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节
作者:痛罚      更新:2021-04-17 19:11      字数:4732
  一个彻底的盲人。她能够看到一些。只是不真切。她的视力毁坏于十年之前的黄斑病变。黄斑病变是一种十分阴险的眼疾,它是漫长的,一点一点的,让你的视力逐渐地减退,视域则一点一点地减小,最后,这个世界就什么都没了。金嫣的视力现在还有一些,却是棍状的,能看见垂直的正前方,当然,距离很有限,也就是几厘米的样子。如果拿一面镜子,金嫣只要把鼻尖贴到镜面上去,她还是可以照镜子的。这句话也可以这样说,如果金嫣把徐泰来抓住,一直拉到自己的面前,金嫣努力一下,完全可以看清徐泰来的长相。但是金嫣丝毫也不在意徐泰来的长相。和他的杜鹃啼血比较起来,一个男人的长相又算得了什么。
  泰来的手指头终于落在金嫣的身上了。第一步当然是脖子。他在给她做放松。他的手偏瘦。力量却还是有的。手指的关节有些松弛,完全符合他脆弱和被动的天性。从动作的幅度和力度上看,不是一个自信的人,是谨小和慎微的样子。不会偷工。每一个穴位都关照到了。到了敏感的部位,他的指头体贴,知道从客人的角度去感同身受。他是一个左撇子。
  老天爷开眼了。从听说徐泰来的那一刻起,金嫣就知道徐泰来是怎样的一个人了。仿佛受到了神谕,对徐泰来,金嫣一无所知,却又了如指掌。现在看起来是真的。泰来就是金嫣想要的那一号。他是她的款。金嫣不喜欢强势的男人。强势的男人包打天下,然后,女人们在他的怀里小鸟依人。金嫣不要。金嫣所钟情的男人不是这样的。对金嫣来说,好男人的先决条件是柔软,最好能有一点缠绵。然后,金嫣像一个大姐,或者说,母亲,罩住他,引领着他。金嫣所痴迷的爱情是溺爱的,她就是要溺爱她的男人,让他晕,一步也不能离开。金嫣有过一次短暂的爱情,小伙子的视力不错,能看到一些。就是这么一点可怜的视力把小伙子害了,他的自我感觉极度良好,在金嫣的面前飞扬跋扈。金嫣都和他接吻了。但是,只接了一次吻,金嫣果断地提出了分手。金嫣不喜欢他的吻。他的吻太自我、太侵略,能吃人的。金嫣渴望的是把“心爱的男人”搂在自己的胸前,然后,一点一点地把他给吃了。金嫣了解她自己,她的爱是抽象的,却更是磅礴的,席卷的,包裹的,母老虎式的。她喜欢乖男人,听话的男人,惧内的男人,柔情的男人,黏着她不肯松手的男人。和“被爱”比较起来,金嫣更在乎“爱”,只在乎“爱”。
  金嫣的黄斑病变开始于十岁。在十岁到十七岁之间,金嫣的生活差不多就是看病。八年的看病生涯给了金嫣一个基本的事实,她的眼疾越看越重,她的视力越来越差,是不可挽回的趋势。金嫣最终说服了她的父母,不看了。失明当然是极其痛苦的,但是,金嫣和别人的失明似乎又不太一样,她的失明毕竟有一个渐变的过程,是一路铺垫着过来的,每一步都做足了心理上的准备。十七岁,在一个女孩子最为充分、最为饱满的年纪,金嫣放弃了治疗,为自己争取到了最后的辉煌。她开始挥霍自己的视力,她要抓住最后的机会,不停地看。看书,看报,看戏,看电影,看电视,看碟片。她的看很快就有了一个中心,或者说,主题,那就是书本和影视里的爱情。爱情多好哇,它感人,曲折,富有戏剧性,衣食无忧,撇开了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有药。爱情迷人啊。即使这爱情是人家的,那又怎么样?“看看”呗。“看看”也是好的。慢慢地,金嫣又看出新的头绪出来了,爱情其实还是初步的,它往往只是一个铺垫。最吸引人的又是什么呢?婚礼。金嫣太喜爱小说和电影里的婚礼了,尤其是电影。她总共看过多少婚礼?数不过来了。古今中外的都有。金嫣很快从电影里的婚礼上总结出戏剧的规律来了,戏剧不外乎悲剧和喜剧,一切喜剧都以婚礼结束,而一切悲剧只能以死亡收场。婚礼,还有死亡,这就是生活的全部了。说什么政治,说什么经济,说什么军事,说什么外交,说什么性格,说什么命运,说什么文化,说什么民族,说什么时代,说什么风俗,说什么幸福,说什么悲伤,说什么饮食,说什么服装,说什么拟古,说什么时尚,别弄得那么玄乎,看一看婚礼吧,都在上头。
  作为一个心智特别的姑娘,金嫣知道了,她终究会是一个瞎子,她的心该收一收了。老天爷不会给她太多的机会的。除了不被饿死,不被冻死,还能做什么呢?只有爱情了。但她的爱情尚未来临。金嫣告诉自己,这一辈子什么都可以没有,爱情不能没有。她要把她的爱情装点好。怎么才能装点好呢?除了好好谈,最盛大的举动就是婚礼了。某种意义上说,从放弃了治疗的那一刻起,金嫣每一天都在婚礼上。她把自己放在了小说里头,她把自己放在了电影和电视剧里头。她一直在结婚——有时候是在东北,有时候是在西南,有时候是在中国,有时候是在国外,有时候是在远古,有时候是在现代。这是金嫣的秘密,她一点也不害羞,相反,婚礼在支撑着她,给她蛋白质,给她维生素,给她风,给她雨,给她阳光,给她积雪。当然,金嫣不只是幸福,担心也是有的,金嫣最大的担心就是婚礼之前双目失明。无论如何也要在双目失明之前把自己嫁出去。她要把自己的婚礼录下来,运气好的话,她还可以把自己的录像每天看一遍,即使趴在屏幕上,她也要看。直到自己的双眼什么都看不见为止。有一个成语是怎么说的,望穿双眼。
  还有一个成语,望穿秋水。金嫣是记得自己的眼睛的,在没有黄斑病变之前,她的眼睛又清,又澈,又亮,又明,还有点涟漪,还有点晃。再配上微微上挑的眼角,她的眼睛不是秋水又是什么?金嫣有时候就想了,幸亏自己的眼睛不好,要是一切都好的话,她在勾引男人方面也许有一手。这些都是说不定的事情。
  金嫣趴在床上,感受着徐泰来的手指头,微微叹了一口气,像在做梦。但她无比倔强地告诉自己,这不是梦。是真的。她一遍又一遍地警告自己,挺住,要挺住,这不是梦,是真的。她多么想翻过身来,紧紧地抓住泰来的手,告诉他,我们已经恋爱很久了,你知道吗?
  金嫣说:“轻一点。”
  金嫣说:“再轻一点。”
  “你怎么那么不受力。”徐泰来说。这是徐泰来对金嫣所说的第一句话。徐泰来说:“再轻就没有效果了。”
  怎么能没有效果呢?推拿轻到一定的地步就不再是推拿,而是抚摸。男人是不可能懂得的。金嫣轻轻哼唧了一声,说:“先生您贵姓?”
  “不客气。”徐泰来说,“我姓徐。”
  金嫣的脸部埋在推拿床的洞里,“噢”了一声,心里头却活络了——金嫣说话了:“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你有几个兄弟姐妹,我能算出你的名字,你信不信?”
  泰来撤下一只手,想了想,说:“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学命理的。”
  “就是算命的吧?”
  “不是。凡事都有理。道有道理,数有数理,物有物理,命也有命理。”
  “那你告诉我,我有几个兄弟姐妹?”
  “那把名字告诉我。只要知道了你的名字,我就能知道你有几个兄弟姐妹。”
  徐泰来想了想,说:“你还是告诉我我的名字吧。我有一个妹妹。”
  果然是苏北人。果然是一口浓重的苏北口音。只有苏北人才会把“妹妹”说成了“咪咪”。徐泰来说,他有一个“咪咪”。
  金嫣想了想,说:“你姓徐是吧?一个妹妹是吧?你叫——徐——泰——来。没错。你叫徐泰来。”
  徐泰来的两只手全部停止了——“你是谁?”
  “我是学命理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凡事都有理,清清楚楚。你姓徐,你有一个妹妹,你只能是徐泰来。”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我不要你信我。我只要你相信,你是徐泰来。你信不信?”
  过了好大的一会儿,徐泰来说:“你还知道什么?”
  金嫣坐起来了,通身洋溢的都是巫气。金嫣是知道的,自己的身上没有巫气,是喜气。“把手给我。”
  徐泰来乖乖地,依照男左女右这个原则,把自己的左手伸到了金嫣的手里。金嫣却把他的双手一股脑儿握在了手上。这是金嫣第一次触摸徐泰来,她的心顿时就难受了。但是,金嫣没有让自己难受,她正过来摸,反过来又摸。然后,中止了。金嫣拽着泰来的手,笃笃定定地说:
  “你命里头有两个女人。”
  “为什么是两个?”
  “第一个不属于你。”
  “为什么不属于我?”
  “命中注定。你不属于她。”
  徐泰来突然就是一个抽搐,金嫣感觉出来了。他在晃,要不就是空气在晃。
  “她为什么不是我的女人?”
  “因为你属于第二个女人。”
  “我要是不爱这个女人呢?”
  “问题就出在这个地方。”金嫣放下徐泰来的手,说,“你爱她。”
  徐泰来仰起脸。他的眼睛望着上方,那个地方叫宇宙。
  徐泰来站在了宇宙里,罡风浩荡,他四顾茫茫。
  金嫣已经不和他纠缠了。金嫣说:“麻烦你一件事,把你们的老板叫过来。”
  徐泰来傻在了那里,不知道他的命运里头究竟要发生什么。徐泰来自然是不会相信身边的这个女人的,但是,说到底盲人是迷信的,多多少少有点迷信,他们相信命。命都是看不见的,盲人也看不见,所以,盲人离命运的距离就格外地近。徐泰来木头木脑地,想了想,以为客人要投诉,真的把沙复明叫过来了。沙复明的步履相当地匆忙。一进门,知道了,不是投诉,是求职来了。
  金嫣早已经反客为主,她让沙复明躺下,自说白话了,活生生地把推拿房当成了面试的场景。当即就要上手。沙复明也是个老江湖了,哪里能受她的摆布。沙复明谢绝了,说:“我们是小店,现在不缺人手。”
  “这怎么可能。”金嫣说,“任何地方都缺少优秀的人手。”
  金嫣拉着沙复明,让他躺下了。沙复明也没见过这样的阵势,总不能拉拉扯扯和人家动手吧,只好躺下了。也就是两分钟,沙复明有底了,她的手法不差,力道也不差,但是,好就说不上了,不是她所说的那样“优秀”。沙复明咳嗽了两声,坐起来,客气地、尽可能委婉地说:“我们是小店,小庙,是吧。你沿着改革路往前走,四公里的样子,就在改革路与开放路的路口,那里还有一家店面,你可以去那里试试运气。”
  金嫣没有笑。金嫣说:“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在这里了。”这句话蛮了,沙复明还没有见过这样求职的。沙复明自己却笑起来,说:“这句话怎么讲呢?”
  金嫣说:“我不是到你这儿打工的。要打工,我会到别的地方去。”
  沙复明又笑,说:“那我们也不缺老板哪。”
  金嫣说:“我只是喜欢你们的管理。我必须在这里看看。”这句话一样蛮,却漂亮了,正中了沙复明的下怀。像搓揉。沙复明的身子骨当即就松了下来。不笑了,开始咧嘴。咧过嘴,沙复明说:“——你是听谁说的?”
  “在上海听说的。”这句话含糊得很,等于没说。它不涉及具体的“谁”,却把大上海推出来了。这等于说,沙复明的管理在大上海也都是人人皆知的。这句没用的话已不再是搓揉,而是点穴,直接就点中了沙复明的穴位。沙复明已不是一般的舒服,当然,越是舒服沙复明就越是不能龇牙咧嘴。沙复明在第一时间表达了一个成功者应有的谦虚与得体,淡淡地说:“摸着石头过河罢了,其实也一般。”
  金嫣说:“我就想在这里学一学管理,将来有机会开一家自己的店。老板要是害怕,我现在就可以向你保证,万一我的店开在南京,我的店面一定离你十公里,算是我对你的报答。”
  说是“报答”,这“报答”却充满了挑战的意味。沙复明不能不接招。人就是这样,你强在哪里,你的软肋就在哪里。沙复明又笑了,清了清嗓子,说:“都是盲人,不说这个。你挣就是我挣。沙宗琪推拿中心欢迎你。”
  金嫣谢过了,后怕却上来了。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徐泰来始终都杳无音信,她一直坚守着一个人的恋爱,金嫣是一往无前的,却像走钢丝,大胆,镇定,有勇气,有耐心。现在,终于走到徐泰来的身边了。走钢丝的人说什么也不可以回头的,回头一看,金嫣自己把自己吓着了——每一步都暗含着掉下去的危险。金嫣突然就是一阵伤恸,有了难以自制的势头。好在金嫣没有哭,她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