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节
作者:九十八度      更新:2021-04-17 17:43      字数:4696
  记得恰巧有那么一个晌午,在一个野坳里赶粉的,只有我和兰花儿两人。我记得我家的稻田与兰花儿大姐的稻田挨得很近,我们没有说话,只听见彼此的长篙扫过禾叶的声音。而扬起的花雾,把我和她都浓浓地罩进去了。我记得当时我心跳异常,满脸躁热,仿佛自己就是一枝扬粉的父品,或者一枝吐蕊的母品。当然,这得看兰花儿的意思了,如果兰花儿是一枝父品,我就愿自己是一枝被拯救的母品;如果兰花儿是一枝母品,我就愿自己是一枝被感激的父品。我估计那天兰花儿的心思与我是相同的。因为上了田垅后,我偷眼去看兰花儿,发现兰花儿也满脸躁红,她的目光躲躲闪闪,仿佛一垅花事全藏在她心中了。我在《村庄生灵》里也提过兰花儿。兰花儿跟着我们捉螃蟹的时候,被螃蟹钳破了葱指,是我用嘴替她止血的。从此后,我与她就比别的孩子稍亲一层。
  赶粉的时候,我大约十六岁,小妹妹兰花儿十五岁。我非常欣慰我们这种意绪朦胧的关系,我觉得全世界再美的事情莫过于我们此时的情怀。我以为男女之爱到此就已达到了极致,那种纯粹的心灵共颤精神相依,就是男人和女人一生一世的爱情。
  但我的这个梦幻很快就破裂了。初三时,学《生理卫生》,有一章是介绍生殖的。那些知识对我来说,无异于一个灾难性的打击。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高贵的人类,也得像瑶村的狗们一样,要有实实在在的插入,才能生出孩子来。这实在是造化戏人啊。想起这些,我就老忍不住想呕。对兰花儿那些波逐浪涌的感情,也渐渐在心灵的某个角落,蛰伏下来。
  若干年后,兰花儿嫁给她姐夫时,我除了伤感,并不绝望。我与兰花儿就这样保持一垅的距离,如水田里的父品母品,一直生活在瑶村。很多年过去了,在我心中,还是兰花儿最亲,就算是给我生儿育女的妻子,也没兰花儿亲。兰花儿亲得纯粹而圣洁。
  可惜三青不懂,同样深爱兰花儿的三青,在兰花儿嫁给他大哥后,就远走他乡,至今不肯回来看一眼。
  豌豆
  豌豆是一种伤心的植物。从它一出生,就是一副伤心的模样。它的颜色是一种伤心的绿,在瑶村只此一种。它的茎太小太嫩太柔弱,它的叶如瓣瓣破裂的心。还有它一根根游丝的触须,就像它自己的一声声叹息。
  及长,它匍匐的模样也是惹人心疼的那种。在黄黄的土地上,就这么静静一躺,很无奈的样子。而它昂扬的头颅却是不屈,挣扎着像要远行。这看起来,每一株豌豆都像一个受虐的女奴,无论主人怎么蹂躏了它虚弱的身子,却止不住那颗要逃离的心。
  如果一坡豌豆都是这副模样,想想看,会是什么情景?瑶村的芒荆山,山顶葬着瑶村多年来夭折的孩子。山腰则种着大片大片豌豆。瑶村人似乎就想把那种伤心的绿利用起来,让路过芒荆山的外乡人没来由就想流泪。让耕作在芒荆山的本村人总怀着一颗悼念的心。我现在怀疑童年时我也许得了某种癔症,只要父亲一打骂我,我出门就会朝芒荆山里跑,然后一个人坐在豌豆地边流泪、伤心、癔想。我甚至把自己想成是芒荆山顶上的小坟一座,让母亲坐在那里嚎天嚎地地哭。我也把自己幻想成一株豌豆,没有受虐,却长着一副伤心的模样,披着一身伤心的绿。我想瑶村任何一颗粗砺麻木的心在豌豆面前都会变得汤汤水水起来。铁石心肠的父亲也一样不会例外。
  然后就是雪天。大雪把一坡豌豆压在身下,一坡大雪就被映衬得绿莹莹的,一坡大雪也突然伤心起来,似乎在无辜地哭。出太阳了。太阳一出,野地里的雪就融化了,惟独压着豌豆的雪迟迟不化。似乎压着的不是豌豆,而是一点点幽魂,冷得让太阳也化不开。瑶村冬天的植物都长得粗粗俗俗的,株株都似瑶村的傻大姐,雪来之前是什么样子,雪来之后还是什么样子。惟独豌豆长得如红楼里的林妹妹,一场雪后必有一场痛,一场病。
  春天,瑶村的山山水水绿起来了,绿到深处,种种植物都似有一丝伤心渗入其中。豌豆却似伤心够了,它们显得从容而平静,先是几株头戴小小白花,接着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白花开满山坡。那时候,芒荆山的鹧鸪往往啼得最为孤绝,长一声,短一声,声声让人魂断。再后来就有几场风来,几场雨过,瑶村所以的残红都随着雨打风吹去。惟有豌豆,还顶一身白花。似乎是瑶村春天最后的送葬者。
  阳光烈起来了,初夏来临。瑶村的禾苗开始绿得深沉,绿得大气,绿得平和,绿得跟太阳一样欣欣向荣。面对旺盛蓬勃的禾苗,瑶村人心中藏了整个冬天的那缕栖惶没有了,捉襟见肘的日子突然舒展开来。豌豆那身伤心的绿就在这时猛地变得枯黄。
  把豌豆的尸骨乱草一样刈回家,剥开豆荚,那一粒粒饱满、坚硬、橙黄的豌豆就爆出来了……
  瑶村的豌豆真是一个迷啊,仿佛聚集一生的虚柔、懦弱、伤心,就是为了凝结一粒坚硬的核心?它究竟是怎么想的啊?人物有界,有时我真想变成另一株植物,去问问它。顺便也看它有什么要问我的?
  父品·母品
  瑶村动物们的爱恋都是世俗的。比如说狗吧,公狗母狗平时并不见关联,突然想来事了,就用最直接的方式插入,一会儿就套牢了,打也打不散。
  而瑶村植物们的爱恋都是精神的。一株花,一株草,经过一场自恋的东风,让人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珠胎暗结了。就算是雌雄异体,纵然情意缠绵,也兀自站在那里怯怯地不动,非得要靠蜂蝶来牵引,才羞羞地结合了。
  在瑶村,雌雄异体的植物不多,记忆里只有袁氏的杂交水稻是属这类。雄是叫父品,雌的叫母品。父品和母品的爱恋可算得上瑶村植物界一场空前绝后的精神浩事。那种奇异的花香,至今还能穿透时空的隧道,传播到我的梦中来,以致我好些回梦醒,还觉鼻息间有淡淡的余香。而当时那种盛大的场景,我每回忆一次,都要莫名其妙激动好久。我想,袁氏之所以几十年如一日搞杂交水稻,太约是迷上了水稻这种声势浩荡的精神恋爱了吧?对他而言,与这样的爱恋相依相伴,也许是浊世红尘中最高的享受呢。要不然,谁会为名为利,在那些蚜蚊丛生的田垅上站那么多年?
  早春,先把挺拔颀长的父品栽下水田。让它们手挽着手,围成一个个方圈,好比部落社会里一个个家园。一周有余,纤瘦的母品才姗姗来迟,一枝一枝站在白水中间。文静,弱小。像童养媳那般无辜。让人生怜,却难起爱意。按人间法则,父品和母品其实是不般配的。但不急,圈在父品怀抱中的母品,见风就长,见雨就蹿,才一个多月,就长出了女性的妩媚来。特别是抽穗时,那枝包裹穗心的长叶,美得就像孔雀尾部那最长的一羽,风轻轻而来,叶徐徐招展,整丘田都沉浸在一种说不出的韵味之中。
  置种。把父品和母品搭配在一丘水田,就是为了置种。即为来年置备种子。置种比栽平常的水稻划算,所以曾有几年,瑶村所有的水田全置种了,口粮反倒要到村外去买。置种划算是划算,但辛苦,比操办一场婚礼不少伤神。操办一场婚礼只要几天,置种却要好几月。且麻烦得很。育秧、移栽、施肥、除草都要特别小心,等到花期到了,又有另一场忙碌需要村人全身心投入。
  好笑的是,忙一场婚礼,往往是忙着把新娘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置种不同,等到花期到了,却要把母品超过花穗的叶子摘掉,就连那片最妩媚的长叶也不例外,说是为了扩大授粉空间。摘掉了叶子的母品,就像只拔毛的秃鸡,这个比喻可能过了,但少了那些叶子,就像如今的影星许晴,把一头瀑发剪短了,那份妩媚,怎么看,都减了三分五分。现在想来,作为科学家的袁氏,内心其实是世俗的和物质的。换成唯美的我,就算忍着减产之痛,也不会说出这个秘密。而只要袁氏不说,傻傻的村人又怎么知道要赶在花期来前,把母品妩媚的叶子从中摘掉?
  端午节后,花事如期而至,村人在浓郁的花香中一个个快乐莫名,兴奋莫名。村庄在浓郁的花香之中也如梦幻般不真实起来。有风的日子,橙黄的花粉到处飞扬,迷茫了村人的眼睛;无风的日子,奇异的花香浓稠至极,充塞了村人的鼻息。村人迷眼惺忪,意绪飘浮,虽头顶一轮烈烈太阳,日子却过得如月夜般虚幻。有时在金属般的白日之下,竟有惨惨虚影在眼前晃荡,那情形就像一个瘾君子似的。现在我猜,那时的村人也许集体患上了花粉瘾症?
  父品的花橙艳艳粉嘟嘟的,沉沉垂在那些颀长的禾叶之下。母品的花小小弱弱的,只有一蕊,从两片青嫩的谷皮中吐出来,如邻家小妹调皮的舌尖。
  村人们这时要做的,就是拿条长篙,跑到田里,横扫过去,把父品的花粉高高地扬起来,碰巧让母品那一蕊舌尖衔住了,母品那两片呈V字型张开的谷皮就会徐徐合上,一颗种子就这样成了。千万蕊舌尖碰巧衔住了父品的花粉,千万颗种子也就这样成了。
  这种人为花媒的农活叫做赶粉。赶粉一般是在无风的正午,头顶是烈烈的太阳,脚下是凉凉的温水。一篙扫过去,就会扬起一团金橙色的粉雾。一篙扫过去,仿佛扫粉人的心也徐徐展开了。五月的瑶村,其他植物的花事早停歇了,惟有一丘丘水稻花事正旺,所有凑热闹的昆虫都赶来了,一篙扫过去,那些蜂呀蝶呀和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子就倏地惊飞起,旋即又款款落下来。那种翅影之美,真不是我用语言能形容得来的。
  ……说到这里,我得说说兰花儿了。我想如果不是兰花儿,我也不会写这篇文章。我在《丽日下的村庄》里说过,小妹妹兰花儿是三青的嫂子的妹妹,她来瑶村帮大姐插秧,就与我们玩得混熟了。那时瑶村每一个像我这么大小的伢子都对她心生慕意。但三青的嫂子死后,兰花儿为了照顾大姐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就嫁给了三青的大哥。把一村子少年的心都伤着了。这都是以后的事。现在我要说的是赶粉时候的事。我记得赶粉的时候,兰花儿从很远的家乡来瑶村帮她大姐赶粉。我记得恰巧有那么一个晌午,在一个野坳里赶粉的,只有我和兰花儿两人。我记得我家的稻田与兰花儿大姐的稻田挨得很近,我们没有说话,只听见彼此的长篙扫过禾叶的声音。而扬起的花雾,把我和她都浓浓地罩进去了。我记得当时我心跳异常,满脸躁热,仿佛自己就是一枝扬粉的父品,或者一枝吐蕊的母品。当然,这得看兰花儿的意思了,如果兰花儿是一枝父品,我就愿自己是一枝被拯救的母品;如果兰花儿是一枝母品,我就愿自己是一枝被感激的父品。我估计那天兰花儿的心思与我是相同的。因为上了田垅后,我偷眼去看兰花儿,发现兰花儿也满脸躁红,她的目光躲躲闪闪,仿佛一垅花事全藏在她心中了。我在《村庄生灵》里也提过兰花儿。兰花儿跟着我们捉螃蟹的时候,被螃蟹钳破了葱指,是我用嘴替她止血的。从此后,我与她就比别的孩子稍亲一层。
  赶粉的时候,我大约十六岁,小妹妹兰花儿十五岁。我非常欣慰我们这种意绪朦胧的关系,我觉得全世界再美的事情莫过于我们此时的情怀。我以为男女之爱到此就已达到了极致,那种纯粹的心灵共颤精神相依,就是男人和女人一生一世的爱情。
  但我的这个梦幻很快就破裂了。初三时,学《生理卫生》,有一章是介绍生殖的。那些知识对我来说,无异于一个灾难性的打击。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高贵的人类,也得像瑶村的狗们一样,要有实实在在的插入,才能生出孩子来。这实在是造化戏人啊。想起这些,我就老忍不住想呕。对兰花儿那些波逐浪涌的感情,也渐渐在心灵的某个角落,蛰伏下来。
  若干年后,兰花儿嫁给她姐夫时,我除了伤感,并不绝望。我与兰花儿就这样保持一垅的距离,如水田里的父品母品,一直生活在瑶村。很多年过去了,在我心中,还是兰花儿最亲,就算是给我生儿育女的妻子,也没兰花儿亲。兰花儿亲得纯粹而圣洁。
  湘元
  外婆的姊妹,我叫姨婆;姨婆的女儿,我叫表姨;表姨的儿子,我叫表哥。有一天母亲一进屋就说:看看,亲戚真是太多了,秀英的儿子同玉崽读一个学校一个年级,我们竟不知道。若早知道,两人认识了,也多个照应啊。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我十四岁,在读初二。我忙问母亲:谁是秀英?母亲说:就是你姨婆的大女。我兴奋地哦了一声。又问:她儿子叫什么啊。母亲说: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