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节
作者:九十八度      更新:2021-04-24 09:46      字数:4751
  平房前面是一堵山墙,把月光遮挡得严严实实。山墙下有一条排水沟,十来户矿工的生活废水,就通过这条沟排到下面的农田里。万丽君家在水沟的尽头,黑糊糊的木门紧锁着。
  开始我并没告诉何校长实情,现在我想,反正他都在场,不如说了算了。何校长听后说,原来是这样啊!那女子……你们知道她爸妈早就离了婚吧?我跟孙老师说知道。是她爸要离的,何校长说,她爸跟矿上一个卖布料的女子搞上了。你们没见过她爸,他是个掘进工,人可真是长得帅。你们从万丽君身上就能看出一点来,说实话她妈不好看,万丽君从长相上完全遗传了她爸的基因。她爸之所以要离婚,就因为卖布料的女子长得好,他被迷住了。离婚之后,他跟新婚妻子离开了矿山,据说是到云南哪里做生意去了。
  孙老师说,万丽君喜欢打扮,是不是……
  你说得对,何校长掐断他的话头,那女子早熟,她念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就写了一篇作文,说她将来一定要成为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为她妈报仇。她希望自己漂亮,又最恨漂亮的女子,不管这女子跟她有没有关系。
  我终于理解她为什么打李秋了。
  她妈没文化,也没正式工作,何校长接着说,不管多贱的活儿,只要来钱,她都干。她这么拼死拼活的,就是为了满足女儿的需要。等会儿她回来你们进屋看看,她吃的是猪狗食——当然是乡间的狗,城里的狗她一辈子比不上——可女儿的要求,她一样不落地满足。她要把女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免得将来……
  正这时,水沟下的石梯上响起了疲沓的脚步声。朦胧的天色中,只见一个妇人勾腰垂头地背着一筐玻璃瓶上来了。何校长小声说,就是她。当她爬上石级,何校长招呼道,嫂子,才回来?妇人抬起头。她的头发上沾满了不明物,乱得一塌糊涂。是何校长啊,她就这么说了一句,随即拐向左边开门。门打开后,也不邀我们进屋。里面黑洞洞的,她也不开灯,就干起活儿来了。我们只瞅见一个人影在里面晃来晃去,同时发出器物的声响。何校长把头伸进去,嫂子,你把灯打开,外面有两个老师找你,是局一中来的。屋子里静默了片刻,之后啪的一声,灯亮了。但那只是一团光影,无法照清事物,妇人就站在灯下,我们也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出她颧骨很高。何校长进屋去,摸索出一根条凳请我们坐。条凳上湿漉漉的,并不是水打湿了,而是这屋子本身太潮湿,水汽无处不在,那盏五瓦的灯泡上,也悬着蜡黄色的雾。堆满杂物的屋子里发出一股难闻的霉味儿。
  你们是丽君的老师?妇人紧张地问。她依然站在灯下。
  何校长扯了扯我的衣襟。我知道他是在提醒我不要急于道出实情。然后他以轻松的语气对妇人说,嫂子,他们是丽君的老师,到我们矿开会,顺便来走走,你也坐下嘛。
  妇人大概饿极了,舀出一碗黑糊糊的冷饭,从暖水瓶倒点开水进去,就坐下吃。她的碗里连一点下饭的咸菜也没有。何校长说,嫂子,万丽君这阵子没回来过?妇人看着我和孙老师说,他们学校又没放过假。
  有了这句话就够了。
  何校长装着咳嗽,出去了。我会意地跟了出去,站在背角处,何校长说,既然万丽君没回来,这事情恐怕要让她知道才好。我走得远了一些,摸出手机给学校打电话。这电话打给谁呢?想了想,觉得打给张主任最合适。张主任的办公室没人,家里也没人,手机倒是通了,可响了四五声都没接,我正准备挂机,张主任接了。电话里传来嘈杂的声响。我说张主任你好,我是黄开亮啊。他说唔。我想问问万丽君回校没有?张主任说,嘿,这才怪呢,你不是跑到清河找去了吗?我说是的,她没回清河。张主任说,学校也没人给我讲她离校的事,我不清楚。说罢,张主任就关了机。他关机的时候发出吱的一声响,很像他说话的声音。张主任那么大的块头,说话时声音却有些尖厉。我又给高二(5)班的英语老师打手机,我记得今天的晚自习该她辅导。我只喂了一声,她就说是黄主任啦,万丽君找到没有?我说没有呢,她也没回校?嗨,张主任发动我们高二教师到学校周围的网吧、舞厅、酒楼到处找,找了一个下午都没找到;他们还在找呢,我是提前回来上辅导课的。
  原来张主任是费了心的,但他不愿意告诉我。我鼻子有些发酸,不知是因为张主任对我的态度,还是因为他的行为让我受了感动。
  我跟何校长回屋的时候,孙老师已经把实情告诉了万丽君的母亲。孙老师是个老实人,藏不住话。妇人把碗放在地上,脸色发黑,一句话不说。
  你放心,我安慰她,我们学校会想办法把她找到的。
  她还是一句话不说。直到我们半个小时后起身离开,她都没开一句腔。
  回何校长家的路上,何校长见我忧心忡忡,说,你放心,万丽君她妈不会出事的,她能挺住,那么多苦她都吃过来了,不靠别的,靠的就是个坚强。
  司机已在何校长家吃过面条,我和孙老师都感觉不到饿,就立即出发回城了。
  车上,孙老师说,早知道万丽君家是这个样子,我不该拿钱的事去吓她。
  狗狗好好的,睡得很香甜。佩兰也睡得很香甜,但她是装的。自己爱的人是睡着还是醒着,屋子里的空气也会透露秘密。佩兰装睡只是不想理我罢了。这时候我也不想理她。我心头涌起一种厌倦,谁也不想理。
  时间已接近凌晨一点,但我丝毫没有睡意,于是走到面对百草园的那间屋,坐在椅子上抽烟。刚把烟点燃,佩兰就起来了。她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在静寂的夜晚显得惊心动魄。当她走到我身后时,我的肩上多了一件外套。我慢慢转过头。她美丽的脸蛋藏在暗影里,只有睡衣的一角被月光捧了出来。我抓住她的手,问道,儿子的肚子好没有?你还想得起儿子?她说。儿子没拉肚子,她又说,我只是想你早点回来……可那么陡的山,晚上开车多危险啊,我后来给你打电话,想叫你明天回来,又一直打不通,我想恐怕是进山了吧,这颗心就一直悬着,直到听见你开门……佩兰抽泣起来。我把她的手放在脸上。一路被夜风吹刮,我的脸冰凉冰凉的。要不是她温嘟嘟的手烤痛了我,我还不知道自己的脸凉得这么厉害。我说,佩兰,我饿了,我还没吃晚饭呢。
  佩兰拉开灯,立即进厨房给我煮面。生了小孩整整三个月,她的身体依然显出胖意,走路也笨重而吃力。我跟进了厨房,让佩兰去睡觉,我自己来,佩兰说她一点也不瞌睡,她说你忘啦,我们恋爱和刚结婚的时候,常常是凌晨两三点钟还吃顿夜宵。近些日子来,她总是提到恋爱和刚结婚的时候,这证明我们的婚姻并没跟着时间成熟,她心目中美好的东西,都停留在过去,停留在记忆里。她又说,开亮,你怎么忙得晚饭也不吃?即使没人请你,自己就不知道去街上吃点儿?我把这一路的经过给她讲了。
  你这样做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她若有所思地说,你是校长吗?如果你现在就是校长,我还想得通。
  我知道我不能再说话了,否则我又要和她吵起来。我们所理解的东西实在不同。佩兰和很多人一样,看到的是官职所笼罩的势力范围,而不是它所赋予的责任。她不知道一个学生不见了,在我心里留下了多大的窟窿。佩兰见我不做声,刚刚泛起的温情消退下去,真没意思——她这么说了一句,上床睡了。
  一个星期过去,万丽君也不见踪影。我们早就报了案,民警也没找到她的任何线索。
  又过两天,我刚刚起床,何校长来电话说,万丽君回家了!
  回家了?她到哪里去了?
  找她爸爸!何校长说,那女子,看上去精精灵灵的,没想到那么笨,十几年都没音讯,到哪里去找?回家的时候,她一身脏得要死,跟叫花子没啥区别。
  你见到她了?
  见到了。她是昨晚上十点左右回来的,刚一落屋,她妈就来叫我。我去给她谈了两三个小时,她只是哭,只是说一句话:我要读书,我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了。
  我早饭也没吃,就去找李校长。李校长出了一口长气,好吧,他说,上班的时候再研究。
  校长办公室里,一共坐了七个人,其中包括校长、书记(兼副校长)、工会主席、张主任、我,此外还有高二年级组长陈老师及(5)班班主任孙老师。前面五个,是学校的决策阶层,为一个学生开会,这是最高规格了。事情太严重了,打了人不说,还不打一声招呼,跑了将近十天!万一她不回来,学校该如何交代?就算她母亲不追究,学校又怎样向社会交代?局一中有学生失踪的事,早就在矿务局系统传开了,说不定已经传到地方上去了。从去年开始,局里给一中的拨款就削减了三分之一,子弟校也要跟地方上走,把学校产业化(我们一面在说“九年制义务教育”,一面将中小学推向市场,致使乱收费屡禁不止,贫困生纷纷失学),准许招收系统外的学生,但出了这样的事情,谁敢把孩子送来?现在局里还向学校拨一点款,危机暂时还显现得不充分,要是彻底断奶断粮了,再招不到学生,两三百号教职工,不就只有喝西北风了吗?李校长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会议还没开始,孙老师就做自我检讨。他说事情是出在他班上的,他应该负主要责任。张主任问他,如果万丽君有个三长两短,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孙老师惭愧地低下花白的头,不说话了。张主任说,我的意见是,今天不是追究谁的责任,而是看如何处理万丽君。李校长说,这样吧,黄主任先把你了解的情况说一说。我把去清河的所见所闻,包括何校长代为表达的万丽君的悔过之心,仔仔细细地讲了。大概是因为我讲得太激动了,办公室里有片刻的沉默,之后张主任说,学校又不是慈善机构!李校长的蓝眼睛亮了一下,请张主任谈谈他的意见。我的意见是不能让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张主任断然地说。
  开除?李校长问。
  这种学生都不开除,今后就没法开展工作了,张主任说。他宽皮大脸,脖子强硬,是很自信的人,说话时习惯于不给人留下商量的余地。
  李校长把脸转向我。
  事实上,李校长根本用不着问我了。对万丽君的处理方案,早已从他眼睛透露出来了。我说,不管你们怎么看,反正我觉得开除不是办法。
  李校长用右手的中指轻轻叩击桌面,叩了十余下说,既然是组织会议,我们还是实行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我是同意开除的。又面对书记说,我看老乔也是同意的。乔书记忙说,同意同意。乔书记五十五岁上下,长着一张平庸的脸。他的思想和他的脸一样平庸,从来没有自己的主张。他的好处是不惟上,哪怕是一介地道的草民,只要在他之前提了一个意见,他都会同意,要是我抢在张主任前反对开除,他也会反对。李校长环顾四周:这样,同意开除的至少就有三个了吧?工会主席说,我也同意。李校长说,哦,就四个了,然后微笑着面向我,黄主任你就只好委屈一下了。
  陈老师和孙老师都没发言。这不是他们说话的地方,李校长也没征求他们的意见。
  当天下午,就在小操场召开全校学生大会,宣布对万丽君的处理决定。这样的会都是由张主任主持的。他历数了万丽君所犯下的错误(或者说罪行),结论是足够开除她三次了。说了万丽君的事,又说跟万丽君一起打李秋的那几个同伙,她们或者被警告,或者被记过,有一个被劝其退学(“劝其退学”的意思并不是同意就退,不同意就不退;它的意思是你必须退学。与开除的区别在于,“劝其退学”是把退学的主动权强制性地交给你)。这些事情都说完了,张主任就变得出语谆谆了,他讲理想和道德,讲爱国主义、集体主义和牺牲精神。张主任有一副好口才,对学生讲话总能丝丝入扣。
  按理,我应该到会场的,但我没去。我心里充满了对自己的厌恶。很显然,在作出决定之前我没为万丽君据理力争。进校长室之前,我都想好了该怎样表达我的观点,还在烟盒上写出了子丑寅卯,可是,到了节骨眼儿上,为什么只有那么淡淡的一句?
  开会完毕,张主任就通知了清河煤矿,让他们告知万丽君,请她尽快到校把东西搬走。
  万丽君的被盖等物是哪天搬走的,我一点也不清楚,直到何校长打电话来,我才知道她母亲到过一中了。何校长说,黄主任,你们学校硬是重点中学呢,说开除人就开除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