”
  老七多喝了几杯,酒气上脸,连额头都泛出微红来,半低了头,用手扶住,低声道:“那天晚上,是有人来。”
  “我想你也不至于眼花——谁?”
  老七苦笑一声:“我倒巴望只是我眼花了。后来,回到园子里留心查看,样样物事都没变动,单只……”说到这里却说不下去,换了只金菊花中杯,倒满了酒,一咕噜干掉,吐一口长气:“单只精魂堂家庙里,少了块先辈的长命锁。”
  南宫情略一思忖,微微一惊:“那是……”
  “是他,”老七一点头:“他一回头,我就知道是他了。”
  南宫情凝视他半晌:“你们照过面?”
  老七不答话,又仰了杯酒,扭头看窗外微雨迷茫。七月末的荷花,已是开到晚景,红粉凋零,美人迟暮,却有好多莲蓬子,鼓绷绷地结着实,自遍地芰荷里挺出来,在晚风中摇漾。
  “这些天,每一想到……只恨不得死了才好,”老七用力撑着额头:“他看着我的那眼神……那眼神……而我……当时……我只是想……”
  南宫情静静地看着他。半晌,老七终于呻吟着续下去:“我只是想……大家快要追上来了……”
  “不要紧的,他知道。”
  老七使劲一摇头:“他知道什么?他知道在很多年之前,仅仅是因为他的真实与清白,不能见容于这个肮脏秽浊的世界,而不得不背井离乡,隐姓埋名。而在多年之后,重新回来,却又遭遇了同样的故事,而这一回,再次玷辱他清白的,却是……”
  “叮咚”一下,舱里忽然清幽幽响起一声弦鸣,却是南宫情走到琴桌前,也不坐,也不试音,径舒指弹将起来。那琴本来音色空灵,只这么几下勾挑,便听得曲调恬淡,意韵悠长,却是一首《欸乃》古曲,相传为唐朝柳宗元所作,便取意于他的名作《渔翁》:渔翁夜伴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南宫情本来是个散仙,虽以武功之胜,于南宫世家十年大比期夺得家主之位,五年以来,托言闭关,其实并不料理家事,不过在大龙湫练剑看云,遁居世外,逍遥度日,如今这一曲《欸乃》由他漫不经心弹来,吟、揉、绰、注,真个天高云淡,去留无心,衬着窗外雨景,其实不象正经渔歌,虽然散发扁舟,那扁舟哪里是在天际中流之岩下而已,早出了五行之中,泛槎天地之外。
  信手弹了半晌,窗边老七已没了声息。扭头看时,却是酒沉了,伏在案上,大醉睡去。
  这日水天阁晚宴,珠儿虽然牵系着船上,奈何只她一个主客,百般请辞,好容易得脱身时,已是夏夜深沉。走回船上,老七与郑不健的舱口已经灭了灯,只有南宫情在她舱内,点着一支蜡烛,翻看闲书,见她们回来,笑问:“姐妹们玩得好?”
  “姐妹们也还罢了,”珠儿笑道:“只三舅母好不骂你,说你恁温雅个人,一作家主,整个一额头朝天,不把人看在眼里——咦,哥哥呢?”
  “喝多几杯,想是醉了。”
  “没道理呵,”珠儿怪道:“那么海量的人,怎么一碰见你就醉?上次在你隐居的那破洞天福地,也是醉得什么样,在家里统没见过。多管是你使奸,不知使出什么法子来,人家喝,你不喝。”
  南宫情笑而不言。宝檀接口道:“既是醉了,还得做一回醒酒汤,要不睡了起来头疼——使着宝瓶宝象这两个愣头小子,可懂得什么!”也不等珠儿回话,便即推门出去。
  珠儿忽地“卟哧”一笑:“四哥哥,你头疼不疼?”
  南宫情不解其意。倒是宝麝忍不住,笑道:“姑娘是说,四爷你那木头疙瘩神像给人一刀劈了,你这真身儿,可疼不疼?”
  “有这回事?”南宫情道:“我却不晓得,老九也没告诉。在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