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作者:九十八度      更新:2021-04-24 09:46      字数:4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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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有个要饭的找你!”
  女先生闻声出来了,从茅屋里,钻出来,蓬着头,青菜叶沾在手上,一身的柴烟味。起初她没有认出来人,说,“谁呀?”突然间她的嘴张大了,人就像钉在了地上,她的脸和手,一下子,变得雪白,浑身的血,仿佛,被什么东西,刹那间吸光了,她站在那里,就像一个,苍白透明的惊叹号!只见来人,一步步地,跛着,朝她走来,走在和她近在咫尺的对面,来人说:
  “你说过,永远也不会丢下我,八年来我没有一天忘记过这话——我来,是要告诉你一句话:你——不值得我这么、这么样牵挂!”
  说完,她调头而去。
  “凌香!宝——”女先生,梅巧,大喊一声,倒在地上。
  七、传奇的结局
  入冬以来,席方平就一直咳嗽不止。梅巧想为他生一个火盆,却没有钱买木炭——木炭的价钱比黄金还要贵!梅巧就把厚厚的草纸烤热了,一层层,给他敷在脊背上,又把橘子在火上烤熟了,上面滴一滴麻油,让他每天空腹吃下去。她还用梨煮水,用白萝卜熬粥,总之,她把她知道的那些民间偏方验方,一一都试过了,可是那咳嗽的趋势仍旧是愈演愈烈。
  夜晚,他咳嗽得最剧烈的时候,她就把他抱在怀里,就像抱一个孩子。
  “好一点不?”她总是这样问。
  “好多了。”他总是这样回答。
  他在她温暖的怀里,那让他更加软弱。他们常常相拥着到天亮。有时,他会说,“要是能睡在一盘暖炕上,该多舒服啊。”她就把他抱得更紧一些,说,“是啊,南方哪儿都好,就这一样不好。”她知道,他心里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些话,他也知道,她知道。
  他们都躲避着一个字眼儿,一个事实,那就是,结核,或者说,肺痨。可他们心里比谁都清楚他们遭遇了它,遭遇了这瘟神。他们彼此在对方面前掩藏着内心巨大的恐惧。失眠的夜晚,他们躺在南方阴冷潮湿的草房里谈论的,永远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关于北方的小事,比如,小米粥,比如,冬天的烘柿子,比如,一碗热腾腾的“头脑”,那是家乡冬季早晨最美的美食。他“空空”的剧烈的咳嗽像电流一样一波一波传导到她身上,让她害怕得发抖。她只有把他抱得更紧,她想,一遍一遍地想,上帝,这是我的,我唯一的,你不能把他夺去……
  有一夜他突然讲起了他亡母的一件小事。他说,他们家乡河东有一个习俗,婚后的女人,要送丈夫一件信物,一件绣品,类似荷包的一只小口袋,可却并不是普通的荷包,不装钱,不装烟,而是——牙袋!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人老了,掉牙了,满口的牙,一颗一颗地脱落,那口袋,就是装这落牙的。一颗一颗的落牙,装进这小荷包里,到最后的时刻,是要携带在身上,一颗也不能少,带到另一个世界里去的。这样的荷包,牙袋,女人要绣两只,绣一对,一只给丈夫,一只给自己,那意思就是,白头偕老,那是对“白头偕老”的郑重承诺。
  “我娘身上,就贴身系着一只牙荷包,牙袋,红绸子地,绣着鸳鸯。另一只,让我爹带走了,只不过,我爹的那只荷包,里面是空的——他没活到掉牙的年纪,就撇下我们去了,他辜负了那只牙袋……”
  他搂着梅巧,他的女人,这么说。她浆果一样成熟的、温暖的、经血旺盛的身体,让他无限依恋和难舍。他把脸紧紧贴在她的脸上,突然地,哭了。
  一周后,他的枕边,多了一样东西,一件绣品,小小的,红布做地,勾着牙边,上面绣了两只五彩的鸳鸯:最俗、最艳的图案,可却绣得,风生水起,惊心动魄,针针见血。另一只,同样的两只让人惊心的鸳鸯,攥在梅巧的手里,梅巧俯下身来,黑森森的眼睛,对了他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
  “席方平,你听好了,你,是不能辜负这只牙荷包的啊!”
  梅巧说完这话,眼泪就滚了出来。
  这就是他们的故事,以传奇开始,却没有一个传奇的结局。两个心高万丈生死相随的有为青年最终落在了生活艰辛的窘境之中。不是所有的浪漫出逃,最终,都会在巴黎的塞纳河边、伦敦的老街区,或是上野的樱花树下,戏剧性地落脚。而更多的时候则是,这世上,又多了一对贫贱夫妻而已。
  其实,在凌香看到梅巧的最初一刹那,她就原谅她了。看到她从茅屋里,烟熏火燎地钻出来,蓬着头发,穿打补丁的衣服,手上沾着菜叶的那一刹那,她就原谅她了。或者说,更早,在她乘坐的木船被炸沉,整整一船人,葬身水底,那和她一路行来已情同手足的流亡学生们,那和她一样年轻一样茁壮健康的生命瞬间灰飞烟灭的那一时刻,她就原谅她了。可她还是说了那句话,那句话,哽在喉头,坠在心头,是必须要说的。说完了,她才能重新成为一个善良温情柔软的孩子,一个悲天悯人的孩子。
  八、饥荒
  又是许多年过去了。
  这一年,是一个饥荒年。不仅是乡村,城里人也在挨饿。也许,除了北京和上海,都陷落在了饥馑之中。在凌香的城市,许多人都患上了浮肿病,皮肤肿得明晃晃,头脸都显得很大。有许多年轻的女人闭了经。这些浮肿患者,有时,凭医院的证明,可以去购买一些“营养品”,比如,用麦麸和糠做的饼干。
  人们都在为吃忙碌着,动着各种各样的脑筋,城郊的野菜,早就让人挖光了,豆腐渣,还有,喂牲口的豆饼,成了人们四处寻觅最抢手最热门的食物。发明了一种饮品,叫小球藻,是一种藻类的东西,养在大池子里,绿莹莹的,据说营养价值很高,幼儿园和小学校的孩子们,排着队,去领一茶缸小球藻喝。当然,供应浮肿患者的糠饼干,也是发明之一。
  这一年,凌香37岁,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这两个孩子,一个12,一个10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正是,怎么吃也吃不饱的时候。配给供应的粮食,自然不够他们吃的,逢年过节凭证购买的肉、蛋,不够他们填牙缝的。这就需要大量购买高价的粮食和高价的食品。好在,凌香还有这力量。她丈夫,是一家大型企业的高工。她自己,则在一所高校任教,两个人的月收入,还有,一些积蓄,一分不剩,全用来买吃的了。
  每月,发薪水后的那个星期天,是凌香最忙碌的日子。一大早,她就携带着一些吃食,乘30公里汽车,去看望父亲。大先生解放后一直担任着一所高等专科学校的校长。那学校,不在省城,却设在这个交通并不十分便利的小城里。大先生不光担任校长,还教书,还著书,他喜欢小城这种避世的安静的气氛。
  学校坐落在汾河岸边,校园十分辽阔,有一种,跑马占地的豪气和奢侈。那里面的建筑,全都出自苏联专家的设计,笨拙,坚固,大,也是奢侈的。这样的建筑群里必定要有一座礼堂,上面耸立着,克里姆林宫式的尖顶和红星。大先生的家,是一栋独立的建筑,西式的平房,红砖,石头台阶,带长长的有出檐的前廊。院子很大,种着石榴、香椿和枣树,而那些空地,则被大萍一块块开垦出来,种各种蔬菜,甚至,还种玉米这样的粮食。
  在1960年代,这样的开垦和种植,就有拯救的意思在了。
  大先生四个儿女,如今,天南地北,全不在身边,只有凌香一人离得最近。一个月,至少有一个星期天,是大先生的节日。这一天之前,前好几天,大先生和大萍就开始为这节日作准备了。大萍挎着篮子去排各种各样的长队,买凭票证供给的宝贵的东西:粮、油、一点点肉、蛋之类,大先生则去排另外的队,去买更加宝贵的高价白糖、糕点,还有,好一些牌子的香烟等珍稀物品。像大先生这样的人士,偶尔,会有一些特殊的供给,不多,大先生都攒着,是要将这好钢用在刀刃上。到了这一天,一大早,大萍就拌好了饺子馅,香香的一大盆。大萍的饺子,是很拿得出手的,皮薄馅大,鼓着肚子,白白胖胖,排着队,整整齐齐几盖帘。一家子,三口人,食量再大,几盖帘饺子哪里吃得完,剩下的,也都煮出来,晾好了,一个个,码进饭盒里。大先生说,“带走吧。”
  凌香从来都是吃罢午饭就告辞,大先生和大萍,也从不多留她。那些糕点、白糖,一样样地,全让大萍塞进了她的提包里。永远是,她带来的少,带走的太多、太多。若她推辞,大先生就生气,说,“又不是给你的,带回去,给明明亮亮吃。”
  带走的,不仅仅是,糕点、白糖、煮好的饺子,常常还有晒干的各种蔬菜:茄子条、萝卜干、干豆角等等,也是一包一包的。还有一条烟,这烟,总是由大先生亲手拿出来,沉默不语地,给她塞到提包里。
  是啊,大前门或者凤凰,总不能再拿明明和亮亮做幌子了。凌香的丈夫,也是从不抽烟的,这烟,就显得很没头没脑和突兀。凌香心知肚明,却从不说破,她拎着大包小包出门去,走出好远,回头看,大萍搀着大先生,还在那门前站着,朝她这边望呢。
  现在,现在,凌香该到她的第二站了,30公里外的省城。
  20世纪50年代初叶,席方平和梅巧,带着他们唯一的女儿,回到了这里,这个悲情城市。
  他们回到北方,当然是因为健康的原因,席方平再也不能承受南方阴冷潮湿的冬季。所以,当他终于接受了家乡省城一所中学的聘书时,他想,他这是向自己的青春缴械了。
  他在那所中学里,教数学,梅巧也一样,仍旧是,教小学,做孩子王。他们的家,就安在离那所中学不远的一处四合院里,租住了人家两间东屋。自己动手,搭建了小厨房。这一住,就是十年,他们的女儿,从这四合院里,考入了北京的一所大学,毕业后,一下子,被分配到了甘肃,支边去了。
  饥荒到来了,让人措手不及。前两年,还红红火火闹大食堂呢,吃饭不要钱,仿佛到了共产主义。可饥荒一下子就来了,说来就来了。要说,梅巧其实是很会过日子的,很会精打细算,可任凭她再会过日子,也没办法让一日三餐都吃饱肚子了,再精打细算,也调度不开那有限的、可怜的三五斤细粮,以及每人每月的二两棉籽油了。还在三年前,由于肺病的缘故,席方平就病休在家,吃了劳保,而一个小学教师的工资,又实在是有限,买高价粮的钱都捉襟见肘,何况营养品?梅巧就把所有的细粮省下来,给席方平吃,自己吃掺干菜、掺糠的窝窝,把油省下来,给席方平炒菜,自己吃腌制的酸菜、咸菜。逢年过节那区区一斤肉,则是买来肥膘,炼成猪油,油渣做馅,配上萝卜白菜,给席方平蒸包子。
  “你呢?你怎么不吃?”席方平端起饭碗疑惑地问她。
  她抽着一支劣质的香烟,最便宜的白皮烟,这是她从年轻时就染上的嗜好,也是从前的日子留在她身上的唯一遗迹。她深深地吸一口烟,回答说,“你先吃,我还赶着判作业呢。”要不就是说,“刚才包子出笼,我趁热先吃过了。”席方平不相信,审问地,盯着她的脸,她面不改色,说,“你看你这个人,就这点讨厌,婆婆妈妈,我现在饭量大,饿不到时候嘛。”她还说,“这些日子我比从前能吃多了,都吃胖了。”
  她的脸,真的是胖了,明光光的,晃人眼。席方平知道,那是——浮肿。
  他愤怒了,他说,“梅巧,你当我是傻子呀!你当我瞎了眼呀!”
  梅巧的脸,突然之间,变得十分严肃,她盯住了他,慢慢地,开了口,她说,“我身体好,吃什么,都抗得住。你不行,没有营养,你活不了几天!你听好了,我不让你把我扔到半路上,那样我也活不了——你要救你自己,救我!所以,你必须闭上眼,狠下心,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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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册:2006年11月29日第 12 楼
  她恶狠狠地、一字千钧地,说出那个“吃”字,眼圈红了。
  有一天,凌香来省城参加一个会议。晚饭后,会议上没有安排什么事情,她就到梅巧家去了。说来,这些年来,凌香姐妹兄弟四人,只有她一个,和梅巧保持着联络。凌寒、凌霜、凌天,对梅巧,就当世界上没她这个人。只有凌香,月月给梅巧写信,寄一些钱,知道他们的生活是不宽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