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作者:摄氏0度      更新:2021-04-26 11:48      字数:4735
  之后是郑不健怠惰的声音:“你说什么?”
  梅知节强忍怒气:“我忙得很,也没心思跟你穷耗。你只给我一句话吧,这七个人,你到底愿不愿意治?”
  “我的规矩素来‘六不’,心情不好,自然不治。”
  “你心情怎地不好?”
  郑不健淡然道:“只一看见你,又怎么好得起来?”
  梅知节冷笑起来:“那是呵,我一把年纪了,又不能倒活几十年,生得嫩嫩小小的,俊俊俏俏的,讨你的喜欢,给屁股你肏,你自然看着我,心情大恶。”
  郑不健大怒:“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不清楚?”梅知节厉声道:“你枉费了师父一番教训,知道什么叫做大医精诚?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智愚,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艰险、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此则是含灵巨贼——这是医圣的教诲,你看看你都做到了哪一点?似你这般行径,枉学了歧黄一道,其实乃是医贼!”
  郑不健冷笑道:“我便是医贼,可笑你这苍生大医治死了人,却要医贼来替你收手拾掇,也可谓得习业了,也可谓得精诚了!”
  梅知节怒不可遏,一拂袖,径从卧室里直冲将出来。冲到外面,一眼看见葡萄架下的珠儿主仆,这才猛省说错了粗话,怒气上头也管不得许多,自顾破门而去。
  院子里五个人早听得目瞪口呆,眼睁睁看他去了。清风脸上阵红阵白,呆立不语。还是宝象伶俐,连忙倒上一杯茶,若无其事端进屋内:“原来郑先生已经醒了。这是冰好的茶,您看是不是太凉了些?”
  郑不健并不理睬,从床上挣起身,两手用力,爬往床边。宝象连忙放开茶杯,上前帮手,却被他一把甩开。依旧只凭着自身的力量,爬到床边,拉过轮椅,双手握住扶手只是用力一撑,整个身子顿时落将进去。刚一坐好,便又转着轮子从屋内出来,去下那台阶。
  那台阶原有一半做成轮椅专用的缓坡,郑不健这一出门,狂怒之中未曾留意,却只有一只轮子上了缓坡坡面,另一只落在台阶上,带着椅身歪斜,咯咯噔噔一路直冲下来。宝麝看着不妙,慌忙将珠儿往身后一拉。清风回过神来,却冲上去,猛一把将快要颠出来的郑不健按回椅中。
  郑不健喘一口气,略略坐稳,顺手按住清风领口只往旁一扠,一下子将他扠了个仰面朝天,夺路出门。出到门外,跟外面停着的马车又一撞,撞得椅头朝东。索性就一路往东走去,上了天宁街。天宁街再往北,便是北城的拱宸门。郑不健怒不择路,一直往前出得城门,更不思索,只顺着北护城河往西而去。那扬州城运河之地,城里城外水道交错,相互间贯通无碍,顺着此河西行,不要多久,便到了保障湖口。
  保障湖便是后世的瘦西湖,狭长的湖面瘦腰一握,比之西湖丰腴,更多了份清健秀美。因为两堤种的全是柳树桃花,春季烟笼长堤,花娇柳润,自然别是一番风味。此时桃花早谢,那一堤杨柳、一池荷花却生得浓郁,正好赏玩。这天正值日暮,恰是游人游湖歇凉的开始,但见那些品类繁多的画舫灯船,诸如沙飞、江船、摇船、划子、双飞燕、牛舌头、丝瓜架、玻璃船等等等等,全都被船娘撑出来,在湖面上摇弋来去,招揽游客。
  郑不健趁着一股怒气,直走到红桥边上,发了一身热汗,才渐渐觉得平静下来。也不理船娘的声唤,转着轮椅慢慢行过红桥,便看见红桥边的柳荫下,有不少人在那里垂钓。左右茫无目的,走了许多路,终于觉出些疲累来,便在桥边歇下,呆着脸,看这些人钓鱼。看了半天,似乎瘦西湖水产丰富,人人都有收获,就只有离他最近的一个,至今不见动静。
  那人穿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袍子,柳荫下还低低压顶竹笠,坐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持着长竹竿,钓得比别人格外专心,全身上下,再不晃动一分,连竹竿也端得平稳,纹丝不动。虽然如此,选的地方却不好,临着红桥桥洞,是个风口,不断有风吹来,凉快虽凉快,未免把那细细的渔线吹得在水面上飘动不止。
  郑不健呆呆看着,见那渔线受了风力,紧一分,松一分,紧一分,又松一分,只没个半分安静。似这般,自然什么也钓不上来。看得久了,不觉心里一灰。自思一场人生,何尝不似这根渔线,不能半分自主。而况自己更生成天残地缺,畸零孤另,扎挣半世,毕竟又有何益?人面前再怎么逞强争胜,转背后还不知被如何糟蹋,何尝不是给大家作了半世的笑柄闲谈——罢,罢,罢!
  思量半晌,只觉万事皆休。微微低头看往湖内,那湖水清粼粼的,斜阳下泛出万道波光,犹如美人破颜一笑,刹那间光华尽绽——今生今世,何尝见过这样一种艳惊四座的风情绝世?止不住便有个念头直窜将上来:只须再用上两把力气,卟通一声,从此之后,省却多少艰辛,也再不必人前逞骄傲,也再不必人后伤怀抱……
  那专心致志的垂钓者忽地缓缓转过头来。郑不健已有一只手搭在轮子上,此时不由自主,竟被他的动作吸引过去。原来那人年纪也不轻了,斗笠下面,鬓边已见星星白发,容长脸上浅浅刻着几道皱纹,却仍是掩不住一种风流娴雅的态度,两粒瞳子深不可测,宛如两口古井,沉沉静静地看将来。
  郑不健被他这一看,蓦地心头一醒。只见那人微微一笑:“沧浪污我,我污沧浪。先生濯足之不足,尚欲污之以躯乎?”
  郑不健一怔,只觉无话可答。在梅知节面前那般的牙尖嘴利,这当儿,竟好象根本架不住这种翩然风度。眼见灰衣人欲要再说什么,忽然眉头微皱,勉强一笑,依旧转过头去。郑不健仔细一瞅,这才注意到他为什么一直不动。原来那根钓竿,别人都是将根部横在腰后,只有他象是犯疼,紧紧抵住肋下。看那用力的程度,想来必不只是习惯动作而已。
  这景象并没让郑不健看多久。只一刻,灰衣人轻叹一声,忽而站起,将钓竿往岸边一插,湿淋淋的丝线便从湖面上挑将起来,挂在半空。线头那一只鱼钩呢,也不知是早让鱼儿咬空了,还是根本就没放饵,明亮亮地晃悠着,一串串往下滴水。
  “数尽更筹,听残玉漏。倒是生而何欢,只是……”灰衣人叹息一声,忽又没话,袍袖一拂,大踏步上桥,自从红桥上往西去了。水面上吹过风来,逼紧了那一袭灰袍,郑不健这才发现,这人原来瘦得厉害,一把骨头挑着灰袍,有如湖堤上被晚风吹斜的,那一线伶仃细柳。
  这天师兄弟俩吵架之后,各自破门而去,葡萄架下的五个人,便自然分成两拨人马。宝象三个定下神来,远远尾着郑不健,以防发生什么不测;珠儿主仆一不小心,听到不该听的话,更是逃难也似,惶遽钻上马车,一溜烟往回去了。
  车行好半天,两颗心还在怦怦乱跳。突然间撞破另一个世界的震惊中,更掺着几分恶心欲吐的肮脏感。半晌,宝麝道:“今儿个却不该来。姑娘,要不赶明儿我跟宝象打个招呼,就说我们从没来过?”
  珠儿冷笑道:“便来过了又怎样?什么了不起的事儿!敢情一辈子就碰不上罢!”
  宝麝不敢再说。两个便都沉默着,只听那马车叮呤呤轱辘辘地,往西转入旧城大东门,过乌衣巷,再往南折入院大街,一直驶到东方世家的扬州老宅清气园停下。
  这园子也有百余年光景了,如今多事之秋,两扇朱漆大门镇日开着。门侧一左一右两个大坐狮,母狮子伸掌逗弄小狮,公的玩着一只绣球,神态威严中不失活泼,时间长了,头上鬃毛都给摸得油光水滑。狮子边或坐或站,聚了七八个家人,见马车停下,都过来侍侯。
  珠儿下了车,一眼看见这些人后面,恰有个清俊小厮从园内牵马出来,忙唤道:“小瓶子,往哪里去?”
  宝瓶把马一直拉过来,回道:“还不是七爷!原来是在城北墓园,叫人代话来,给王家送点东西过去。我猜着,大约就在今晚,总得回家了吧?”
  珠儿点点头,提着裙子,径跨过门槛去。那园子当门是个不规则的石雕照壁,斑驳的底子上隐隐一圈青痕,就势被雕成东方世家的青龙标记,头在上,尾巴朝右圈转回来,索性连脚爪鳞片都省了,打磨得光滑剔透,隐隐有一种玉质感,整个造型刚劲流畅,简洁古拙,乍一看,宛如千年历史扑面压来,逼人屏息。
  珠儿转过照壁,一路过了垂花门,直入后院。走过二门内的抄手游廊,那房檐下也不知是谁挂了只鹦哥在那里,正低着头梳那一身油翠的翎毛。看在珠儿眼里,一时兴动,索性停下步来,故作轻松,去调弄它,撮唇轻哨:“喏,叫姑娘,叫姑娘……”
  不提防那鹦哥却未养熟,翅膀一张,便是一膀子搧在她脸上。珠儿惊得一退,宝麝早抢上来,一巴掌把鹦哥又搧回去,喝道:“贼畜生,还长眼不长!”慌又回头向珠儿一看:“还好,没有抓破,可疼不疼?”
  珠儿定定神,只觉半边脸上都灼烫起来,愈觉懊恼,也不说话,往前便走。宝麝从后赶来,道:“可恶!就是西院里宝芸那丫头作怪,主子都不养爱物儿,她作兴个什么——偏又养不好!”
  珠儿只不作声,一直回到她住的春熙楼上,这一天,心情再没好转过来。闷闷地吃了晚饭,点起蜡烛,边看闲书,边等老七。偏手边又是一本《淮海词》,平日里只觉幽淡凄婉而不失工丽之致,读起来口角生香,这次随手一翻,触目便是“香囊暗解,罗带轻分”,立刻火炙一般,抛将开去。
  再拿过《后汉书》来看,翻到上次看过的《班梁列传》。班超万里封侯,扬威异域,这回字面上倒是干净了,可又怎么总觉得那层意思,牢牢地藏在白纸黑字里头,抛撇不去,惹人暇想。没错儿,班超确实功业彪炳,可那功业彪炳背后呢,那后面呢?他还干过些什么?是不是也象今天下午,那句话说的……
  这样一想便什么也读不进去。只管坐在灯前发呆,直到更深人定,还未等到老七,只得上床睡了。却又哪里睡得沉实?只觉一股腌臜逆气哽在胸口,既出不来,又咽不下,好不难受煞人。勉强朦胧过去,也不晓得什么辰光,忽然近处一声清啸,蓦地里拔起在半天空中。
  那啸声清亮绵长,直如滔滔江水,浪头相叠,才一拔起,便听着后浪赶前浪,急流相续,一直往东而去。满楼里一霎都惊将起来,宝麝点起蜡烛,先照一照紫纱帐里的珠儿:“姑娘醒了?可惊着没有?”
  “原来哥哥回来了,”珠儿欠身坐起:“这半夜里,又出了什么事?宝檀,你去问问看。”
  另一个贴身丫头宝檀应声下楼,不一晌便打听清楚。原来老七是子时回家,在荷花池边正练着剑,却碰上不速之客在园子里窥探,立刻就追出去了。此时正用啸声召集扬州城内的武林人士,往声音去处围追堵截。
  三人仔细一听,果然城内都纷然噪动起来,四处有人大呼小叫,上房踏瓦,尾着啸声追去。而那啸声先是一路往东,然后折而往北,愈奔愈远,遥遥传来,依平素老七的脚程,应该是早已出城了。
  珠儿穿起衣服,撩帐出来,轻嘿一声:“这倒是新鲜事,我们家的园子,如今也有人敢闯了。”
  “可不是么?” 宝麝道:“老虎脸上捋须,太岁头上动土,这人今日可有得苦头吃。”
  “那可不见得,”珠儿冷笑一声:“这园子素来暗藏奇门机关,这人进得来也罢了,居然还逃得出去,必然来者不善。再想想,哥哥那是什么武功?四大牧主之首,要是南边的情四哥不介意,说一声天下第一,也不过分吧?要能捉住这人时,早就捉住了,还用得着闹出这么大的声势?如果能在城内堵住,那也罢了,既出了城,哼……”
  宝麝笑道:“姑娘又说胡涂话了。要说武功,姑娘又不懂,怎么就知道七爷拿不到贼?”
  珠儿走到案前坐下,又把那本《后汉书》打开,冷笑道:“拿得到贼也罢,拿不到也罢,我只知道,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百年的世家,没有不变的朝代。任你当初再怎么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到头来,不过是浮生一梦。千古兴亡,这书里头早就道尽了。你看班定远威服西域,再怎么轰轰烈烈,到如今,这西域又在哪里?班定远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