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节
作者:九十八度      更新:2021-04-24 09:46      字数:47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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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你让我去,我当然不能推辞,只是张主任那里要解释一下。
  李校长断然地说,解释啥呀,反正都是干工作,派谁去不派谁去,我这当校长的说了还不算数?再说学校又没车,去那地方的班车只在上午才有一趟,煤车倒是可以找,但也不一定将就,最稳妥的办法就是跟局里联系,让他们派车送一下。跟局里联系就靠你了,连我都没那么大的面子,不要说张主任。
  我给岳父的办公室去了电话,是他秘书接的,秘书说,没问题,二十分钟后,车就会到你们校门口。
  回到教务处,孙老师已在那里等着,我一边锁抽屉,一边给佩兰打电话。
  佩兰听到我的声音,立即咋咋呼呼地说,你的电话来得巧呢,你儿子刚刚叫了声爸爸!这怎么可能呢,他才三个月大,他又不是天才。佩兰不高兴了,你咋知道他不是天才?我说即便是天才,三个月大也不会叫爸爸,那是他两片嘴唇碰撞之后无意识发出的声音,跟狗叫没啥区别。佩兰说,他是狗,你是啥?骂你自己可以,不要把我和儿子搭进去。我说好好好,不就是开个玩笑吗,我今天……佩兰打断我说,你听见没有,他又在叫了!说罢,她大概把话筒送到了儿子嘴边,因为她的声音远了一些,她说,快叫啊,叫爸爸回来抱你。可是儿子不但没叫,还发出了委屈的哭声。佩兰对我说,我不跟你啰嗦了,他又尿尿了,下班就回来啊。我生怕她挂电话,抓紧时间把事情说了。电话里一时没了声息,几秒钟过去,才响起佩兰冷冰冰的话,你这么喜欢揽活干……不过这是你自己的事,与我没关系,你现在牌子大了,管不着你了。你想着狗狗是你的儿子就行了。
  我心里很闷,但我无法说什么。我一说又要跟佩兰吵架了。我已经跟佩兰吵过很多次架,究竟为什么,实在说不清楚。
  我和孙老师去校门口等了几分钟,车来了。当白色本田跑过顺着巴河延伸出去的平地,进入莽莽大山之后,我才发现,这是一趟需要意志力的旅程。并不是说路远,而是怕万丽君连家也没回,果真如此,我该怎样向她母亲解释?该怎样应付可能发生的事情?
  孙老师坐在后排,我坐在副驾上,司机是个专心致志的小伙子。车里没有人说话,路上也无车辆相随,只有我们孤独地,默默地,奔向一个未知的结果。
  山体越来越雄奇险峻。这片山属大巴山脉南端,名叫万源,之所以叫万源,是因为它物产丰饶,桫椤和崖柏这些珍稀物种,在某一处葱茏的角落里静静地生长,阳光的切片从左面高岩上抹过来,插入右边幽暗的山谷,山谷里是一片锦鸡的欢鸣,锦鸡把阳光托在翅膀上,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当它们肥胖的身体停靠下来,树身便摇晃不定,使它们不敢贸然敛翅。除了锦鸡,还有金钱豹和穿山甲,还有“四不像”(这种动物耳蹄似牛,尾、角似山羊,头、嘴似马,身形似驴,因而得名);据说“四不像”力大善跑,脊毛坚硬,吼声洪亮深沉,遗憾的是它仅仅存在于传说中了,几十年前就灭绝了,它再善跑,也跑不过枪膛里的子弹。现在,穿山甲也少了,时不时有捕猎者用麻袋装着它们,在新州城的酒楼门口兜售:穿山甲要不要?万源大山上的!当然要,怎么不要呢,有了这些珍稀动物的尸体,酒楼就能招揽高贵的食客……
  车子跑了两个多小时,眼前才出现了平缓的山丘。庄稼地一茬接一茬,让人闻到了家居的气息。
  我的手机响了,是佩兰打来的。佩兰说,你怎么一直不开机啊?我说刚才在山里,没信号。真的吗?我说你怎么回事呢,我骗你有什么好处呢。可能是我的话生硬了一些,佩兰的语气也生硬起来了:你今天赶得回来吗?现在还有小半路程没走,走到天就快黑了。你的意思是今天不回来了?我真有些不耐烦,语速很快地说,即使回来,也是明天凌晨了吧。旁边的司机听到了,他说只要你们不耽搁,十二点之前可以赶回新州。佩兰听到了司机的话,含讥带讽地说,如果只有我,你想在外面待多久就待多久,说白了不是我需要你,是你儿子拉肚子了。话音一落,她就挂了电话。我想打过去,拨了两个号码又消除了。婴儿拉拉肚子也并不是什么大事。
  虽然地界偏远,路并不坏,都是平整的沥青路,车子跑得很快。我脑子里充满了佩兰怨恨的声音,无心看周围的景致。平心而论,我跟佩兰以前也是很幸福的。我刚分到这所学校来的时候,她并没在图书室上班,而是在财务室当出纳。有天我从教学楼出来,看到她挎着一个新月形的红皮包走出校门。学生刚补交了一笔暑假的补课费,她一定是去银行存款了。她独自一人,不会遇到危险吗?听说她去年就被抢过一回,虽然那个一脸稚气的家伙不到半小时就落了网,但她受到的惊吓是显而易见的,整整一个月,她都睡在医院里,眼睛一闭就说胡话,半夜三更,医院里静得只剩下重症病人的呻唤时,冷不丁地就响起她的呼叫:抢钱了抢钱了……
  学校围墙用一种名叫金针密叶的植物编成,那天我从墙缝里看到佩兰走路时一高一矮的身影,略作犹豫就跟出去了。我站在校门口,一直注视着她走完那段百米长的瓷砖路,然后又过了马路,进了银行,我才往回转。
  我就这样跟了她不下五次,一次比一次跟得远。有一天,我跟到了瓷砖路的尽头。她站在马路边上,并没发现我。马路很宽,车流如河,由于没有红绿灯的控制,路上也没交警,车子尾巴咬着尾巴,像生怕赶不上繁殖期的鱼。她迟迟不敢往前趟。我站在一侧,心想我来不就是护送她的吗,还傻站着干什么呢。可是,我凭啥这么干?人家不怀疑我对红皮包有想法,会不会怀疑我对背红皮包的人有想法?她虽然腿上有残疾,却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尤其是眼睛,水葡萄似的。——可不要说她的眼睛像水葡萄,就是翡翠玛瑙,我也不可能对她有什么想法的。我考上大学的时候,跟我一同长大的放牛娃对我的祝贺是:开亮,你终于可以娶一个穿裙子的女人了!念过大学的我当然知道城里的女人不一定都穿裙子,穿裙子的女人不一定都好,但我没忘记伙伴们的那句话,将来真的要带女人回老家,毫无疑问,那女人肯定要穿着裙子回去的。江佩兰此生此世都不可能穿裙子了,而且,那么高的山,一个跛脚女子是爬不上去的。
  人家恐怕不会这么想的,就算她两条腿残疾,她也是副局长的女儿!他们不知道恰恰因为这一点,我才对她敬而远之。她是副局长的女儿,我是谁?我不就是个身体瘦瘦的山里娃吗!我老家地上沉默的冬青和山上盘旋的岩鹰,都让人嗅出山高水寒的味道。我身高只有一米七,手臂却比一米八的人还长,打篮球的时候,对手想传我的过顶球,感觉是绝对能够传过去的,没想到我手一搭就把球像摘瓜一样摘掉了,因此我的大学同学都不叫我学名,而是叫猴子;不过他们以为我的长手臂只是个特例,不知道我们村的人全都如此。这是为了适应攀援的需要。山高路陡哇!我从那个地方走出来,已经相当满足了。我没有多少幻想,更没想过要去跟副局长的女儿攀亲。我唯一能做的,也是唯一愿意做的,就是努力工作,凭自己的实力,能走到哪一步是哪一步。
  既然对她没特别的想法,我就不再犹豫了,我走到她身边说,跟我来吧,我带你过去。说罢带头跨出了一步。我这一步就截断了半条河。她脸上起了红晕,跟了上来。车子急促地摁着喇叭,催我们走快一点,有个坐在副驾上的女人还伸出头来骂了两声。江佩兰的身子快速地倾斜着。我心里禁不住有些酸。小时候,我养过一只银灰色的羊羔,某天午后,那只羊羔被突如其来的阵雨淋湿了,雨停下来后,我在山坡上点燃一堆篝火,把羊羔放在篝火旁烤,不小心烧伤了它的一条腿,此后,它走路就是一瘸一拐的。我总觉得,江佩兰就是我小时候养的那只羊,她从山村流浪到城市,经受着汽车和人流的惊吓。我终于夹住了她的胳膊……
  事情就这么简单,从那以后,我当了她的义务保镖,最后,我终于心甘情愿地娶了一个不能穿裙子的女人。
  结婚不久的某天夜里,我跟佩兰站在那个面对百草园的窗口。月亮高悬夜空,青幽幽的月光铺洒在园子里,昆虫的叫声在月光里浮荡,佩兰幸福地把脸靠在我的肩头上,突然问我,开亮,你为啥对我这么好呢?
  我搂住她说,我讲出来你可别生气。佩兰静静地等待着。我小时候养过一只羊,它的脚也跛了,它每跛一下,我的心就疼一下,看到你的时候,那只羊就跑到我眼前来了,赶也赶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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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佩兰哭了,哭得又伤心又满足,她说,你就把我当成那只羊吧,我喜欢。
  我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吵架的?现在想起来,好像是我跟她一同回老家之后。结婚半年,我才带佩兰回老家。虽然同属大巴山区,我老家离新州城却有好几百里地。我和佩兰是天黑尽才进村的,坐下不到十分钟,村里好些人都过来看,以前的伙伴,见坐在火塘角落的佩兰没穿裙子,颇为失望,就把以前的玩笑话拿出来讲。佩兰听明白后,脸色大变。母亲注意到佩兰变了脸,对开玩笑的人很是气恼,想拦却拦不住。说话的人并不知道佩兰腿上有残疾,我父母都只炫耀过佩兰是副局长的女儿,不仅没说她有残疾,还竭力遮掩,母亲让佩兰坐在角落里,就是为了遮掩。那天晚上,母亲朝那群人发了脾气,那群人莫名其妙,说人家找了官小姐,惹不起了。闹得不欢而散。舅舅的女儿也嫁到了我们村,第二天,表姐来请我跟佩兰去吃饭,佩兰躲在卧室不出来,母亲就帮她推辞:佩兰昨天爬山,把脚都走跛了,哪能再走啊。表姐说,才好点路啊?我们住在村西,表姐住在村东,但村西哪家的饭糊了,村东也是能闻到的。母亲摇着头说,她脚都肿了,硬是走不得。表姐说,走不得开亮背嘛,开亮不背我背嘛。但母亲还是不同意,也不叫佩兰出来跟表姐见面。到底说来,脚走跛了和本身就跛,是不一样的。表姐又恳求了好一阵,母亲就是不答应,父亲和我也不开腔,表姐只好离去了,出门前,表姐说,人家是副局长的女儿,不请也好,我的饭菜没油水,我的饭菜脏,我的饭菜里下了毒!
  我们在家只待了三天。离家的时候,连最惯于早起的鸫鸟也没来得及歌唱。
  那次对她的伤害太深了,我几次对她解释,都无济于事。发展到今天,稍稍有点不顺心,她就会跟我吵架。我觉得,她已经不信任我对她的感情了……
  晚霞只剩下一些零星的灰烬,我们的车才开进了清河矿子弟学校。万丽君是从这里考进局一中的,这里的老师应该知道她母亲的住处。我直接找到了该校的何校长。何校长很热情,非要留我们吃了晚饭再去。现在找她还不是时候,何校长说,她多半还没回家,那女人的命,苦。何校长生一脸福相,眉毛长得像帘子,说话慢条斯理的,即使发表感慨,也水波不兴。但我们来的主要目的不是找万丽君的母亲,而是看她本人在不在。那我们就去碰碰运气吧,何校长说。
  车停在学校,司机留在何校长家看电视。我、何校长和孙老师三人出了校门,走过阴郁的矿区,到了一条河边。这条河就叫清河,据说开煤矿以前,河里的水可以舀起来就喝(距矿区五里之外,有一个清河镇,也靠这条河养着),但现在不行了,满河里涌动着黑色的沫子。路很窄,上面杂草丛生,走的人显然不多。好在月亮早已出来,晶亮得抓人;城里的月光只代表一种天气,只有山里的月光才是生命,孤独而骄傲的生命。将近二十分钟过去,都快靠近农田了,何校长才朝前方一指,说万丽君他们就住在那边那排平房里。
  平房前面是一堵山墙,把月光遮挡得严严实实。山墙下有一条排水沟,十来户矿工的生活废水,就通过这条沟排到下面的农田里。万丽君家在水沟的尽头,黑糊糊的木门紧锁着。
  开始我并没告诉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