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暖暖      更新:2021-04-17 17:58      字数:4980
  看看碧初,听得说“来了就先吃”,便不理旁人,自己先吃。
  “宿舍里传着一个鬼故事。”玹子对碧初说,“我是不信的。你们,”她拉着
  嵋的手,让她塞住耳朵,“你们把耳朵堵上。”“那就不用说了,”碧初说。“其
  实也没什么,”玹子想说什么不能半路停止,“说的是新校舍那地方原是一片乱葬
  岗子——”她见嵋和小娃不但没有堵住耳朵,倒注意地在听,便缩住了,自己下台,
  “我就说呢,其实也没什么。”
  “我怎么不知道?”峨有些好奇。
  这时店主人端来四碗东西,把免红的两碗放在嵋和小娃面前。卤饵块经各种佐
  料煮得透亮,浓香四溢,米线显得清淡多了。“先吃再说。”碧初招呼大家。小娃
  饿了,扒进一口饵块,忽然把碗一推,张了嘴喘气。“怎么了?怎么了?”碧初忙
  问,见他噎住的样子,忙命“快吐出来!”嵋跑过去为他捶背。
  “辣!”小娃噎了半天,说出一个字。玹子用筷子敲敲碗对店主人说:“说是
  免红嘛,咋个又放辣子,小娃娃家,吃不来的哟。”一口流利的云南话。
  店主人赔笑道:“不有摆辣子,不有摆不有摆。莫非是勺边边碗沿沿碰着沾着。
  换一碗。”“多谢了,不消得。”碧初用北方口音说云南词汇,“放点汤冲冲就行
  了。”于是酱红色的浓汁冲掉了。小娃咬着减色的饵块,还是觉得好吃。
  “学校的饭怎么样?还是有石子儿?”碧初问。
  “不只有石子儿,有一回还吃出了玻璃碴子。”峨说,意思是我在学校比你们
  在家苦多了。
  “倒是有不少新鲜蔬菜,可惜做得不干净。”玹子说,“我从大姨妈家带些咸
  菜肉丝什么的,大家抢做一团。”她看看碧初说,“他们的厨子很和气,做什么满
  方便的。”
  峨已经吃完了,忽然拍拍嵋的头,说:“我晚上有一堂英文课,在新校舍。你
  陪我去好不好?”
  嵋抬头看着姐姐,有点受宠若惊,“可以呀,我的功课做完了。”两人又询问
  地望着碧初。“晚上该有人陪,你下了课回来吧?”碧初说。
  “当然了,我不会让嵋一人走——放心。”
  她们出得小店,见天已全黑了。玹子要送碧初回家,碧初不让,说“我有小娃
  呢。你是不是往公馆去?晚上走路小心些——明天要穿上长袜子。”
  玹子、峨、嵋顺陡坡下来,青石板在刚降临的夜色中闪着微光。一边墙头探出
  花叶繁茂的树枝。三人都觉得这陡坡很神秘,好像要降到地底下似的。后面有几个
  人大步走过她们身边,其中一个人提着灯笼。光逐渐远去,使得陡坡的尽头更遥远。
  到了坡脚,又走一段路便是翠湖了。两边水面,当中一道柳堤。这里是昆明人
  的骄傲。
  玹子走另一条路。峨、嵋姊妹站定了看着她走远,才上柳堤。水面风来,两人
  都拉紧衣服。“冷吗?”峨搂住妹妹。这在峨是少有的关心了。嵋往姐姐身上靠一
  靠,算是回答。她忽然问:“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和大姨妈家不如和二姨妈
  家那样好?”峨一愣,说“不用你操心。”自己想了一下,又说:“现在两家处境
  大不同了。可能是爹爹自命清高,不愿受人恩惠。”嵋默然,模糊地觉得爹爹很值
  得敬重。“你走得太慢!咱们跑着去吧。”峨怕迟到。“赞成!”嵋说。两人略一
  蹲身,便跑起来。
  她们慢慢跑,却足够使青春的血液流得更畅快。路边柳树向后退去,柳枝在黑
  暗中连成一片,像是一幅帐幔。湖水的光透过帐幔映上来,滋润着路、桥、亭,还
  有这两个快活的女孩。
  “加油!加油!”她们越过几个学生,学生笑着拍手叫道。
  “不理他们。”峨叮嘱。嵋想说谢谢,及时咽了下去。“咱们快点儿。”她们
  跑上坡,拐弯,进了称为南院的女生宿舍。
  这里原是一座大庙,大院套小院,空房甚多,荒废多年,神像早不知去向。明
  仑迁来以后,缺少房屋,便租来稍加修茸,作为女生宿舍。
  峨领嵋穿过前院,纸窗上显出一个个年轻的头像和身影。一阵阵清脆的笑声和
  着琅琅读书声在院子里飘荡。她们进一个窄门,到了一个长方形的院子,两边两排
  房屋,各是一个大统舱,却收拾得颇为宜人,两边用花布帘子隔开,成为四人一间
  房。走进峨的那间,室内只有一个人,正伏在案上,似在抽噎。
  “吴家馨!你怎么了?’”峨拍她一下,忙着自己放东西,拿书本。吴家馨不
  理。“我上英文课去,时间来不及了。”峨说,拉着嵋便走。
  “她怎么了?”嵋关心地问。峨说:“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是什么都
  要知道。——快跑。”
  她们出大西门,到凤翥街,这时正有晚市,街道两旁摆满菜挑子,绿莹莹的,
  真难让人相信是冬天。连着好几个小杂货铺都摆着一排玻璃罐子,最大的罐里装着
  盐酸菜,这是昆明特产,所有女孩子都爱吃。风干的大块牛肉,称为牛干巴的,搁
  在地下麻袋上。还有刚出锅的发面饼,也因学生们喜爱,称为“摩登巴巴”。伙计
  很有滋味地吆喝着这几个字:“摩——登——巴——巴——哎。”街另一头的糯米
  稀饭挑子也在喊:“糯——米——稀饭——”,调子是“ 1—— 3—— 2—— 6”,
  两边似在唱和。铺子、摊子、挑子点着各色的灯,有灯笼,有电石灯,有油灯,昏
  黄的光把这热闹的街调和得有些朦胧虚幻。
  人们熙熙攘攘,糊涂一片,像是一个记不清的梦。峨、嵋只好放慢脚步。好在
  街不长,一会儿便穿过,然后是一条特别黑的街道,峨邀嵋作伴,主要是因有这一
  段,这里让人不由得想到乱葬岗子。再横过城外的马路,就是新校舍的大门了。门
  里是一条直路,两旁是一排排房屋,黑暗中看不清楚,倒是觉得很整齐。路上来来
  往往的年轻人,大都是疾走如飞,不知忙些什么。
  峨拉着嵋进了一间教室,已经有十来个学生了。这里灯光也不亮,电灯和油灯
  差不多。峨示意嵋坐在后面,自己和同学们坐在一起。刚坐定,教课的美国教师夏
  先生进来了。
  夏正思是一位莎士比亚专家,对英诗研究精深,又热爱中国文化。在明仑已经
  十来年了。明仑南迁,许多人劝他回美国去,他不肯,坚决地随学校经长沙到昆明,
  也在大戏台下面分得一间斗室,安下身来。他本来只教文学课,这一班大二英文属
  公共外语课,因无人教,他就承担下来。每次除讲课文外,还要念一两首诗,同学
  们都很感兴趣。
  大家都坐在有一块扶手板的木椅上,夏先生也一样,他身躯高大,一坐下去椅
  子吱吱作响,嵋怕他摔倒,欠起身来看。
  “这是谁?”夏先生看见她了。“你可以坐到前面来。”这时应该是峨答话,
  但她不响。嵋不知怎样好,心里暗暗生气。好在夏先生并不追究,开始上课。
  课文用油墨印在很粗糙的纸上,是培根的一篇散文《论学习》,每人一份。夏
  先生示意坐在前面的同学给嵋传过去,嵋站起来说谢谢,好几个人回头看她,她有
  些窘,很后悔陪姐姐来,姐姐总是这样不管别人的。
  课堂上全用英语。《论学习》中有一名言:“天生的才智如同自然的植物,需
  要培养,那就是学习。”夏正思从植物这个字忽然联想到昆明的植物,说昆明的植
  物似乎不需要特别培育,因为自然条件如气候、水分等很合适植物的生长。一次他
  泡了衣服有几天没有洗,衣服上居然长出一个大蘑菇。“可见我懒而脏。”夏先生
  得出这个结论,大家都笑了。
  嵋不知道大家笑什么,自己坐着,想法子打发时间。她看大家的头,女生大都
  是短发,齐到耳下,没有很短的。有几个人梳辫子,中间分缝,两条辫子垂在胸前,
  从后面看好像头发很少,怪可怜的。大多数男生头发乱蓬蓬,像一团野草,这团野
  草不管怎么压,也还是顽强地生长。少数人头发经过认真梳理,服帖而光滑。她看
  来看去,发现有一个人是她认得的,这人是掌心雷,顶着一片油光水滑的头发。
  “原来他也到昆明了,可从来没听姐姐说起。”嵋想,“要是能从香港带冰淇
  凌来多好。”
  过了一阵,夏先生开始讲诗了。今天选的是华兹华斯的《我们是七个》。诗中
  描写一个孩子有七个兄弟姊妹, 两个已去世, 躺在教堂墓地里。但他顽固地认为
  “我们是七个”。嵋只懂这一句,但全诗流畅的音乐性,抑扬顿挫的节奏,使得她
  坐直了用心听。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夏先生打着拍子,摇头晃脑。
  很久很久以后,嵋还记得在一片昏黄的光笼罩下那本不属于她的一课。
  下课了,峨站在教室门口等嵋,掌心雷却走到嵋身边。“孟灵己!你可长高多
  了。还认得我吗?”“当然认得,你又没长高。”“我没长高,可老多了。”
  他们在新校舍的正路上走,一轮大的淡黄色的月亮从远山后升起。
  “我拉课太多了,得多补学分。”掌心雷似乎是没话找话,“总算注上册了。”
  “我们都以为你不会来昆明。”峨应酬地说。
  几个女学生从后面笑着追上来,一个叫道:“姓孟的,你们走得这样慢!”另
  一个说:“这儿还有一个姓孟的呢。”她拍拍嵋的肩。峨不答理,嵋不知道该怎样
  表示,看着这几个人走远了。
  倪欣雷指着一条岔路说;“从这里过去,就是我的宿舍。那房子像一条破船。
  住在里面,觉得自己挺英勇。”“英勇?要牺牲吗?”峨冷冷地说。“不够格,不
  够格。 ——其实这种生活也很有趣。 我给自己的床做了一个纸墙,一捅就破。”
  “我们都用帘子,布帘子。”“我们也有用布做墙的,用纸的人多。”
  走到校门口,峨让倪欣雷回去,他说可不可以送一程?峨未置可否。这时街上
  行人已少,三人不觉加快脚步。走到南院门口,峨突然对嵋说:“让倪欣雷送你回
  去好不好?我不回去了。”
  这是姐姐又一次背叛!嵋很生气,大声抗议:“你说好一起回家的,你答应娘
  的。”“我去看看吴家馨。”对了,吴家馨这时不知还哭不哭。嵋不响了,停了一
  下,说:“那随便。”峨也想了一下,忽然发现该去看家馨的是倪欣雷,他是表哥,
  便说:“你不去看看么?她常常哭,都成了哭星了。”
  “明天再说吧,我还有功课。孟家小姐们,希望明天能见面。”倪欣雷略略弯
  身,转身走了。他可能怕峨又生出新主意。
  姐妹二人不走翠湖了,顺文林街向前,下坡上坡,很快到了那一片腊梅林中。
  腊梅林里,有淡淡的幽香包围着,有弯曲的小径牵引着。
  “吴姐姐为什么哭?”嵋忍不住问。
  “她一个人在昆明,她想家。”停了一会儿,峨忽然说:“还因为她喜欢一个
  人。我还不知这人是谁。——喜欢一个人是很难受的事。你说是吗?”
  “怎么会呢?”嵋不懂姐姐的话,也不想研究这课题。她很快活。一跳一跳地
  去摸腊梅枝。她知道梅林尽处,有她们亲爱的家。
  第二节
  太阳从新校舍东面慢慢升起,红彤彤的朝霞又唤醒自强不息的一天。新校舍在
  夜晚显得模糊不清,似乎没有固定的线条,这时轮廓渐渐清晰,一排排板筑土墙、
  铁皮搭顶的房屋,整齐地排列着。墙脚边这样那样的植物,大都是自己长出来的,
  使土墙不致太褴褛。铅皮屋顶在阳光抚摸下,泥垢较少的部分便都闪闪发亮。学生
  们为此自豪,宣称“这是我们的‘金殿’”!
  金殿是昆明东郊一处铜铸的建筑物,似乎似阁,可以将阳光反射到数里之外。
  新校舍的光芒,岂止数里呢。
  体育教师从一排排宿舍之间跑出来,身后跟着稀稀拉拉几个学生。学校希望学
  生早起跑步做早操,但是响应者很少。年轻人睡得晚,视早起为大苦事。一般都勉
  强应付几天便不再出席。
  “一二三——四!”体育教师大声叫着口令,“一二三——四!”跑步的队伍
  齐声应和。人不多,声音倒很洪亮。
  学生陆续从宿舍中出来,有的拿着面盆,在水井边洗脸,有的索性脱了上衣用
  冷水冲。有的拿着书本,傲然看着跑步的队伍。也有人站着两眼望天,也许是在考
  虑国家民族的命运,也许是在研究自己的青春年华该怎样用。
  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