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作者:痛罚      更新:2021-04-17 19:11      字数:4747
  诵∶返哪且煌肪尤怀闪怂挠驳阕印L├床恍拧?捎刹坏锰├床恍牛∶返目谄谀抢铮渎耸党希比唬褂邢勰胶驮廾馈?br />
  泰来在小梅面前的自信就这样建立起来了。说话了。说话的自信是一个十分鬼魅的东西,有时候,你在谁的面前说话自信,你的内心就会酝酿出自信以外的东西,使自信变得绵软,拥有缠绕的能力。两个人就这样热乎起来了,各自说着各自的家乡话,越说话越多,越说话越深,好上了。
  泰来与小梅的恋爱一共只存活了不到十个月。那是九月里的一个星期天,小梅的父亲突然给上海打来了一个电话,他“请求”小梅立即回家,嫁人。父亲把所有的一切都挑明了,男方是一个智障。小梅的父亲不是一个蛮横的人,他把话都说得明明白白的,他“不敢”欺骗自己的女儿,他也“不敢”强迫自己的女儿,只是和小梅“商量”。是“请求”。父亲甚至把内里的交易都告诉了小梅,一句话,“事成之后”,小梅的一家都有“好处”。
  “娃,回来吧。”
  小梅的离开没有任何迹象。她只是在附近的旅馆里开了一间房,然后,悄悄把泰来叫过去了。一觉醒来,泰来从小梅的信件上知道小梅离开的消息,他用他的指尖抚摸着小梅的信,每一个声母和韵母都是小梅的肌肤。在信中,小梅把一切都对“泰来哥”说了。到了信的结尾,小梅这样写道:“泰来哥,你要记住一件事,我是你的女人了,你也是我的男人了。”泰来不知道自己把小梅的信读了多少遍,读到后来,泰来把小梅的信放在了大腿上,开始摩挲,开始唱。开始还是低声的,只唱了几句,泰来把他的嗓子扯开了,放声歌唱。泰来的举动招来了旅馆的保安,他们把泰来请了出去,直接送回到推拿中心。徐泰来一定是着了魔了,回到推拿中心他还是唱,差不多唱了有一天半。一开始大伙儿还替他难过的,到后来大伙儿就不只是难过,而是惊诧。泰来怎么会唱那么多的歌?他开始大联唱了,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一直串联到二十一世纪初。什么风格的都有,什么唱法的都有。令人惊诧的还在后头,谁也没有想到泰来能有那么好的嗓音,和他平日里的胆怯一点也不一样,他奔放,呼天抢地。还有一点就更不可思议了,泰来一直说不来普通话,可是,他在歌唱的时候,他居然把每一个字的声母和韵母吃得都很准,“f”和“h”正确地区分开来了,“n”和“l”也严格地区分开来了,甚至连“zh、ch、sh”和“z、c、s”都有了它们恰当的舌位。泰来一个人躺在宿舍的床上,不论同事们怎么劝,不吃,不喝,只是唱。
  从来就没有冷过因为有你在我身边
  你总是轻声地说黑夜有我
  你总是默默承受这样的我不敢怨尤
  现在为了什么不再看我
  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你为什么不说话
  白天和黑夜只交替没交换
  无法想象对方的世界
  我们仍坚持各自等在原地
  把彼此站成两个世界
  你永远不懂我伤悲
  像白天不懂夜的黑
  九妹九妹漂亮的妹妹
  九妹九妹透红的花蕾
  九妹九妹可爱的妹妹
  九妹九妹心中的九妹
  原来给你真爱的我是无悔是每一天
  原来只要共你活一天
  凡尘里一切再不挂牵
  原来海角天际亦会变
  你这刹那在何方我有说话未曾讲
  如何能联系上与你再相伴在旁
  爱意要是没回响这世界与我何干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一朵雨做的云
  云在风中伤透了心不知又将吹向哪儿去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
  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
  都是我的歌
  我的歌
  告诉你我等了很久告诉你我最后的要求
  我要抓起你的双手你这就跟我走
  这时你的手在颤抖这时你的泪在流
  莫非你是正在告诉我你爱我一无所有
  你这就跟我走
  唱到后来泰来已经失声了,只有气流的喘息。就在大伙儿以为要出人命的时候,泰来没有出人命。他做出了一个平静的举动,自己爬起来了。没有任何人劝他吃,他吃了。没有任何人劝他喝,他喝了。吃饱了,喝足了,泰来没事一样,上班去了。
  那个时候的金嫣还在大连。大连离上海有多远?起码也有两千公里,可以说是两重天。然而,在手机时代,两千公里算什么?是零距离。金嫣在第一时间就从她的一位老乡那里听说了泰来的事。事实上,手机的转述中,事情离它的真相已经很远了,它得到了加工,再加工,深度加工。事件上升到了故事的高度。它有了情节,开始跌宕、起伏,拥有了叙事人的气质特征,拥有了爱情故事的爆发力。它完整,破碎,激烈,凄迷。徐泰来与小梅的故事在盲人的世界里迅速地传播,是封闭世界里无边的旋风。金嫣听完了故事,合上手机,眼泪都还没有来得及擦,金嫣已经感受到了爱情。“咚”的一声,金嫣掉下去了,陷进去了。这时候的金嫣其实已经恋爱了。她的男朋友就是故事里的男主人公。她的恋人叫徐泰来。
  一个星期之后,金嫣辞去大连的工作,疯狂的火车轮子把她运到了上海。一份工作对金嫣来说真的无所谓,作为一个推拿师,她所有的手艺都在十个手指头上,这里辞去了,换一个地方还可以再赚回来。但爱情不一样。爱情只是“这个时候”,当然,爱情也还是“这个地方”,错过了你这一辈子就错过了。作为一个盲人,金嫣是悲观的。她的悲观深不可测。她清楚地看到了她的一生:这个世界不可能给她太多了。悲观反而让金嫣彻底轻松下来了。骨子里,她洒脱。她不要。她什么都可以舍弃。今生今世她只要她的爱情,饿不死就行了。在爱情降临的时候,她要以玫瑰的姿态把她所有的花瓣绽放出来,把她所有的芬芳弥漫出来。爱一次,做一次新娘子,她愿意用她的一生去做这样的预备。为了她的爱情,她愿意把自己的一生当作赌注,全部押上去。她豁出去了。
  金嫣却扑了一个空。就在金嫣来到上海前的一个星期,泰来早已经不辞而别。像所有的传说一样,主人公在最后的一句话里合理地消失了,消失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无影无踪。金嫣拨通了泰来的手机,得到的答复是意料之中的,“您拨打的号码已停机”。金嫣并不沮丧。“已停机”不是最好的消息,却肯定也不是最坏的消息。“已”是一个信号,它至少表明,那个“故事”是真的,泰来这个人是真的。有。泰来不在这儿,却肯定在“那儿”,只不过他的手机“已经”停机了。这又有什么关系?停机就停机吧,爱情在就行了。
  金嫣的恋爱从一开始就只有一半,一半是实的,一半是空的;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天上;一半是已知的,一半是未知的;一半在“这儿”,一半在“那儿”;一半是当然,一半是想当然。这很迷人。这很折磨人。因为折磨人,它更加地迷人,它带上了梦幻和天高地迥的色彩。
  泰来在哪里,金嫣不知道。然而,不幸的消息最终还是来到了,几乎就是噩耗。金嫣的手机告诉金嫣,她拨打的手机不再是“停机”,而是“空号”。
  金嫣没有悲伤,心中却突然响起了歌声。所有的歌声都响起来了,像倾盆的雨,像飞旋的雪,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到二十一世纪初,什么唱法的都有,什么风格的都有。它们围绕在金嫣的周遭,雾气茫茫。金嫣的心无声,却纵情歌唱。
  泰来,一个失恋的男人,一个冥冥中的男人,一个在虚无的空间里和金嫣谈恋爱的男人,他哪里能够知道他已经又一次拥有了他的爱情呢?他姓徐,他叫徐泰来。金嫣的心苍茫起来了,空阔起来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可满世界都是毫不相干的鱼,满世界都是毫不相干的鸟。泰来被大海和天空无情地淹没了,他在哪——里啊,在哪里?
  金嫣决定留在上海。气息奄奄。像一个梦。她在泰来曾经工作过的推拿中心留下来了。金嫣是悲伤的,却一点也不绝望,这可是泰来生活和工作过的地方。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所做的事情并不盲目。她了解盲人的世界,盲人的世界看起来很大,从实际的情况来说,很小,非常小。与此同时,盲人都有一个致命的特征,恋旧。上海有泰来的旧相识,泰来总有一天会把他的电话打回到上海来的。金嫣要做的事情其实只有一件,等,在小小的世界里守株待兔。又有谁能知道金嫣的心是怎么跳动的呢?金嫣是知道的。别人的心跳像兔子,她的心跳则像乌龟。乌龟一定能在一棵大树的底下等到一只属于它的兔子。金嫣坚信,一个恋爱中的女人每一次心跳都是有价值的,她的心每跳动一次就会离她的恋人近一点,再近一点,更近一点。金嫣看不见,但是,她的瞳孔内部装满了泰来消逝的背影——重重叠叠,郁郁葱葱。金嫣在恋爱,她的恋爱只有一个人。一个人的恋爱是最为动人的恋爱。一个人的恋爱才更像恋爱。亲爱的,我来了。亲爱的,我来了。
  金嫣给了自己一个时间表,大致上说,一年。金嫣愿意等。时间这东西过起来很快的,它的意义完全取决于你有没有目标。等待的人是很艰难的,说到底又是幸福的,每一天,每一个小时,其实都在接近。它们都用在了刀刃上。只要能够接近,等待必然意味着一寸光阴一寸金。
  金嫣并没有等待一年。命运实在是不可捉摸的东西,金嫣在上海只等了五个月。五个月之后,金嫣听到了命运动人的笑声。那是一个夜晚,金嫣他们已经下了夜班了,几个“男生”聚集在金嫣的宿舍里,胡乱地磕瓜子,瓜子壳被他们吐得到处飞。大约在凌晨的一点多种,他们扯来扯去的,怎么就扯到泰来的身上去了。一说起泰来大伙儿便沉默。这时候坐在门口的“野兔”却说话了,十分平静地说:“他现在挺好的。在南京呢。”
  谈话的气氛寂静下来了。
  “你说谁?你说谁挺好?”金嫣侧过脸问。
  “野兔”“嗨”了一声,说:“一个活宝。你不认识的,徐泰来。”
  金嫣控制住自己,声音却还是颤抖了,金嫣说:“你有他的手机号么?”
  “有啊。”“野兔”说,“前天中午他还给我打电话了。”
  金嫣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句话问得有些不讲道理了。
  “野兔”把一粒瓜子架在牙齿的中间,张着嘴,不说话了。金嫣的话问得实在没有来路。“野兔”想了想,说:“你不认识他的。”
  金嫣说:“我认识他。”
  “野兔”说:“你怎么认识他的?”
  金嫣想了想,说:“我欠他的。”
  南京。南京啊南京。当金嫣还在大连的时候,南京是一个多么遥远的地方,像一个谜语,隐藏在谜语的背后。而现在,南京哗啦一下,近了,就在上海的边沿。金嫣突然就感到了一阵害怕,是“近乡情更怯”的恐惧。可金嫣哪里还有时间害怕,她的心早已是一颗子弹,经过五个多月的瞄准,“啪”的一声,她扣动了扳机,她把她自己射出去了。也就是两个多小时的火车,当然,还有二十多分钟的汽车,第二天的下午三点二十七分,出租车稳稳当当地停泊在了“沙宗琪推拿中心”。
  金嫣推开“沙宗琪推拿中心”的玻璃门,款款走了进去。她要点钟。她点名要了徐泰来。前台小姐告诉她,徐大夫正在上钟,我给你另外安排吧。金嫣平平淡淡地给了前台小姐三个字:
  “我等他。”
  “我等他。”金嫣等待徐泰来已经等了多久了?她哪里还在乎再等一会儿?以往的“等”是怎样的一种等,那是空等、痴等和傻等,陪伴她的只是一个人的恋爱,其实是煎熬。现在,不一样了。等的这一头和等的那一头都是具体的,实实在在的。她突然就爱上了现在的“等”,她要用心地消化并享受现在的“等”。金嫣说:“给我来杯水。”
  在后来的日子里,金嫣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平静与镇定。她怎么能这样地平静与镇定呢?她是怎样做到的呢?太不同寻常了。金嫣惊诧于自己的心如止水。她就觉得她和泰来之间一定有上一辈子的前缘,经历了纷繁而又复杂的转世投胎,她,和他,又一次见了面。就这么简单。
  徐泰来终于出现在了金嫣的面前。很模糊,雾蒙蒙的,是个大概。然而,金嫣可以肯定,这是一个“实体”。高度在一米七六的样子。金嫣的眼睛和别的盲人不一样,她既是一个盲人,又不能算是一个彻底的盲人。她能够看到一些。只是不真切。她的视力毁坏于十年之前的黄斑病变。黄斑病变是一种十分阴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