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世纪史诗      更新:2021-02-26 23:21      字数:4996
  身兼旁观者与参与者双重角色,有赖于心理医生全心全力的投入,也就使得我在个案中面临锥心刺骨的问题。
  既然如此,科学方法所讲究的置身度外以力持客观的专业心态,显然不足以应用在心理治疗上。因为我们的生命,我们的存在,与死亡密不可分。有生就有死,有爱就有失,有自由就有恐惧,有成长就有分离。就此而言,我们一体同命。
  在治疗过程中,每一粒眼睛里的沙子,都可能会变成石磨中的谷粒。
  梦中最重要的事实是感情。
  一般说来,心理防御除非是弊大于利,否则不要横加动摇最好。
  世上顶尖的网球选手每天练习五个小时改进动作。禅师潜修法门永无止境。各行各业都有人在追求圆满的造诣。至于心理学家,境界的追求在于永无休止的自我改进,并无所谓的功德圆满。
  我讨厌胖女人的着装。没有曲线的布袋装,如象皮披身的牛仔裤,就敢大摇大摆地出来亮相。心理治疗的过程或多或少地总会有反移情的现象。
  胖女人身上通常容易看到爽朗的个性和敏捷的心思。
  我在一家报纸上登出了这样一篇文章。结尾处这样写道:
  为了进行研究,亚龙博士盼望有机会访问未能克服丧亲之痛的人士。自愿接受访问者,请拨电话……
  “为什么我一看到报纸,就迫不及待地毛遂自荐?因为你是斯坦福的教授,而我的女儿要是活着,她一定会上斯坦福的。”
  在心理治疗的过程中,再也没有哪样比言简意赅的摘述,更能提供替代性的安全感了。尤以清单式的摘述为然。
  病人在治疗过程的最早期说出的几个梦,尤其是内容丰富翔实的梦,通常是特别地发人深省。
  总的说来,如果一个人对于该做而未作的事感到愧疚,那也就意味着他当初可以有所作为。此一具有安慰意味的错觉,骤然面临不可挽回的经验便会不堪一击。冲击效应最强烈最令人茫然不知所措的经验,最能使人脱胎换骨,首推面临自己迫在眉睫的死亡。
  另一种雷霆万钧的经验,乃是至亲之死。中文信息在我们的生命中占有重大意义的人,他们的死亡也会动摇我们自以为不会受到伤害的错觉。
  丧子悲剧并非如预期的那样,能稳固婚姻的基础。许多夫妻异口同声地说,丧子之痛加深了婚姻的裂痕。
  只要心理医生和病人相处得来,治疗通常可以进行的很好。
  箱子里是绵绵款款的情语,全是那个尸骨早寒的亲爱的女人,心智已经不存,氧核糖核酸已经物化重归大地怀抱。那个几年来毫无记忆可言的女人。
  我一向秉信,好的治疗即是深刻透彻的治疗,而不是效率高的治疗。甚至——说起来痛心——也不是帮助大的治疗。好的治疗要配合好的病人,说穿了,就是要寻求真相的冒险之旅。
  我每每在小组讨论的场合,眼巴巴地望着一条直通入某病人内心世界的线索,却不得不迁就现实,为了替整个小组披荆斩棘而放弃特定的对象。
  一旦面临进退失据或有两种强烈的情感互相冲突,最好的方法就是与病人分享这个烫手的山芋。
  冥思避静训练中,有个科目叫“观心定”。两个人手握手数分钟,四目对视,彼此深入冥想对方。有些人他觉得若即若离,有些人他觉得关系密切。其中一个人,他觉得已经到了水乳交融地步。
  其实你不认识这个人。你只是像普鲁斯特说的那样,把你所希冀的属性一古脑儿地塞到了这个人身上。你爱上了你一手创造的形象。
  我相信,在这样一见钟情的情况下,彼此都误解了对方的眼神。看到的是自己眼神的倒影,却以为是欲望的深情。他们各自在自己断裂的翅膀上插上了羽毛,抱着另一只羽毛断裂的小鸟,想飞上蓝天。感觉空虚的人,把自己融入另一个不完整的人,这是饮鸩止渴。翅膀断裂的鸟,一位和另一只翅膀断裂的鸟,融为一体就可以振翅高飞,这是刻舟求剑。像这种结合,耐心再多也不济事,到头来只有互相怪罪、彼此猜忌,各自为自己的伤口护短。
  每一个生命都经纬万端,科技永远瞠目其后。
  “第一封信是在某个礼拜一寄来的。那一天凄楚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整个上午我都在忙一篇文章,快到中午的时候,我走到尽头拿信。——我通常是在吃午餐的时候看信。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个预感,觉得会有事情发生。我打开信,然后……然后……”
  他万念俱灰的神情,布满了血丝的眼睛……
  我说不下去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在信箱里终于看到了……
  我会想象鲜血装满了纸杯,听到鲜血喷溅到蜡纸杯的声音。一百滴鲜血大概可以装满一纸杯,只要15秒的时间。
  她巨大的瞳孔和不安的四肢在倾诉着焦虑。
  我与病人相处,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在他的时段,我就全心全意地奉献给他,不容同床异梦之旁骛。现在我做了修正——那个健康的人,才是我要从一而终的对象。
  他就这样,一分一秒地把一个钟头撕得粉碎。
  好奇心不足的人,难以治疗。好奇心的培养并非事不可为,但此事经纬万端又需时甚久。
  第一部分冰雪篱笆
  一位男医生对我说,我有一个男病人,说他的妻子是世界上最冰冷的女人,我想请你同她谈谈,不知你能否答应?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开玩笑道,世上最冰冷的女人,大概要数《泰坦尼克号》中的罗斯小姐,那种冰海中的长时间浸泡,冻彻肺腑,真乃人间酷刑。
  男医生说,喔,不是那种体温上的冰冷。是性的冷淡。经过多方面的探讨,我是束手无策了。转介给你,女性之间的对话,可能较为方便。
  我严肃起来道,你先说说她丈夫是怎样求诊的。
  医生道,那丈夫说,他和妻子是大学的同学,真是男才女才,男貌女貌啊……
  我忙说,停停。请解释。什么意思?绕口令似的。
  医生道,是啊,当时我也听得一头雾水,要他说得清楚一点。那丈夫道,这是同学们的评价,意思是说我们两个,就是我和我妻子,都很有才华,相貌也同属上乘。古戏中说的是男才女貌,对我们来说,每个人都有才,也每个人都有貌。若我们两个结合起来,双才双貌,色艺俱佳,那就好事占绝,无往不胜。
  我忍不住问道,喔,天下有这样的佳偶,真是难得。依你的眼光看,这做丈夫的说得可确实?
  医生笑笑道,我知你开始介入情况了,想了解一下这对夫妇对现实状态的感觉,是否在常规之内。是的,常常有这种人,自我感觉太好,对自己的评价和对他人的评价,走进了误区。把自己神化把他人妖魔化。如果来人是这种情况,倒比较简单。我仔细观察了这个男子,天庭饱满,地角方圆,谈吐有方,很有学养,合乎法度。只是神色忧郁。看来他对现实的把握是正常的。
  我说,那么,他的妻子,你见了吗?
  男医生说,见了。正因为见了,才更觉糊涂。他的妻子仪容俏丽,是一个优雅智慧的知识女性,能很开放地同我谈论他们夫妻间的性生活不和谐问题,并说双方到医院作了各项检查,所有的指标都显示正常。
  所以,我是没办法了,看你可有什么妙计一安天下。因为我不但从医生的角度,更从一个男人的角度出发,同情理解那个丈夫的苦恼,希望你能和他的妻子开诚布公地谈谈,看是什么症结在阻挠着这位生理上完全正常的女性,无法全身心地爱她的丈夫。
  我说,试试吧,我也没有很大的把握。
  和那位妻子见面的第一瞬间,我就承认男医生的判断完全正确。这是一位外表看起来无懈可击的正常女性,白领装束,风度翩然。
  我说,从哪里开始谈呢?
  她说,就从基因开始吧(为了称呼的方便,我就叫她茵)。
  我说,为什么从这里开始呢?好像一个生物实验室似的。
  茵笑了,说,基因几乎就是我和丈夫结合的红娘啊。
  我讶然,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说,您知道,大学是个谈恋爱的好地方。几乎所有杰出还是不怎么杰出的男生女生,都希望在大学的校园里,找到自己的另一半。人们不但自己辛辛苦苦地找着,还用自己的眼光,为别人操劳着。在这方面,人可以说是充满了搭配组合的欲望,甚至有一种游戏和测验的味道。男宿舍和女宿舍经常议论班上谁和谁合适,是半夜三更时分永久的话题。
  我和我的丈夫,就是在这种氛围里走到一起的。所有的人,都说——你们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啊。
  是的,不是我自夸,我的容貌和智商,都在女人当中属于上乘。我说这一点,没有炫耀的意思,只是实事求是。
  茵说到这里,看着我。我知道需要给她一个回馈,我用力地点点头。不但是出于礼貌,更是出于赞同。
  茵接着说下去。
  我的先生,也很棒。有句俗话,众口铄金,意思是群众舆论的力量非常大。我相信这句话,人们都说你们合适,熟悉你的人这样说,刚刚认识不久的人也这样说。你的家人这样说,你的仇人也这样说,你就觉得这件事有点神秘,有点宿命,甚至有点在劫难逃。说的人多了,你就有一种顺从感,并在其中感觉安全,以为这是一桩保险的婚姻。
  后来,我们果真结婚了。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夫妻生活很幸福,那种滋润有流光溢彩的美容效果,是能够反映到皮肤上的。认识我的人都说,你越来越俏皮了,什么时候添宝宝啊?你们的孩子,一定结合了双方的优点,又聪明又漂亮……
  说到这里,茵的目光突然暗淡了。她停顿了片刻,懒懒地说下去。
  生了宝宝之后,有一段我忙着照料孩子,丈夫也很体谅我,夫妻生活那方面很少要求。后来,请了保姆,孩子有人照料,另居一室。当我们有机会开心地鸳梦重温时,我才突然发现,我所有的兴趣都丧失殆尽,整个人如同枯木死灰。这不是心理上的原因,我爱我的丈夫,我希望他快乐幸福,但是,我身体不听我的指挥,它抗拒厌恶这种活动,像石块一样毫无反应。当时我想,可能是生育的变化,强烈地改变了我的机能,随着时间的推移,就会慢慢恢复。我把这个感受同我丈夫讲了,他通情达理,很理解我,愿意等待我复原。我们就这样等着,试着……但是,至今已经整整七年了,女儿已经从襁褓走进了小学校,但我和丈夫的夫妻生活没有丝毫好转。我已尽了所有的力量,可是身体不是电脑,它不听你的命令,顽强地抵抗着。我身不由己,非常痛苦……
  茵讲到这里,停下来,眼巴巴地看着我,希望我能批出一条秘诀。
  我看着她,心想:看来,他们夫妻感情上很恩爱,生理上也经过反复测查,排除了器质性疾患,症结究竟在哪里呢?
  突然,一个有关时间的概念强烈地提示了我——“生了宝宝之后”。
  我说,生了宝宝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我在心中飞快地假设了多种可能性,没想到茵回答我说,没发生任何事情。当然,有了宝宝,时间比以前紧张,身体操劳了,但是,这都不是决定的因素。你可以看出来,我的身体很好。
  是的。我看得出来,她营养状态不错,既不臃肿也不细弱,正是少妇生机勃勃的年华。
  我的直觉让我坚持“时间”这个变量。总觉得在这个时段,发生了什么。她的否认,让我感到按照通常的逻辑,似乎不能解释。我细细地回忆着她说过的每一个字,猛然,我想到了对话时,她那个少见的开头——基因。
  我说,你相信基因吗?
  她苦笑了一下说,又信又不信。
  我追问,此话怎讲?
  她说,信,是因为那是科学,中国外国的报纸都在讲。龙生龙凤生凤,你不信行吗?要说不信,嗨……我和丈夫的基因都不错……算了算了,不谈了。她万分沮丧地低下了头。
  我感到自己正在接近那个谜团的核心。虽然追问下去看起来是一种残忍,但也许正是要害所在。我说,我看你一下子变得垂头丧气的,能否告诉我,这和基因有什么关联吗?
  她痛苦地低下了头。由于她的头低得很深,我无法知道她的面部表情。当她再次抬起头,我才看到满脸的滂沱泪水。
  我说,看到你非常难过,我也很不好受。能告?