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节
作者:痛罚      更新:2021-04-17 19:12      字数:4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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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嘴上不说,心里头当然有不痛快。沙复明的不痛快是张宗琪从来不管事,得罪人的事他从来不做,钱还比沙复明挣得多。过于精明了。张宗琪的不痛快正好相反,他到底也是掏了八万块钱的人,也是老板,忙过来忙过去,推拿中心似乎是沙复明一个人的了,一天到晚就看见他一个人吆三喝四。沙老兄太过虚荣。
  沙复明虚荣。他特别看重老板的身份,其实也看重钱;张宗琪看重钱,骨子里也看重老板的身份。因为合股的缘故,他们其实只是得到了一半,总有那么一点不满足。日子真是一个经不起过的东西,它日复一日,再日复一日,又日复一日。积怨到底来了。“怨”是不可怕的,可怕的是“积”怨。积怨是翅膀。翅膀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个,张开来,朝着黑咕隆咚的方向振翅飞翔。
  不过,友谊到底重要。两个老板私底下再怨,到了面对面的时候,都尽力做出不在乎的样子。没事。这是一种努力。是长期的、艰苦的努力,也是无用的、可笑的努力。现在回过头来看,在两个人的关系当中,最坏最坏的一样东西就是努力。努力是毒药。它是慢性的毒药。每一天都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怕就怕有什么意外。在意外来临的时候,慢性的毒药一定会得到发作的机会。强烈的敌意不仅能吓别人一跳,同样能吓自己一跳。当初要是多吵几次嘴就好了。
  但这些还不是最致命的。重要的是,作为老板,两个人都是盲人。可是,既然是推拿中心的老板,他们的关系里头就不仅仅是盲人,还有和健全人的日常交往。在处理人际关系上,盲人自有盲人的一套。他们的那一套是独特的,行之有效的。健全人一掺和进来,麻烦了。说到底盲人总是弱势,他们对自己的那一套在骨子里并没有自信,只要和健全人相处在一起,他们会本能地放弃自己的那一套,本能地用健全人的“另一套”来替代自己的“那一套”。道理很简单,他们看不见,“真相”以及“事实”不在他们的这一边。他们必须借助于“眼睛”来判断,来行事。最终,不知不觉地,盲人把自己的人际纳入到健全人的范畴里去了。他们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的判断其实是别人的判断。但他们疑惑。一疑惑他们就必须同时面对两个世界。这一来要了命。怎么办呢?他们有办法。他们十分自尊、十分果断地把自己的内心撕成了两块:一半将信,另一半将疑。
  沙复明和张宗琪在处理推拿中心的事务中正是采取了这样一种科学的态度,一半将信,一半将疑。严格地说,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一个独立的、区别于健全人世界的盲人世界。盲人的世界里始终闪烁着健全人浩瀚的目光。这目光锐利,坚硬,无所不在,诡异而又妖魅。当盲人们浩浩荡荡地扑向健全人的社会的时候,他们脚下永远有两块石头,一块是自己的“心眼”,一块是别人的“眼睛”。他们只能摸着石头,步履维艰。
  说到底,沙复明是可信的,张宗琪也是可信的。唯一可疑的只能是“沙宗琪”。
  沙复明从茶馆里回到宿舍已经深夜两点多钟了。他后回来的。他们是一起出去的,却没有一起回来。对于没有入睡的员工们来说,这一前一后的脚步声是个问题了,很大的一个问题。张宗琪已经上网了。他的键盘被拍得噼噼啪啪,很响。说起上网,张宗琪其实是有点过分的,有时候上到凌晨的三点多钟。盲人的电脑毕竟不同,他们的电脑拥有一套特殊的软件系统,说白了,就是把所有的信息转换成声音。这一来盲人的电脑就不再是电脑,还是音响。你张宗琪一直把音响开着,对其他的员工终究是一个骚扰。碍着脸面,不好说罢了。
  沙复明一到家就进了卫生间。马桶上却传过来一声咳嗽,是王大夫。王大夫咳嗽过了,却再不出声,微微地在哈气。听上去鬼祟了。不会是爬杆(手淫)了吧?沙复明想离开,但掉头就走似乎也有些不合适。不会的吧。沙复明侧过脸,小声问:“老王,怎么了?”王大夫说:“没事。”口气不像。沙复明就站在那里等。等了一会儿,沙复明又问:“你到底怎么了?”王大夫说:“没事。”沙复明说:“没事你在弄什么?”王大夫说:“快好了。我有数。没事。”这一来沙复明就不能不狐疑了,他在捣鼓什么呢?沙复明拧起眉头,说:“什么快好了?”
  王大夫笑笑,说:“没事。”
  第十八章小马
  就一次,小马上瘾了。这是怎样的一次?每一个细节小马都回忆不起来了,似乎什么都没有做,小马能够记得的只是自己的手忙脚乱。但手忙脚乱的结果却让小马震惊不已,回到推拿中心的小马就觉得自己空了。他的身心完全地、彻底地松弛下来了,他是如此的安逸。他宁静了,无欲无求。他的身心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好光景,从头到脚都是说不出的安慰。他射出去的绝对不是一点自私而又可怜的精液,他射出去的是所有的焦躁和烦恼。
  关于性,小马真的太无知了。他把他的手忙脚乱当成了一次成功的外科手术,手到病除,他从此就可以高枕无忧。几乎就在第二天,问题的严重性显露出来了。小马沮丧地发现,昨天的一切都白做了,所有的问题都找上了门来,变本加厉。身体内部再一次出现了一种盲目的力量,满满的,恶狠狠的。这力量与骨骼无关,与肌肉无关,既可以游击,又能够扫荡。它隐秘,狂暴,防不胜防。小马是克制的。他在忍。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有些事本来就忍无可忍。当小马意识到自己忍无可忍的时候,剩下来的事情也只有妥协。他再一次摸向了洗头房。
  身体不是身体,它是闹钟。在闹钟的内部,有一根巨大的、张力饱满的发条。时间是一只歹毒的手,当这只发条放松下来之后,时间一点一点地,又给身体拧上了。只有“手忙脚乱”才能够使它咔嚓、咔嚓地松弛下来。
  这只发条也许还不是发条,它是有生命的。它是一只巨蟒,它是一条盘根错节的蛇。在它收缩并盘踞的时候,它吐出了它的蛇信子。蛇信子在小马的体内这里舔一下,那里舔一下。这是多么致命的蛊惑,它能制造鲜活的势能,它能分泌诡异的力量。小马的身体妖娆了。他的身体能兴风,他的身体在作浪。
  小马在迷乱之中一次又一次走向洗头房,他不再手忙脚乱,沉着了。因为他的沉着,他的注意力从自己的身上转移了,他学会了关注小蛮的身上。通过手掌与手指,小马在小蛮的身上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他终于懂得了什么叫“该有的都有,该没的都没”。这句话原来是夸奖女人,嫂子就拥有这样的至尊荣誉。小马的手专注了。他睁开自己的指尖,全神贯注地盯住了嫂子的胳膊,还有手,还有头发,还有脖子,还有腰,还有胸,还有胯,还有臀,还有腿。小马甚至都看到了嫂子的气味。这气味是包容的,覆盖的。他还看到了嫂子的呼吸。嫂子的呼吸是那样的特别,有时候似有似无,有时候却又劈头盖脸。她是嫂子。
  嫂子让小马安逸。他不再手忙脚乱。他不要别人,只要嫂子。
  洗头房里的小姐们很快就注意到一件有趣的事情,那个外表俊朗的盲人小伙子“盯”上咱们的小蛮啦!她们就拿小马开心。只要小马一进来,她们就说了,“她”忙呢,在“上钟”呢,给你“换一个”吧,都“一样”的。小马的脸色相当的严峻。小马坐下来,认认真真地告诉她们:“我等她。”
  小马这样死心眼,小蛮都看在了眼里,心里头很美。小蛮的长相很一般,严格地说,不好看。对一个小姐来说,这是一个致命的缺陷了。小蛮偏偏又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一出道就去了一个大地方。大地方条件好,价码高,谁不想去?小蛮也去了,却做不过人家。没有什么比一个小姐“做不过人家”更难堪的事情了。挣不到钱还是小事,关键是心里头别扭。小蛮受不了这样的别扭,一赌气,干脆来到了洗头房。但洗头房真的无趣。和大地方比较起来,这里大多是工薪阶层的男人,没气质,没情调,没故事,光有一副好身板。说到底小蛮还是喜欢一些故事的,不论是真戏假作、假戏真作、假戏假作,小蛮都喜欢。这么说吧,不管是什么戏,不管是怎么作,女人哪有不喜欢故事的?
  洗头房没有故事。没故事也得做。一个女人的力气活。嗨,做吧。做呗。
  小蛮没有指望故事,但小马给小蛮挣足了脸面,这是真的。小马每一次都“只要”小蛮,姐妹们都看在眼里。故事偏偏就来了。小蛮是从小马的“目光”当中发现故事的。说起来小蛮对男人的目光熟悉了,在上身之前,他们的目光炯炯有神,闪耀着无坚不摧的光,洋溢着饱满圆润的精、气、神,一张嘴则开始肉麻。当然,这是“事先”。小蛮最为害怕的还是男人“事后”的目光。到了“事后”,男人通常都要闭上眼睛。等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刚才的男人不见了,另一个男人出现了。他们的眼神是混浊的,泄气的,寂寥的,也许还是沮丧的。小蛮在“事后”从来不看男人的眼睛,没有一个泄了气的男人不让她恶心。泄了气的男人寥落,像散黄的鸡蛋一样不可收拾。
  小马却不一样。小马相反,在“事前”谨小慎微,“事后”却用心了。他的没有目光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小蛮。他在看。望着她,端详着她,凝视着她,俯瞰着她。他的手指在抚摸,抚摸到哪里他的没有目光的眼睛就盯到哪里、看到哪里、望到哪里、端详到哪里、凝视到哪里、俯瞰到哪里。在他抚摸小蛮眼眶的时候,惊人的事态出现了,小蛮其实就和他对视了。小马并不存在的目光是多么的透澈,潮湿而又清亮,赤子一般无邪。它是不设防的,没心没肺的,和盘托出的。他就那样久久地望着她。他的瞳孔有些轻微的颤动,但是,他在努力。努力使自己的瞳孔目不转睛。
  小蛮第一次和小马对视的时候被吓着了,是说不上来的恐惧。那个透彻的、清亮的“不存在”到底是不是目光?她没有把握。如果是,她希望不是。如果不是,她又希望是。他们是在对视么?他们在用什么对视?他们对视的内容又是什么?小蛮无端地一阵紧张。她在慌乱之中避开了小马的“目光”。当她再一次回望的时候,小马的目光还在。在笼罩着她。投入而又诚挚。
  小马的“目光”让小蛮无所适从。作为一个小姐,小蛮喜欢故事,因为故事都是假的。假的有趣,假的好玩。过家家一样。但是,一旦故事里头夹杂了投入和诚挚的内容,小蛮却又怕。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一句话,“婊子无情”,原本就应该是这样的。“婊子”怎么可以“有情”?你再怎么“有情”,别人终究是“无情”的。所以,合格的和称职的“婊子”必须“无隋”,只能“无情”。
  婊子就是卖。用南京人最常见的说法,叫“苦钱”。南京人从来都不说“挣钱”,因为挣钱很艰苦,南京人就把挣钱说成“苦钱”了。但是,小姐一般又不这么说。她们更加形象、更加生动地把自己的工作叫做“冲钱”。小蛮不知道“冲钱”这个说法是哪一个姐妹发明的,小蛮一想起来就想发笑。可不是么,可不是“冲”钱么。既然是“冲”,和眼睛无关了。反正“冲”也不要瞄,闭上眼睛完全可以做得很准。
  可小马就是喜欢用他的眼睛。小蛮注意到了,小马的眼睛其实是好看的,轮廓在这儿;小马的“目光”也好看,一个男人怎么能有如此干净、如此清澈的“目光”呢?从来都没有见过。他“看见”的到底又是什么?
  小马不只是“看”,他还闻。他终于动用了他的鼻尖了,他在小蛮的身上四处寻找。他的闻有意思了,像深呼吸,似乎要把小蛮身上的某一个秘密吸进他的五脏六腑。小蛮的身上又能有什么秘密?没有哇。小马的神情由专注转向了贪婪,他开始全力以赴,全心全意了。当他全心全意的时候,特别像一个失怙的孩子。有点顽皮,有点委屈,很无辜。小蛮终于伸出了左手,托住了小马的腮。小蛮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这一次目不转睛的可不是小马,而是她自己。她的目光已经进入到了小马瞳孔的内部。小蛮不该这样凝视小马的。女人终究是女人。是女人就有毛病,是女人就有软肋。女人的目光很难持久,凝视的时间长了,它就会虚。小蛮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