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节
作者:九十八度      更新:2021-04-24 09:46      字数:47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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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要记住,记好了,席——方——平,这个人,是咱们全家人的仇敌!”
  那时,凌寒、凌霜、凌天,全都回过头来,同仇敌忾地,瞧着大姐,他们的眼睛在说,你听听,你听听,你居然认贼作父!他们都知道这些年来凌香和梅巧来往的事情,他们都知道凌香舍不下梅巧。这让他们不愉快,觉得这人背叛了全家,背叛了父亲。他们是将“梅巧”和“席方平”合而为一了。不过凌香这个人谁又能拿她怎么样?不是就连日本鬼子的炸弹也没能把她“怎么样”吗?凌香没有生气,只是,很意外,这么多年了呀!她以为那件事对父亲来说,已经“过去”了,可原来并没有——过去。
  她很惊讶。
  这一天,凌香从会议上出来去看梅巧,进了那日益拥挤混乱的四合院,一看,梅巧家厨房里亮着一盏昏灯,就进去了。一推门,就看到,梅巧正坐在灶台边小板凳上,吃着一个——糠窝窝。听到动静,梅巧一仰脸,凌香吓一跳,那张脸肿得,就像戴了一张橡皮面具!凌香呆了半晌,走上去,从梅巧手里,夺过那黑糊糊团不成团的东西,咬了一口,眼泪就下来了。
  下一个星期天,凌香又来了,背了大包和小包,也不说话,大包里,是粮食,都是高价粮——挂面、小米和玉茭面,小包里则是,白糖、水果糖,还有鸡蛋。她一样一样往外掏,绷着脸,像是和谁生气。这些东西,救命的东西,则摊了半炕头。梅巧用手摸摸这样,摸摸那样,哭了。
  一月一次的探望,就是始于这个时候。从前,凌香每月是必要去探望大先生的,现在,她延长了这路线,延长了三十多公里,大先生那里,就成了一个中转站。从前,她背包里带去的东西,是要卸空的,现在则是,卸一半留一半;从前,在大先生家,她待得很从容,现在则是,撂下午饭的碗筷就要匆匆出发。起初,她不知道怎样跟大先生解释,她想了一些笨拙的理由作为提前告辞的借口,比如,明明不舒服,要不就是,亮亮不舒服,或者说,家里有点什么什么事。这样说的时候,她从不去看大先生的眼睛。忽然有一天,她发现自己不需要再找任何借口了:那一天,大先生把一条凤凰牌香烟,悄悄塞进了她提包里。她如雷贯顶,知道了,大先生,父亲,心里是明镜高悬的啊。
  只不过,她不说,他也不说,都不说破,很默契。不同的是,她从父亲家里带走的东西,比从前,多了许多。这叫她不安,可是父亲不由分说,父亲指挥着大萍,装这个,带那个。凌香想拦,拦不住。拦紧了,父亲就叹息一声,说,“又不是给你!”她知道,她当然知道这个,七十多岁的父亲,在饥荒的年代,饥饿的年代,从自己牙缝里,节省出、克扣出这一点一滴的食物,这恩义,是为了谁。所以,她才尤其地不安、难过。
  她逼迫梅巧,当着她面,一个一个地,吃下她带去的饺子。她像阎罗王一样不留情面地逼迫着她,吃下一饭盒,一个不许剩。这是她能为父亲做的,唯一的事情,她能为白发苍苍的父亲做的,唯一的事情。
  九、心爱的树
  三年的饥荒过去了。更大的灾难,还没有到来。一段和平的丰衣足食的日子来临了。那每月一次的探望,仍旧继续着,成了一种习惯。现在,到了那一天,梅巧也能张罗着为凌香包饺子弄吃的东西了。
  梅巧的饺子,是另一种风格,很细巧,精致,像她这个人。凌香一边吃一边称赞,梅巧坐她对面,抽着香烟,说:
  “你包的饺子,也很香啊,就是样子笨了点。”
  “那是大萍包的。”凌香脱口说。
  梅巧怔了一怔。香烟在她指间,缭绕着。许久她笑了一声,说,“你父亲,还那样吗?”
  “哪样?”
  “古板,霸道,不通情理,狭隘,脏,留那么长的黑指甲,吃饭吧唧嘴。”
  凌香放下了筷子,狠狠地,严厉地,盯着梅巧——父亲从前的妻子,说道:
  “我从来,几十年来,没从我父亲,我爸爸嘴里,听到说你一个‘不’字,几十年来,他没说过你一个不好——”
  “他嘴里不说,心里可是在诅咒我!”梅巧打断了凌香的话,“他在心里,一天要咒我八十遍!他亲口跟我说过,他说,梅巧,你这么背叛我,你这么走了,我一天咒你八十遍——”她哽了一下,眼圈红了,长长一截烟灰,噗地落下来,落在饭桌上,她背过了脸,“你爸爸,他还好吧?”她声音变得伤感,温存。
  “好。”凌香回答。
  他并不好。凌香却一点不知道。儿女们,他谁也没告诉。他怀里揣了一张前列腺癌的诊断书,医生让他住院,开刀,他不。他从不相信西医的刀和剪,不相信现代医学的神话。他确实是个古板的人。他在一个老中医也是他的老朋友那里接受治疗,老朋友给他开出一剂剂汤药,丸药,他勤勉地、恭敬地吃下去,老朋友说,“大先生啊,这世上的药,从来都是,只治能治好的病的。”
  他笑了,哪能听不懂?他回答说,“老弟,我知道你不是神仙,开不出一剂起死回生汤。”
  他躲进书房里,清理一些东西,书稿、讲义、讲稿,他一生的心血,点点滴滴,全在这里了,他一生的时光,也在这里了。他抚摸它们,爱惜地,一张一张掀动,和它们,作着告别。他清理架上的书,线装的,简装的,一本一本,都是老朋友,知己知彼的,不离不弃,陪伴了他几十年,也是恩深义重的。他心怀感激抽出一本,掀掀,翻翻,再抽出一本,掀掀,翻翻,又抽出一本,掀掀,翻翻,忽然,一张纸飘下来,大蝴蝶一样,翩翩地,落在了地板上,落在他脚边。
  是一张信笺,宣纸,上面有水印的字迹:不二斋。那是从前,他书斋的斋号。他拾起来,只见上面,用毛笔写着这样几个字:
  “梅:你这可恨的女人,你还好吧——”
  是一封,没有发出的信,永不会发出的信,不知什么时候,藏在了那里,他的手,抖起来,他站不住了,几十年岁月,像浩荡长风一样,扑面而来,思念,扑面而来。他的眼睛潮湿了。
  下一次,凌香来探望他和大萍时,他告诉凌香,下周,他要去省城,参加一个会议。他问道,“你能不能陪我去?”
  那是一个可开可不开的会,务虚的会议,平时,大先生是不喜欢开这样的会议的,可这一次,他很踊跃积极。这踊跃的态度让凌香生疑。当他们父女俩终于坐在了开往省城的火车上时,凌香发问了:
  “爹,你到底,有什么事,说吧。”
  大先生沉吟了一下,把眼睛望向了车窗外:
  “我,想见你妈一面,行吗?”
  20世纪60年代中叶,1965年,这个地处内陆的北方城市,没有咖啡馆,也没有茶座。他们两个人,大先生和梅巧,见面的地点,约在了火车站。
  火车站候车室。
  这个城市,交通不算发达,它不在那些重要的铁路干线上,每天,从这城市过往的车辆,不算很多,下午,两三点钟的辰光,几乎没有列车在这里停靠,是候车室里比较安静的时候。
  梅巧来了。
  凌香推了推大先生,把远远走来的梅巧,指给他看。他看见了一个……老太婆。这老太婆径直朝他们走来,逆着光,朝大先生走来,16岁的梅巧,嘴唇像鲜花般红润,两只大大的清水眼,吃了惊吓,就像,鹿的眼睛。这幅画,在大先生心里,不褪色地,收藏了,四十多年,一时间他很糊涂,不知道,这两鬓霜染的老太婆和梅巧,有什么相干?
  他听到凌香叫“妈”,站起来,他也站起来。现在他们面对面站在了一个车站上。那永不再年轻的脸,衰老的脸,刹那间让他大恸。四十多年的时光,呼呼地,如同大风,刮得他站不住脚,睁不开眼。他们愣愣地,你望我,我望你,对视了半晌,身边是来来往往的旅人。凌香说,“坐吧。”他们就都坐下了,左一个,右一个,中间隔着一个凌香。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还是凌香先开了口,凌香说,“热吧?”
  梅巧摇摇头,说,“不热。”
  “我去买汽水。”凌香站起了身,走了。
  头顶上,大大的几个电风扇,旋转着,发出嗡嗡的响声。一时间,有一种奇怪的安静,笼罩了,午后的车站。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人声、车声、广播声,一切,一切,如退潮的水一样渐行渐远。只有他们裸露着,像两块被岁月击打的礁石。大先生摸索了一阵,从衣兜里,掏出烟来,是一盒凤凰,他夹出一支,递到了梅巧面前,说:
  “抽一支吧?”
  梅巧接了过来,说,“好。”
  他自己,也夹出一支,然后,摸出打火机,打,打,却打不着。梅巧就从他手里,把打火机,接过来,一打,着了。蓝蓝的小火苗,悠悠的,那么美,那么伤感,楚楚动人,梅巧把它举到大先生脸前,他凑了上去,猛吸两口,竟呛出了泪似的。梅巧自己也点着了,他们就坐着,吸烟。
  “你还好吧?”大先生开口了。
  “还好。”梅巧回答道,“你也好吧?”
  “好。”他说。
  梅巧吐出一口烟雾,那烟,有一种辛辣的熟知的浓香,那是梅巧喜爱的味道。
  “那些烟,都是你让凌香捎来的吧?”梅巧忽然问出这么一句话。
  大先生愣了一下。
  “还有那些东西?”
  “不全是。”大先生忙纠正。
  原来,梅巧心里也是明镜似的呀。知道得清清楚楚,那些救命的食物,那些粒粒赛珠玑的粮食,那些糕点、白糖,是出自哪里。她没有拒绝,心里是领了他这深恩厚义的。
  “大恩不言谢,”梅巧眼睛望着别处,轻轻地,却异常清晰地说,“大恩不言谢。”她声音哽了一下。
  “梅巧,不要这么说。”
  “大先生,我不说。”
  他们都不知道,此时此境,再说些什么。两个人,默默望着。他们要说的话,都化作了,袅袅香烟。他们跨过了34年的岁月,来在一个车站,好像就是为了在一起抽一支烟。一支烟抽尽了,大先生摁灭了烟头,说道:
  “昨天,我去了趟头道巷,转了转,16号院子 ——”他顿了一顿,头道巷,16号,那是他们从前的家,“16号院子还在呢,做了小学校,不过那棵树,大槐树,多好的一棵大树呀,不在了,让人家锯掉了。”
  从前,很久以前,她总是把大槐树的叶子,涂染成汹涌的澎湃的蓝色。那时她心里是多么不安分啊。梅巧笑了一笑。
  “我知道,”她回答说,“锯掉好几年了,说来也巧,那天我刚好有事路过那里,成年八辈子也不路过一回,就那天,偏偏路过了——看见工人们正在那里伐它呢,两个人,扯着大钢锯,嗞啦,嗞啦,扯过来,锯口那儿,就留出一大串眼泪,嗞啦,嗞啦,扯过去,又是一串眼泪,我看得清清楚楚,老槐树哭呢……”
  她不说了,别过了脸。
  这脸,刻着时间的痕迹,岁月的痕迹,有了真实感。是梅巧,唯一的梅巧,老去的不能挽回的梅巧。午后的阳光,从阔大的玻璃窗里,照射进来,她整个人,沐在那光中,永逝不返的一切,沐在那光中。那光,就好像,神光。远处,有一辆列车,轰鸣着,朝这里开来了,是大先生就要登上的列车,是所有人,终将要登上的列车。他眼睛潮湿了。
  他想说,梅巧,下辈子,若是碰上了,还能认出你吗?却没有说出口。
  原刊责编 王童
  【作者简介】蒋韵,女,河南开封人,生于太原。1981年毕业于太原师专中文系,曾任该校艺术系讲师。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隐秘盛开》、《红殇》、《栎树的囚徒》、《闪烁在你的枝头》、《我的内陆》,小说集《我的两个女儿》、《失传的游戏》、《现场逃逸》、《完美的旅行》,散文随笔集《春天看开罗》、《悠长的邂逅》等三百余万字。作品多次获各种奖项,有些作品被译成英、法等文字在海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